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官吏任用方法,大体可以分成三个时期进行考察。第一时期是国初草创时代,第二时期是科举中心时代,第三时期是奖励学堂时代。第三时期姑且不谈,这里先简单论述第一和第二时期。
国初草创时代,大致从太祖、太宗两代到顺治初期。清朝起于满洲,初期的国家组织建立在以八旗为中心的军事体制之上,官吏就是武官,任用官吏就意味着根据军功提拔战士。不过,太宗时代已经出现令人瞩目的现象,那就是文官的诞生。
天命十年(1625年),太祖将境内的明朝缙绅屠戮殆尽。可能在太祖看来,犯下种种罪恶的正是这个群体,也就是知识阶层。当时逃亡免死的儒生约有三百人,绝大部分沦为皇室、王公、大官的奴隶以掩藏身份。到了天聪三年(1629年)四月,太宗设置文馆,以满人达海、刚林等为榜式(博士),下令翻译汉文书籍。同年九月,太宗召集逃匿的儒生参加考试,两百人中名列一、二、三等者赐予绢帛,保证其官吏身份并等待录用,特别优秀者则进入文馆担任政治顾问,蒋赫德、马国柱、沈文奎等人都是如此。天聪十年(1636年)三月,文馆改为内三院,分成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同年改元崇德,五月任命各院大学士,满人希福为内弘文院大学士,刚林为内国史院大学士,汉人范文程、鲍承先为内秘书院大学士。同时,对文馆内的儒生加以甄别,沈文奎成绩二等,赐予人户牲畜,担任内弘文院学士。
在此之前,天聪五年(1631年)七月立六部官制,设置承政、启心郎、参政、办事、笔帖式等官员,此后继内三院又设置都察院。清朝廷模仿中原国家的样式,逐渐开始重视文官的地位。
与此同时,文官录用必不可少。崇德三年(1638年)八月举行考试,得中式 举人十名、一等秀才十五名、二等秀才二十八名、三等秀才十八名,中式举人赐半个牛录章京品级,秀才赐壮大品级,因才录用。
不过,虽然太宗时代重视文官的职务,但清朝终究以八旗制度作为国家根本,所谓儒生本身必须落籍于汉八旗,依据职务高低参照八旗内武官的阶层享受待遇。后来顺治帝入主北京,继明朝之后统治中原,他因袭明朝的制度,在原有的以八旗为中心的武官体系之外,重新建立起独立的中国式的文武官体系。
为了招抚明朝遗民,顺治帝没有变更明朝的官制,而是直接加以运用。然而,突然接手庞大的朝廷机构,加上明朝官员大多四处逃散,若以清朝原有的文职官员充实明朝的官制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朝廷下令地方调查逃匿的明朝官员,将人才举荐给中央。查阅“顺治元年内外官署奏疏”,有顺治元年(1644年)七月吏部左侍郎沈惟炳举荐周边人才的奏疏,举荐人物包括山东的明兵部侍郎张凤翔等十六人、直隶的明吏部侍郎孙昌龄等六人、山西的明大理寺卿张三谟等九人、河南的明巡抚练国事等五人。此外,还下令户部右侍郎王鏊永招抚山东和河南,继而举荐了当地明朝大学士谢陞等三十九人。当时清朝的命令不出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四省,南方各省都在南明福王的控制之下。为此,清朝一面派兵前往讨伐,一面劝降明朝官员,对于主动归顺的官员通常会保留原来的官职,或者进秩以示优待。
总之,清朝入关后不再将新归附的汉人编入旗籍,八旗汉军作为一种特权只为入关前投降出仕的汉人保留。至于入关后投降的汉人,文官依然享受文官待遇,成为清廷的官僚,武官则组织名为绿营的军团,独立于八旗之外。
当时,狭小的满人国家急剧膨胀为巨大的中原国家,如前所述,官吏的不足主要通过荐举和招降加以补充。荐举是指在清朝命令通行的范围内,选拔明朝的官吏和读书人给予官职。不止顺治初年,康熙年间有时也开设博学鸿词科,优待以前朝遗民自任的老儒,借以抚慰中原人心。
招降则是针对清朝命令尚未达到的地方的官吏,通过特殊优待劝说其投降。同样不止顺治初年,直到康熙年间,对于台湾的郑氏和在云南发动叛乱的吴三桂一党都曾采用这种方法。不过,招降必定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剃发,有时清朝的招降政策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正是受到这项规定的制约。投靠台湾郑氏的南明宁靖王朱术桂曾道,“艰辛避海外,总为数茎发”。这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是中原人的真情吐露。
