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一八六三年出生在莫斯科,那可以看作两个时代的交接时期。我记得农奴制度时代的土地界碑,那时代的希腊正教的圣像和神灯、脂油烛、小马驿车、俄国特有的那种被称为四轮马车的交通工具、燧发枪、小得会被误认为玩具的炮。
我亲眼见到电力放映机、铁路、特快火车、汽车、飞机、轮船、潜水艇、电报、无线电和十二俄寸口径的大炮的出现。
就是这样,从脂油烛到电力放映机,从四轮马车到飞机,从帆船到潜水艇,从小马驿车到无线电,从燧发火枪到“贝塞大炮” ,从农奴制到共产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我经历了灿烂多姿的生活,其间我不得不一次再一次地改变我的最基本的观念。
我记得我的祖先们的事迹,这些人出生在充满着数百年积累而成的那种力量的土地上,但未能利用他们的自然禀赋,草草度过了一生。他们的血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乐于叙述自己所记得的他们的生活、老一代人的生活,以及这种生活的旺盛精力。
这是往事的一个片断——一个健康和体力都使人吃惊的人物。我的一位姑母在年纪很老的时候病重了。感觉到自己死期临近,她便吩咐仆役们把她抬进客厅。
“把镜子、烛台、围幔都用帆布遮起来。”她吩咐。仆役们连忙照办。这垂死的妇人仰卧在客厅中央,继续指挥仆役们。
“把停放棺材的那张桌子放到这里来。把那些花草搬到花房里去。把这个放到桌子那儿去。那个放得不对。这个放到右面,这个放到左面。”
最后,桌子已经准备好了摆放棺材,花草也按照她的趣味布置好了。她用垂死的眼睛四顾室中。“地毯,”她吩咐,“可不要拿那条新的。”
仆役们把地毯拿来了。
“铺在这里,给念祷文的人用。叫他不要在地板上吐痰。”
“吩咐每个人都穿起丧服。”垂死的妇人用一种几乎成了耳语的微弱声音接着说。仆役们立刻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挨次排列在女主人面前。
“蠢材,为什么你把衣服系得这样紧?”老妇人发怒地低语着。“立刻重穿。为什么你把衣服剪短了,蠢材?”她又向另一个仆役嘟囔。“立刻整理好,否则便会迟了。蠢材!”她对第三个婢女发出恼怒的咝咝声。但她的嗓音已经不受她意志的支配,她的眼睛已再看不见东西了,当她把丧礼的一切事和人准备妥帖以后,就在这间房里,就在这一天,她死去了。
还有一个关于一位心神不定的武士的故事,他仿佛是《卡拉马佐夫兄弟》 一书中的人物。那是一个著名商人的儿子,他的内心有着许多善和许多恶,而他的本性的这两方面互相斗争,在内心造成了一种混乱,他自己和友人都无法分析。他聪明、强健、能干、英勇、仁慈、懒惰、刁顽、恶毒、可亲而又可畏。他的一切行为、全部生活都是无理性和不合理的。他好端端地定下心来做事,并且很安静,突然会把一切都弃置不顾,出外去猎虎。有一次猎虎中,他带回家来一头虎崽。这虎崽不久便成长为一头大虎,这人觉得在他吃惊的家属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驯虎,是他生活中莫大的愉快。有一天,虎跳越了他家庄园和我家庄园中间的一道篱笆逃脱了。于是全城惊动,虎被擒获,关进了动物园,虎主被判罚款。但是不久,他又弄来另一头虎雏,不久又养成为一头凶猛的母虎。训练者的呼叱和虎的咆哮,又响彻整个家宅。仆役们请求他把虎带走,那位训练者却安详地答道:
“只要你办得到,就带它走好了。”
对这句话的惟一答复是沉默,而母虎的咆哮却冲破了这寂静。
这人已经结了婚,而且性情善妒。他的妻子被一位青年制造商所追求,那人肥胖、魁梧、干净、头油光光的,穿最时髦的英国式衣服,衣襟上永远戴着一朵花,手拿一方喷香的手帕,长着两撇往上翘的威廉第二式的唇髭。
某一个假日,那个小白脸带了一大束玫瑰花光临我们这位先生的家。在等候那位女主人出来的时候,他对着镜子,仔细捻着他的须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腿上摩擦。是那头母虎。他的手动一下,母虎便吼一声。他想变动一下姿势,母虎便咆哮,这位可怜的大情人直僵僵地呆立着,手指执着须尖两端,有半小时不敢动弹。当那复了仇而感到愉快的丈夫从隐匿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兴高采烈地向他寒暄,驱走母虎时,他疲惫得快要晕厥了。
“我得回去了。”那纨绔子弟惊魂初定以后,喃喃自语。
“怎么啦?”主人惊异地说。
“我不舒服。”客人低声说,慌张地走了。
我们的主角是有名的斯科别列夫将军和区尔涅耶夫将军的朋友。当这两位名将开始他们向中亚细亚的历史性进军时,他自然是追随他们同去的。不久他便变成了一位传奇人物,他那不怕死的精神震惊了每个人。
“生活真无聊,”有一次在一个宁静的夜间,他喊叫,“我要去拜访可汗。”
“什么?”
