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团团长白守义怒气冲冲地从师部走出来,站在自己的吉普车前狠狠踢了轮胎一脚。
“团长……”司机小刘心疼地瞧瞧这辆新车。
“少他妈废话!给老子开车去医院!”老白那模样摆明了要和某人拼命。
“老陈!你把陈东送走啦?”江素云端着饭盒坐在陈沂生的床前。
“送走啦!你说这小子也是二十好几的人啦!那眼泪怎么就那么多?”
“还不是你带兵有方。呵呵!这几天要不是医院拦着,恐怕你的兵就把医院当成营房了。说也奇怪,我就没听过你的兵在私下里说过你的怪话。”
“说那些干什么?嗨!以后就是想听也听不见了……都是一些十八九岁的壮小伙子……”
“对了!你的转业报告交上去了?”
“交了,现在就等着消息吧!你怎么样?还打算在军队干下去?”
“你走我也走,转业申请我都写好了。反正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江素云态度比较坚决。
“你和我不一样,你在医院干得好好的,就别跳来蹦去了。”
“我就不!你放心,这辈子我是跟定你了,想甩我我就和你拼命!”
“素云!我有那么好吗?你跟着我不一定会有幸福……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你,只是我这个人,依我的性格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管你有没有出息,我就觉得和你在一起心里踏实。”江素云把饭勺送进了老陈的嘴里。“不管咱们到哪儿,总比我家那个乡下穷地方要强吧?”
“也是!反正国家给安排工作,咱们也不用操什么心。”老陈闭上眼睛,开始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到时候接上咱娘,再生个胖小子……呵呵!这一家四口的日子,没说的……哎呦!”老陈痛叫一声,睁开眼睛一看:江素云红着脸颊,故作生气地拧着他的大腿……
“你干什么?”老陈揉了揉。这江素云很会掐人,拇指食指的指甲钳住小小的一块肉皮,然后用力一拧……
“看你以后还胡说不?”江素云嗔道。老陈看着江素云,渐渐有些痴了……“素云!你长得真有点象电影里的小花……”
“你说什么?”江素云突然大怒。
“怎么啦?”老陈一愣,“我说错什么了吗?”
“陈——沂——生!”江素云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有赵静说过我象小花!”
“……”
老白一脚踹开了病房的房门……“陈沂生!你个狗日的,给老子滚出来!”他手里掐着武装带,恶狠狠地盯着正在别扭之中的江、陈二人。
“白……白团长,你……你来啦?”老陈这下可算遇上了救星。
“废话!”老白一见陈生生没动,干脆自己走进去找张椅子坐下,怒气冲冲地盯着二人。“小江!我要和你未婚老头子谈点事情,麻烦你先出去一下!”
江素云犹豫地看了看老陈,老陈向她微笑着摆摆手。
“陈沂生!”老白关上房门,指着老陈骂道:“你个狗日的……你……你真牛!你就这么看不上我们老八团啊?我们老八团哪一点配不上你?哦!一听说要把你调到老八团你就打转业报告?你什么意思?你当我们老八团是什么啊?你他妈简直就是打我的脸!”
“白团长!您误会了。”陈沂生看看自己一身的病号服说道,“我……我这不方便,就……就不给您敬礼了。”
“少他妈来那虚头巴脑的,”白守义一挥手,“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这团长在你眼里简直就是个屁!”说着,老白卡腰在屋里来回走动。
“白团长!我打转业报告不是针对您。您也知道我们连队的事情,说实话,我在部队已经干够了…….”
“你别说了!”老白摆摆手,“我告你陈大胆:我老白这次来不是为了自己才求你。我们老八团从建团那一天起求过别人吗?你太小瞧我们老八团了吧?”老白把自己的胸膛捶得“空空”直响,痛心疾首地说,“我是为了老八团的将来才来求你!”