清朝的荐举、招降二策只是应急,为了永久巩固国家根基,必须在朝廷上安排自己的心腹官僚。因此,即便在顺治初期兵荒马乱的时代,清朝也依然模仿明朝制度举办科举,并最终成为清朝官员任用法的核心。
第二时期是科举中心时代,从顺治初期到光绪末年,历经二百五十余年,其中包含了清朝的鼎盛时期。顺治二年(1645年),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江南、陕西各省举行乡试,第二年在北京举行会试和殿试,录用了状元傅以渐等四百名进士。当时的殿试制策中出现了这样的句子:
欲定天下之大业,必一天下之人心。吏谨而民朴,满洲之治也。今如何为政,而后能使满汉官民同心合志欤?
同年又举办乡试,当时江西、浙江、湖广等省刚归入清朝版图。顺治四年(1647年)在北京举行会试和殿试,制策中有这样的句子:
近闻见任官员及废绅劣衿,大为民害。往往压夺田宅,估攫货财,凌暴良善,以致贵者日富,贫者日苦。明季弊习,迄今犹存。必如何而后可痛革欤?
当年录取了状元吕宫等三百名进士。连年录用进士,这在明代是没有先例的,可见清朝对于科举抱有极大的期待。不仅如此,制策的设问也都是当时迫在眉睫、亟待解决的重大国家问题。与其说士子有求于朝廷,不如说是朝廷有求于士子,这才是令人伤感的。新进士的官位晋升极快。顺治三年(1646年)的状元傅以渐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在顺治十一年(1654年)就成为内秘书院大学士;顺治四年(1647年)的状元吕宫升迁更加迅速,顺治十年(1653年)就捷足先登,出任内弘文院大学士。
接着是顺治六年(1649年)的科举,录用了刘子壮等三百九十五名进士,此后三年一举成为定制。除了宫中有大喜事开设特别恩科,通常每逢丑年、辰年、未年、戌年举行科举,直到光绪三十年(1904年)甲辰恩科。
科举本来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朝廷求取有用人才共同治理,这是朝廷本身的需要,二是朝廷以此将平民选拔为官吏加以优待,使其踏上士子进身的阶梯,这是朝廷给予的恩惠。国家多事之际,第一层含义浓厚,而太平之时则更强调第二层含义。特别是清朝中叶以后,由于承平日久、文化发达,希望入仕者纷纷涌入考场,朝廷则苦于挑选。尽管当时的官吏数量早已超过定员,无须选拔新的进士,但裁减新进士人数又唯恐有损朝廷恩典,只能按期录用定额进士,有时甚至还要临时开设恩科,获取定额以外的进士。于是出现了官吏失业的问题,就任实职者日益减少,闲散度日者不断增加,生活艰难自然导致风气堕落。
与此同时,即便是基本定额的进士,考生过多也会带来阅卷上的困难,造成有实力者落榜、才疏学浅者侥幸当选的情况,甚至出现“科场不论文”的谚语。由于侥幸通过的比例越来越高,有些考生们投机取巧,用尽各种手段提升这一比例,衍生出替考、重考等种种歪风。朝廷屡屡发布训诫,不断地增加考试次数,设立各种预防不正当手段的制度,但都没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光绪十九年(1893年)的顺天乡试中,通过替考获得合格的人数达到几十人。不难想象,科举制度早晚难以维系。
随着科场竞争日益激烈,考官为评分便利难免出现试题琐碎化的倾向。到光绪中期,蒙古地理和西藏地理都被用来作为殿试的题目,与乡试、会试无异。对策的形式也逐年严密,起先清初顺治三年(1646年)的制策中还有这样的戒语:
勿用四六,不限长短,毋得预诵套词、拘泥旧式,重负朕意。
举子纷纷投身科举,答卷数量极多,考官无法一一品读以判断优劣,有时根据笔迹或形式决定取舍,导致评分结果未必公平无私。这种情况在科举走向兴盛的宋代就已经出现了,据《东谷所见》记载,永嘉的解试极其狼狈,只是多场考试的累加,举子也以套用模板、编造长篇大论为能事,以致考场中最后堆积了三万三千余份答卷。考官审阅答卷仅两三天就已厌烦,答卷多半雷同且冗长,其中即便有文采尚佳者,也多数不得拔擢,头脑不灵的考官更是无从识别。中等才学的考官也因卷数繁多而难以评分,加上胥吏的作弊扰乱,取士之法大受破坏。
到了清代,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也有这样的故事。广东省学道(学政)周进举办院试时,见一名面黄肌瘦、胡须花白的老童生走进考场,当这名老童生来交卷时,又见其衣衫褴褛。对比答卷上的编号,名册上却写着三十岁。
“你可是范进?”