“我要到可汗的营帐里去见可汗。”
“你疯了?”他的伙伴们惊讶地问。
他骑着马到可汗的营帐,和可汗订了交,得了一柄宝剑作为馈赠,又传说他在可汗的妻子的营帐中住了一夜。就在第二天早晨,在俄罗斯军队进攻之前,他带着那因他的非凡旅行而惊惶失色的支队回来了。
他的妻死了,留给他一个儿子,他非常钟爱。但不久他的儿子也死了。父亲的灵魂遭受了沉重打击。他整日整夜坐在他亡儿的棺材旁,干瞪着眼,兀然不动。一个修女整夜对着棺材,用死气沉沉的单调声音诵念祷文。
第二天,这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几乎要发疯了。周围的人生怕他自杀。他惶惶不安。为了消愁,他喝了很多酒。那一晚他又坐在棺材旁。仍然是那个修女用死气沉沉的单调声音对着棺材念祷文。他偶然抬头望了她一下,发现她很美。
“我们一起到斯特莱尔纳去吧。”
于是这位忧伤的父亲,为了消除内心的忧伤,带着那修女坐上三匹马的车,去吉卜赛人那儿,酣歌狂饮地消磨了一整夜,直到葬礼开始他才回来。
这样的人在能够致力于有益的事业时,他们表现了慷慨和善心的极致。莫斯科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的,包括艺术和宗教方面的最好建筑物都是私人创建发明的。最早的慈善家是贵族和皇室,但当他们衰落以后,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便转移到了商人手里。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的一位表兄,莫斯科市长,向一位这样的富商说,“你近来可胖了。你口袋里是否有一点余钱呢?来,我来把它掏出来,做件好事。”于是他便天花乱坠地叙述市政管理上的各种需要。
“向我恭恭敬敬地鞠三个躬,你才能看到我钞票的颜色。”那位富翁这样说。
“多少呢?”市长追根究底地问。
“整整一百万。”富翁应允。
“那么,如果我穿起制服,挂上绶带,佩上我所有的勋章向你鞠躬,你能再加一点吗?”市长和他讲交易。
“加三十万。”富翁大声说。
“一言为定。叫所有的职员都到我办公室来,”市长吩咐,“拿我的制服、绶带和勋章来。”
对于这种稀有的傻事作了一番堂皇的介绍演说之后,市长当着全体职员的面,向这位富翁鞠了三个躬。富翁写了一张一百三十万卢布的支票给他,职员们对市长发出了欢呼。
这位可怜的富翁心中懊恼了。直到莫斯科增添了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新的有用的建筑物,而他把自己全部余暇用在那项工作上的时候,他才平静下来。
在艺术的领域里私人的创建也极尽其慷慨。资助是巨大的,而那些艺术的新建筑物的创建人盲目地,但诚心诚意地付出金钱,他们并不都明白所创建的东西的真正效用。
创造了俄国音乐和俄国所有著名艺术家与名作曲家的莫斯科音乐学院,是由私人创建的,这得归功于它的创建人尼古拉·罗平斯坦的非凡的广阔交际,他和他的哥哥、著名钢琴家和作曲家安东几乎同样多才多艺。我清楚记得音乐学院组成的情形。尼古拉·罗平斯坦结交了莫斯科所有的富人。在这个人家里他玩纸牌;在那个人家里赴宴,以机智和出众的谈吐使宾主皆大欢喜;在第三个人家里他奏钢琴,博得听众大大的赞赏;在第四个人家里他教授音乐,如有必要,还向妇女们献殷勤。等到他积聚了足够的资本,他便创立了音乐学院,组成了一连串的交响乐演奏会,为学院募款。这些演奏会变成了时尚,不参加这种演奏会,被认为可耻,于是不管什么人都来参加。听得厌烦起来,就把精神全摆在调情和炫耀衣饰上面去了。
这些演奏会往往是在观众席大量的嘈杂声中进行的。可怜的罗平斯坦,不得不教育听众,不仅教他们音乐,还须教他们规矩。我就领教过他的一回教训——那时候我才八九岁。我穿着漂亮的丝质的俄罗斯衬衣和灯笼裤和一大群家属走在那正举行演奏的大圆柱厅的中央甬道上。音乐一点也没有使我们敬畏,我们的脚的拖曳和衣服的窸窣声,造成了很大的骚扰。恰巧当时乐队正弹奏着一个优美的最弱音。当我们走到观众席正中央时,罗平斯坦停止了被我们的闹声所淹没的乐队的演奏。在我们胜利进军的“强音”中是无法轻轻地弹奏的。乐队停止了,指挥放下指挥棒,转脸对着我们,以疯狂的眼睛瞪视我们。跟着他的是全场观众和全体乐队的一千五百双眼睛,似乎在注视我们的最轻微的行动。他们都肃静,惊恐于罗平斯坦的愤怒,都在等待我们走过去。