“老八团的将来?什么意思?”老陈被他说迷糊了。
“今天我也不怕丢人!”老白脱下衣服,向床头一丢说道,“从老八团建团那天起,就一直是咱们部队的主力。什么苦仗硬仗没见过?你当‘宁碰金刚钻,不碰老八团’这句话是吹出来的?那是咱们团一代接一代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出来的!可是到了我这一代又怎么样呢?我是文革后接手的老八团。不怕你笑话,我当年是因为篮球打得好才被提的干,除了打篮球,别的本事咱自己也承认不行。原本厚着脸皮在这团长的位子上熬到转业倒也无所谓,站着茅坑不拉屎也没人敢说什么。可是谁叫咱老白天生就是个要强的人呢?
人家前任团长把一个威名赫赫战功累累的英雄团交到咱手上,没过几年这团就让咱给带拉稀了。你说说,别人就是背地不说,咱自己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废物么?我急啊!说实话我真急啊!你瞧瞧反击战打得那几场熊仗?你再看看这几年那些战绩,现在人家都说:‘宁惹老八团,不碰侦察连!’。我一个团居然不如你一个连来得响亮,妈的!我心里有愧呀!”老白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上级倒是没忘了咱老八团,每年也没少给咱们分配军校毕业生。可是咱不会用啊!就放着那么多人才白白浪费掉,我他奶奶的心痛啊!当兵打仗那不是看过几本书就能解决问题,那是要看悟性和真本事!我老白有他妈什么悟性?只会命令‘往上冲’。我当兵那会儿不过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个好前途。篮球倒是悟性十足,可那管个屁用?我现在就想找个会带兵,会打仗的人当我的副手,给咱老八团争口气。你小子是个人才,我们团那些念过军校的人都佩服你。可是你小子也太牛了吧?本来都说得好好的,可你小子倒成了甩手掌柜的。你说,我能不生气吗?我能不上火吗?我老白能不能爬上去无所谓,可是老八团绝对不能在我的手里完蛋!就算我求求你,给我老白一个面子,别走了行不行?我把这个团长让给你行不行?”老白说着连连作揖。
“白团长!你这是干什么?”陈沂生吓得一把扶住了白守义。
“陈连长!我们老八团可都眼巴巴地看着你呐!”老白握住陈沂生的手死活就是不松开。
“白团长……”
“叫我老白!”
“啊?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就叫吧!”
“好……这个白团……老白!你今天到底是来骂我的还是来请我的?”
“请你的!不过你小子要是不识相就骂你!”
老陈有点哭笑不得,他还真没想到一向嘴损不饶人的老白,居然也是个性情中人。
两个人正在交谈着,突然外面有人敲门……
“请进!”
门被推开,江素云扶着拄着双拐的周小米慢慢走进来。
“小米?”陈沂生上前抱住他,“你起来干什么?腿伤都好了么?”
“老排长!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周小米拖着哭音说道。
“辞行?怎么回事?”老陈被这意外的消息震惊了。
“小米要复员了,”江素云低声说道,“我怕你难过,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
“复员?”陈沂生呆呆地瞧着满脸泪痕的周小米,一时不知该怎么劝他。只是这心里却如同钝刀割肉一般,痛得苦不堪言,“好兄弟!你……你自己要多加保重……”老陈含着泪将周小米紧紧搂住,“有时间我会去看你……”
“咱们说好了,你可一定要来!”周小米的眼泪转瞬间就将老陈的肩头湿成了一大片。
“咱说话算话!”老陈放开小米,在他的肩上捶了一捶,“你小子以后可别再调皮捣乱了……”
“想捣蛋也不成了……”周小米指着下半身苦笑道,“毛病都给改过来了。”
陈沂生叹口气,一时无语……
“老排长!我想去看看雪龙他们……”
“嗯!”老陈重重点点头,鼻子一阵酸似一阵。
“坐我的车走吧!”老白说道,“我的车舒服一些。”
走出了医院,老陈才发现营里的领导和侦察连的战士们全都侯在外面。小米没有参加欢送会,只是默默地摘下自己的领章帽徽,夹在证件里托战友代交。他怕自己承受不住那种离别时分的痛苦,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落泪。
然而,他退伍的消息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在最短的时间内,所有的战友全都知道了……