“小人正是范进。”
“年岁几何?”
“名册上写着三十岁,其实已经五十四了。”
“考过几次试?”
“二十岁开始,至今已经考了二十多回了。”
“为何没有合格?”
“文章拙劣,以致屡屡落第。”
“不必过谦,你且出去,待本道细看。”
范进走出考场后,等了一阵也没人交卷,周学道取出范进的答卷细看,心里想着:“虽然很可怜,但确实不行,难怪一直考不上。”等了一会还是没人交卷,百无聊赖下又拿起范进的答卷细看,希望找出一些可观的地方。再三品读之下,学道终于发现这是篇有意思的文章,最后不由叹息道:“这真是篇好文章!我只读一两遍,无法领会其中的奥妙,到第三遍才发现这是天地间的至文,真乃一字千金!可怜啊,这世上的糊涂考官至今辜负了多少真英才!”周学道立即提笔打了满分,定为第一等(第三回)。考场的成绩不是凭借实力,完全是碰运气的,于是有了“科场不论文”的谚语,这话也可以用来安慰落第的考生。
此外,当举子得知朝廷或者考官个人有某种倾向后,就会纷纷抓住机会,希望垂手获得高第。这在北宋党争时代,特别是徽宗宣和年间表现得尤其露骨。当时的试题是关于气数(天运),周表卿曾钻研此道,在宣和甲辰的廷试上展露智慧提出对策,自以为状元非己莫属。同场应试的还有一人叫沈元用,他向宦官借了计算工具,经过演算得出答案。周表卿得知后大惊,觉得自己必居其后,等到了唱名之时,果然沈元用第一,周表卿第二(《独醒杂志》卷九)。后世随着应考技术的进步,任期三年的各省学政的学问、文章很快就被当地的童生研究并模仿,因此学政又被称为“握一省之文柄”“司文衡”等。
但后世就衍生出诸如五、七行或九、十一行“双抬”,各行字数“彻底”等小技巧。如此问题愈加琐碎,形式愈加繁杂,很难从中选拔真正的人才,再次出现了前代宋明之间的弊病:进士所学不是为官所必要的事项,为官所必需的见识也不是进士考试的内容。这一点上,科举走入了死胡同。既然是朝廷赐予学子的恩典,取舍上就必须公平,如何维持公平已经是朝廷唯一的着眼点,有时甚至做不到公平。光绪末年,国势衰弱,日本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崛起,击败了强国沙俄。至此,再保守的清朝也必然有所醒悟,于是被迫废除了科举选官制度,采用全新的体制。光绪三十年(1904年)举行了最后一场殿试,次年八月初四,朝廷在袁世凯等人的奏请下发布上谕,下一年的乡试、会试一律停止,改由学校挑选人才。
通常所说的科举是指礼部执掌的文官科举,此外以任用武官为目的的武科举从唐代开始也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清朝在开设文官科举的同时,顺治三年(1646年)下令兵部举办武官科举,此后文武科举并行,每逢子、午、卯、酉之年实行武科乡试,辰、戌、丑、未年开设武科会试和殿试,以此选拔武官。但是,武科举不如文科举那般受到重视,武举出身的武进士也得不到朝廷的重用,很早就有废止武举的议论。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朝廷最终发布上谕,停止武科,此后设立武备学校,改从毕业生中选拔武官。这一举措比废除文科举的光绪三十一年早了四年。