我被吓昏了。我记不得以后的情形。我只知道,在休息的时候,我的父母在毗连的各个厅中寻找我,最后发现我躲在最偏远的一间房的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里。
和欧洲的戏剧相比,俄国的戏剧只是一种年轻的艺术,大约只有两个半世纪的经历。在十七世纪末叶,沙皇亚历山大受贵族阿尔泰蒙·马特维耶夫的影响,授命一位叫格里戈里的外国教士组织一批青年,教授他们戏剧艺术。这个团体的戏,是在宫廷里表演的,只供皇室观看,而且具有宗教的神秘剧性质。直至彼得大帝登基,他才敞开俄罗斯的大门,接受西欧的影响,俄国戏剧的更大发展才得到最初的机会。外国的戏剧初次进入俄国,西欧戏剧的剧本才被译成俄文,而莫里哀才出现于俄罗斯舞台。在伊丽莎维达女皇时期,戏剧伸展到了外省,而戏剧的倡导工作,便由我的祖先所属的那个社会阶层所担任了。在俄国话剧剧场创建工作中最杰出的角色,是由一位好商人的儿子费阿多·弗尔科夫担任的。他在雅罗斯拉夫尔集合了一批业余演员,他们的表演是这样著名,以致伊丽莎维达女皇敕召他们到彼得堡来,当时彼得堡的注意力是倾注于军事学校的,即所谓贵族军团的戏剧表演上面的。
由于伊丽莎维达女皇——她是一位戏剧伟大的爱好者,她甚至还亲自编剧——创立家庭戏剧才成为有钱的贵族人士的时尚。这些戏剧中的男女演员,大半是农奴,但贵族们偶尔也亲自参加表演。嘉格林公爵和夏诃夫斯基公爵的剧团是很著名的,希里米捷夫伯爵在他邻近莫斯科的庄园上的剧团,也很著名,那庄园上的花园,可以和凡尔赛的花园媲美。希里米捷夫伯爵甚至和一位农奴女演员结了婚。
缪斯神的这些奴隶的生活确是艰苦的。今天,他们主人的意志会把他们捧上巴纳索斯山 ;明天,这意志又会送他们去马厩服役;后天,他们又会像同等数量的牛一般地被出卖。例如,一八〇六年弗尔康斯基公爵出卖了他的家庭剧团,共有七十四个农奴,卖价三万二千卢布。
俄国的戏剧在其发展上,是很得力于这些家庭剧团的存在的。主人们为他们的农奴聘请了许多外国教师,鼓励农奴们的天赋的发展,以他们所演的戏的豪奢和品质相竞赛。弗尔肯斯坦伯爵的农奴剧团是十九世纪初叶最伟大的俄罗斯演员米哈伊尔·史迁普金的摇篮,他的传统在我年轻的时代仍然遗留在莫斯科小剧院中。史迁普金是我们的伟大作家果戈理的友人,同时是这一整个时代的伟大而有能力的艺术家们的导师。他是把朴实和逼真介绍到俄罗斯剧场来的第一个人,他教导他的学生识辨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方式。我记得我曾努力打听他写给果戈理和其他友人的信中所讲的关于戏剧艺术的所有话,我又时常爱听他的同代人所讲的关于他的故事,而且我以永不衰竭的兴趣观赏小剧院的演出,小剧院当时正在全盛时期,把许多卓越而有才能的艺术家的杰作装点得辉煌灿烂。
政府也很慷慨地扶助戏剧艺术。为了提高一国的艺术水准,完全不必要建造数百个剧场,但在舞台艺术的每一部门建立一所完满的剧场是必要的。这些模范剧场必须作为其他剧场的示范。从亚历山大沙皇时代起,至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女皇,俄国有许多由皇家资助的剧场和戏剧学校,其中集合了最优秀的艺术家和学生,供给他们生活,给予他们参加那些正在研究俄国艺术传统与一般创作问题的国立剧场的机会。大量的钱花在这些学校和剧场上,延揽了最优秀的法国戏剧艺术家和世界驰名的歌唱家来帮助它们发展。例如,莎拉·贝尔娜 和芭苔 是米哈伊洛夫斯基剧院的法国剧团的基本团员。
每一季节的开始,歌剧院印制了大海报,刊登着那些确属举世闻名的明星的名字,作为该院的基本演员。阿德利娜·柏蒂 、卢卡 、尼尔松 、弗尔比尼、阿尔图·维尔杜 、坦贝尔利克 、马里奥 、斯泰尼奥以及后来的马齐尼、柯托尼、包迪拉、白嘉基洛和嘉梅特,都是歌剧院演员阵容中的基本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