“小米!你他妈……”李明痛苦得说不下去,只是慢慢抬起手臂,为他敬了个军礼……所有的战友都举起了手臂……
周小米“呜”地一声哭将出来。他想还礼,可是身体又不方便。
“小米!你不用还礼,”老陈说道,“战友的礼证明你是当之无愧的军人!”听了这话,周小米停止了抽噎。
“小米!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要挺直腰板做人。咱身体残了,可是咱做人的骨气没有残。咱们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一个堂堂正正,永远都不会泄气的周小米!”沈自强说罢,上前从另一侧扶住他。
战士们过来将小米抬起,举着他向门口的汽车走去。虽然没有红花,但是小米的内心还是热乎乎的。“当兵这么多年,只有今天才真正感觉到值了……”
战友们拥着周小米上了汽车。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快到陵园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神情变得极其严肃。
周小米拒绝让别人背负,捧着从路边采摘来的野白花,在老陈和白继武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轻轻把鲜花放在战友的坟前,周小米默默说了句:“兄弟们!我要走了。”说着就动了感情,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以后有机会我会常来看你们。我在这边想着你们,你们在那边也别忘了兄弟。将来要是还能见面,咱们一定喝个痛快,玩个痛快,闹个痛快,好好叙叙这离别之苦……”他在坟间一拐一拐地走着。遗像中,战友的笑容依旧灿烂。小米伸手拂去粘在战友嘴角边的灰尘:“玄和,你最邋遢。吃饭的时候米粒能挂一嘴,你那时还总笑,说是把我挂在了嘴边。现在倒好,到了那边没米可吃,改吃土了……”
“管理员!”白守义叫道,“你负不负责任?怎么不经常打扫打扫烈士墓?”
“项飞,你个新兵蛋子中的老兵。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不服你?可是最后一次战斗却叫我服了你。你小子是个爷们,叫我拉手榴弹和Y国鬼子一起上路,恐怕我就没那勇气。要是有来世,咱们哥俩继续作搭档,你可别嫌我烦!”
……周小米是一边走一边念叨着这些战友的名字,直至最后走到了杨雪龙的墓前……
“……雪龙,你小子临走前还穿着我的内裤。妈的,送给你了。这回可别再埋怨我小气……”说着,周小米叹口气,“你小子也真是的,都当上了排长还是那么不着调。总在哥们儿面前念叨没处过对象什么的。就你着急吗?全连上下,包括连长现在还打着光棍呢!可你倒好,假公济私从战场上弄回来个Y国妞儿,还美其名曰抓了个俘虏?狗屁俘虏,你是想给你自己找个媳妇吧?妈的,女人弄来又有什么用?你小子还能享受着么?”他点着像片中杨雪龙的脑门说道:“看什么看?不高兴是吗?有本事你小子爬出来跟我打一架。我让你一条腿也不怵你?看什么看?你出来呀?你倒是出来呀?”周小米越喊声音越大,最后干脆抱着墓碑号啕大哭……
有人说,那天周小米的精神状态简直就象个精神病患者。实际上,那天侦察连的人在白守义的眼里全部都是精神病。但是,这些“精神病”给他很好地上了一课,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他的兵也能象侦察连这样处得和一家人似的,那么工作开展起来,至少,他说话没人会掣肘了。
周小米走了,他在月台上哭着和这些兄弟抱成了一团。看得其它的乘客也是感动不已。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他站在车门口向送别的战友庄严地还了个军礼……尽管他的衣领上已经没有了领章,帽子上没有了帽徽……
望着远去的列车,老陈不禁想起他在医院和周小米的一段对话:“小米,将来不当兵了你想干点啥?”
“我?我都这副样子了还能干什么?”
“国家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这我相信,不过咱们也不能给国家添麻烦不是?”
“那你想干啥?”
“我想好了,现在不是开放搞活了吗?咱也当个个体户,大买卖咱做不起,就做个小生意什么的!嗯……对了!老排长,您不是爱吃馒头么?我就卖馒头!对!就卖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