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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回来得不是时候。“请”他过来“谈一谈”是师部的决议，然而诺大的师部，招待他的却只有一位作战参谋。
“师长和政委都去参加婚礼了，您先坐一会儿，一会儿吴副师长就能过来，”作战参谋很年轻，但是很有礼貌。老陈对此深表示理解。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吴晨东铁青着脸从门外走进，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桌旁。
“师长！”陈沂生起立敬礼。
吴晨东大手一挥，怒气冲冲说道：“你别叫我师长！我不是你的师长！”
“这……”老陈愣住了。
“好你个陈大胆！你翅膀硬啦？敢公然抗命啦？你眼睛里还有谁呀？”
“老团长！事情是这样的……”
“你不用和我解释，我马上还有事情，你先去招待所等候处理决定！”说罢，吴晨东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去招待所好啊！”老陈这下子放心了，“只要不是进监狱就没什么大事情！”
招待所基本上都被远道而来的宾朋占满了，无奈之下，老陈只好听从安排，到地下室尽头一座小房间落户了。没过多久，穿着新式制服的李明和沈自强推门走进来，这多多少少能给比较失落的陈沂生带来一点点安慰。
“呵呵！关键的时候，还是老战友靠得住！”老陈一拍大腿，“我就想啊！里里外外这么多认识的，总不至于一个人都不来看我吧？嗯！正想着，你们就来了。”
“老陈！”沈自强面色有点尴尬。
“嗨！人来了就别客气，今天谁都别走，来来来！咱们可得好好喝上一杯。”老陈开始翻兜摸钱。
“不用了老陈！我带着呢！”李明从身后拎出两瓶酒来。
“看看！还是咱们的指导员心细，哎呀！要不怎么人家现在是教导员，可我还是个小连长呢？咦？”老陈从门缝一眼瞥见了原侦察连的老部下，他们在门外的走廊站成了一排。
“都来了？怎么不进来？这么客气干什么？来来来！都进来说话！”
“老陈……”沈自强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信封递过来，很勉强地笑了一笑，说道，“你先看看这个……领导们都有事情……所以就嘱咐我们给送过来……”
“什么呀！这么神神秘秘的？”老陈不以为然地接过。谁知打开刚看了一行，却一下子惊呆了……
一封批准转业的红头信纸从他僵硬的手指缝里慢慢滑落在地上……
“老陈……你……你要想开些，组织上也是有难处的……”李明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和一贯伶牙俐齿的指导员简直判若两人。
老陈沉默了，二目无神脸色也变得灰暗起来……
“老陈！你要想开些……”沈自强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嘴里说的都是些没有营养的话……
“你们走吧！让我自己静一静……”老陈摆摆手，不再说话了……
李明叹口气，将手中的白酒放在桌子上，拍拍老陈的肩膀，拉着沈自强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半天过去了……房门紧闭。室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天过去了……房门仍然紧闭，室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第二天早晨，极度疲惫的沈自强再也忍受不住，他抬手正欲敲门的时候，突然从老陈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悲号声……绝望中透露着一丝凄凉，凄厉的哭泣足可以将任何一颗坚硬似铁的心彻底撕成碎片……哭声轻扬直上九霄，整幢大楼的人都已不知所措.....
“老陈……！”几人破门而入……
老陈握着空空的酒瓶，鼻涕眼泪喷如泉涌，前胸裤子湿成了一片。
“老陈……！”战友们的眼泪也随之而下……
“部队……不要我了……不要我了……”老陈将酒瓶捶得“空空”作响，“……我这条命……以后还能卖给谁呀？”
“老陈……”
老陈越哭越伤心，残破的玻璃碎片深深地扎进手掌，没过多久，他浑身上下已经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血水……
“快叫大夫！”沈自强急了，回头向站在门外一同落泪的老部下大声命令道。
老陈仍然没有止住哭声，哭着哭着，他的神志渐渐有些模糊……
“老陈！你要想开些！人这一辈子……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李明曾经做过无数名退伍老兵的思想工作。唯独这次，面对即将退伍的老陈，他却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苯嘴拙腮的。
“老排长……”战士中有人喊道，“您……您要保重啊……”
“老排长！您要保重啊……！”二十几位壮汉泣不成声。
李明拍着老陈的肩膀，却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安慰话来……
雪梅替老陈清洗着伤口。她没说话，只是在尽一个老兵的义务，为另一位即将退伍的老兵默默擦拭着身上伤口。
自从老陈回到岚山后，江素云始终没有出现过。一个曾经把老陈视若生命的的女人，却在老陈最需要关心的时候消失了……
“你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要学会看人……对你好的人，不见得都是一心想为你好的人……”李雪梅默默说道。
“嗯……”也不知道老陈是否真听明白，反正他现在的脑子里全是浆糊。
“你呀！也不知道你是装糊涂还是脑子笨，怎么为人处事就不能动动脑筋呢？”雪梅叹口气，用胶布将老陈手上的绷带固定住。
“雪梅姐！我要走了……”
“我都知道了……是素云告诉我的……”
“她怎么知道？……她可有日子没给我写信了……”
“小陈，你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
“因为你这次抗命，再加上你的历史问题。这次复员有可能不会给你按军官分配……”
“不按军官？我可是堂堂正正的连长啊？”
“小陈！你到现在难道还没看明白吗？有些事情是讲不出理的！”
“我……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雪梅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呀！心眼太实……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以你的性格真的不适合在部队干！”