如上所述,清代科举是满人入关后为了从新归附的汉民中选拔人才而实行的,此后科举制度还推及作为清朝股肱的满、蒙、汉军八旗。顺治八年(1651年)设立翻译乡、会试之制,只有八旗子弟才有资格应试。乡试取满人五十名、蒙古人二十名、汉军五十名;会试取满人二十五名、蒙古人十名、汉军二十五名,通常无须经过殿试就可授予翻译进士的称号并就任官职。同年设定八旗学额,先考骑射、步射,在确认其精通作为八旗本职的武艺基础上挑选童生,满人一百二十名、蒙古人六十名、汉军一百二十名作为生员,参加乡试、会试,与汉人一同获得进士身份后担任文官。然而,就科场的文笔之才而论,满人和蒙古人自不待言,北方武职出身的汉军八旗子弟也远远不及江南的文雅之士。幸而乡试、会试中举人、贡士的取中额都是固定的,他们只需要在与同伴的竞争中取得优势就行。不过,殿试的评分则是一视同仁的,因此,考中高科的都是江浙的读书人,八旗子弟多半都在下第。有清一代,八旗中只出过一名状元,他就是同治四年(1865年)蒙古正蓝旗的崇绮。
清代科举制度还推及宗室。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宗室获许与其他满人一起参加科举,但到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就宣布停考。雍正二年(1724年)设立只面向宗室的特别考试法,同年在宗室的左右翼各设满学和汉学。乾隆九年(1744年),下令左右翼的学生经过特别考试可授予乡试中式举人的待遇,学习满文者通过八旗翻译会试可授予进士称号,学习汉文者与天下贡士一起参加殿试,然后授予进士的称号。出于宗室不断汉化的忧虑,乾隆十七年(1750年)停办宗室乡、会试,并通知全体官僚不得再提恢复宗室考试一事。然而,满人的汉化是必然趋势,与有无宗室科举无关,毋宁说没有科举才使得宗室堕落安逸。到了嘉庆四年(1799年),宗室科举在一定的附加条件下复活了,这项条件是宗室在应试科举之前,必须和八旗子弟一样,先考察其是否精通骑射。这样既以科举为目标奖励了学问,同时又提醒不断文弱化的满人宗室关注武艺,可谓一石二鸟。效果如何另当别论,此后宗室也可以参加顺天府乡试,天子根据考生数量决定合格人数,在会试中也会得到特别的照顾,通过后与天下考生共同参加殿试,登上进士的龙门。
仔细想来,八旗制度本以全民皆兵作为原则,凭借军功和才能担任重要职务,没有特定的任用方法。但是随着清朝入关,天下形势逐渐稳定,最终开辟了与汉民一同参加科举并任用为文官的途径。这一制度还推及宗室,宗室原本生来就是将军或者大臣,并不需要特定的任用法,但由于宗室数量不断增加,形成了所谓“闲散宗室”。为了解决他们的失业问题,科举制度就进入了视野。由于担心作为清朝国是的国粹保存主义会被引向相反的方向,科举制度时兴时废,最终在嘉庆初年以必修骑射作为条件达成了妥协,宗室科举作为定制一直延续到光绪末年。
科举以外,还有其他官吏任用方法,如世职、官学、恩荫、捐纳,以及对近亲宗室的自由任免等。但最为兴盛的还是科举,特别是文科举,清朝一代的著名政治家绝大部分是文科举出身。从顺治三年(1646年)第一场殿试到光绪三十年(1904年)最后一次殿试,这一时段从官吏任用方法上来说可以称为“科举中心时代”。正因为如此,本书将着重讨论这一时期的科举制度,内容上也最为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