“为什么？李排长也这么说过……”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你卖力气卖命就能换来回报的……”
“我……我听不懂……”
“算啦！”雪梅摇摇头，“你要有心理准备，很可能你要被打回原籍……”
“打回原籍？呵呵……”老陈苦笑着摇摇头，“八年前我是个农民，八年后我还个农民。农民就是农民，没什么奇怪的……”
“小陈！我明天要去看你们排长，你去吗？”
“去……我也很久没去看过李排长了。对了！老连长现在有消息吗？”
“他和萧韵……就是你上次在陵园见到的那位……结婚了，过得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陈点点头。
郁蓝山烈士陵园修缮一新，正门入口处用红纸贴上四个大字：门票贰角。
雪梅制止了正欲掏钱的陈沂生，取出证件和售票员说道：“我们是现役军人……”
“现役军人半价！”售票员态度不冷不热。
“我找萧韵……”
“找萧韵？”售票员抬头看了看雪梅，向后喊道：“萧韵！有人找！”
一分钱没花，进门了……
萧韵拉着雪梅的手“唧唧咯咯”说个不停。寂寞无聊的陈沂生抬头看着大门上的红字，一言不发。
“喂！你看什么哪？”萧韵喊道。
老陈指着红字苦笑着说道：“两角钱……”
“你是不是想说你们出生入死难道就为了这两角钱？”
老陈没说话。
“你跟我们家那位简直就是一个德行！真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兵。”
“老连长？”
“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还好么？这么久了，他怎么不给我来个信儿？”
“他以前不愿意见你，说是没脸见你。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噢！没事，没事的……”
“你们上去吧！记住！回来去我家吃晚饭。”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耍赖！”雪梅笑道。
“王玉海……李世贵……李春生……魏志军……蒋玉学……王冬……赵明厚……李强……”老陈轻轻拍着李强的墓碑，黯然说道，“今天六班都齐了……没有一个孬种……”
“小陈……”
“这里好像还差了一个！”陈沂生仰天长啸道，“这里就差了我陈——沂——生！”
“小陈！”
“排长！”老陈摇头轻轻说道，“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着你李强！可是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住我陈沂生吗？我这辈子也不想当多大的官，只要生前有个炕，死后能象你们一样有个坑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陈！你不要太难过……”
老陈没再说什么，过了片刻，他突然问道：“雪梅姐，我想一个人走走可以吗？”
“去吧！早点回来。”
“嗯！”
老陈走到山顶，来到一座墓前，看着石碑上的照片，他感慨万分：“你要是在天有灵就托个梦给我，告诉我邢师父到底埋在哪里……我这个徒弟……当得没用，一点小事情都办不好……”山风在林间呜咽着，老陈看着坟前的野白花，渐渐陷入了沉思……
“傻小子！我就这点存货，该教你的也都教给你了。这是我带兵打仗多年来的总结，你拿去好好看看，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当年出征之前，老邢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
“邢师父，现在我不当兵了，您给我的东西还有什么可以借鉴呢？”老陈从怀中掏出了那本他熟烂于心的小册子，万分感慨地翻了翻，突然，最后一页夹层中的一行小字映入了他的眼帘：“善用兵莫如会做人！”
“善用兵莫如会做人？”老陈苦笑了，“师父，您真是高深……是啊！这人该怎么做才对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好象我每做一件事情都是错的，真想有个人能来教教我……”老陈突然哈哈大笑，凄苦地说道：“会打仗吧？会打仗吧？打到最后没人相信你，部队也不要你，就连对象也都不来看你……你还有什么用呢？你说你活着到底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的价值只有在战场上吗？你是个废物，简直就是个大废物！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废物！”说罢，他含着热泪将手中的小册子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干杯！”丛文绍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喊道，“为我们的胜利！干杯！”
“干杯！”一干部下随声附和，一饮而尽……
“说实话！这个陈沂生的确是个人才。他居然能看破我的用意，不简单不简单呐！”丛文绍盯着墙上陈沂生的照片说道：“他一个小小的连长，居然干掉我两位师长，如此人才，却在中国得不到重用。你们说，面对这样的领兵统帅，我们之间这场战争是不是可以继续打下去呢？”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中国人的军人只会用过去的荣誉来证明他们现在的能力。”130团团长黎猛说道：“据说他们把艰苦朴素吃苦耐劳看成是晋升的不二法门！”
“还要听话！”陈和补充道。
“这没错！”丛文绍严肃地说道，“这是军人的基本素质。但是他们忘记了一点：打仗，不是你听话肯吃苦拼命就能取胜的。军人，一个出类拔萃的军人必须要有天赋。与其在军校培养出一群听话的绵羊，不如从战争中选拔出一匹只会吃人的恶狼！”
“可惜这头恶狼最终还是败在老团长的手下！”
“不！败得不是他，而是他的直接领导！”看着手下，丛文绍沉重地说道，“还有我！”
“噢？老团长，您的意思……”
“我很佩服这个小连长！”丛文绍放下酒杯，“他在与我们的最后一仗中，以一个连迫使我们调动了四个加强营。不但使得他的部下成功地逃过一劫，而且以他的不动，使得我们无法全力进攻441阵地，最终为中国增援部队的赶到创造了有利时间。”
“是啊！”黄宽点头说道，“费了这么大的劲，目的仅仅是为了一个小连长，我们到底值还是不值？”
“值！”丛文绍坚定地说道，“用一个营的伤亡代价来换取他的离职，已经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