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2年7月,冈比西斯糊里糊涂地死在了沙漠里。虽然临死前揭了高墨塔的底,但鉴于他一生行事狂悖不近情理,手下们都拿不准他的遗命是不是弥留之际神志不清的胡话,因此也就没有认真贯彻落实。就这样,最早获知天字一号机密的人们坐失良机,因为不论真相如何,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政治宣传的题材,这些拥兵在外的前朝重臣们大可以此为口实,谋取在新朝廷中的政治资本,可惜他们都没有这个头脑。一个多月后,这则小道消息辗转千里流传回帝国本土,传到波斯行省总督叙斯塔斯佩斯的公子大流士耳中,他立刻意识到传闻的价值。
论起辈分来,大流士算是冈比西斯的远房堂弟,他们有个共同的曾曾祖父,即第二代安善王提比亚斯,而在当时,大流士祖先的这一支还是兄长,居鲁士、冈比西斯这一系反倒是小支。除了出身帝室,大流士身上还不乏各种或真或假的“天降祥瑞”。《希罗多德历史》中说,当年居鲁士大帝远征马萨格泰人,渡过锡尔河后忽然做了个梦,梦见当时在后方的大流士肩头长出两只翅膀,一只遮盖了亚细亚,一只遮盖了欧罗巴。醒来后居鲁士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长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天使,莫非大流士这鸟人将有篡逆之举?尽管没读过弗洛伊德,居鲁士也明白梦绝不是偶然形成的联想,他把这视为天神示警,于是招来堂弟叙斯塔斯佩斯说起此事。后者尽忠王事,当即就赶回国内将儿子看押起来,表示一待王师凯旋,就送子伏法听凭处置,结果居鲁士战死草原,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大流士和居鲁士一样,险些毁于一个帝王的梦,又一样逢凶化吉,坏梦变了好梦。在冈比西斯时代,叙斯塔斯佩斯被委派镇守波斯本部,大流士也备受器重,曾在冈比西斯身边做过“持矛者”,这可不是韩信的“执戟郎中”那样的保镖之职,而是波斯军队系统中颇为重要的职位,基本相当于御林军总司令。居鲁士的梦果然不是白做的,大流士确实才略不凡,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已成为帝国军政两界的新锐。冈比西斯远征埃及时,大流士和父亲一起驻留本土。
麻葛僧出身的高墨塔篡位之后,为了培植自己的班底,大幅度提高了麻葛僧侣的地位,同时,为了维护统治并收揽远地人心,高墨塔下令波斯之外的其他行省免除三年兵役赋税。此举虽然有惠于民,但并没起到加强国家凝聚力的作用,中央政权的控制力减弱,地方豪强纷纷乘势而起,割据一方。而且,高墨塔的“仁政”让帝国的运转成本全压在了波斯人身上,原本享受优惠税率甚至是免税特权的主体臣民现在却要受歧视待遇,这让波斯人对新的统治者怨愤不已。所以,当获知高墨塔身份的秘密后,大流士意识到这是一个天赐的机遇,可以趁着乱局建功立业,有所作为。说干就干,28岁的大流士提剑入苏撒,准备相时而动。
再说此时的苏撒城中,另有一个人洞悉了高墨塔的秘密。他叫欧塔涅斯,出身望族巨室,他的女儿帕伊杜美被冈比西斯纳为妃嫔。新王“巴尔迪亚”继承了冈比西斯的王位,根据波斯习俗,也继承了他的后宫(这已是很明显的祆教风俗),因此欧塔涅斯也算是众多“国丈”之一。
高墨塔既然是冒充巴尔迪亚,自然尽量避免抛头露面,以防被人识破,他躲在城砦中,半年来几乎从不出来。这种潜居深宫神秘兮兮的举动,加上坊间的各种流言蜚语,让欧塔涅斯心生疑窦。他知道国王可以把政务交给手下代办,但在后宫床笫间,却必定“躬亲”,于是写密信给女儿,询问与她同床的到底是何许人。
不想,他的女儿帕伊杜美回信说,自己只是为国王服务,却不知具体是为哪位国王服务。她还介绍,国王制定了新规定,每位妃嫔只能在指定的居所等待临幸,彼此间不得走动,更绝不可和出身王室的妃子讲话(如前所述,波斯风俗提倡近亲结婚),违者重处。
欧塔涅斯愈发觉得事有蹊跷,这个巴尔迪亚十有八九是高墨塔假冒。他再次字谕女儿,说出了当前形势的严峻与复杂,并让她务必寻找机会,验明国王的正身。具体的求证方法是,高墨塔当年曾经犯罪被割了耳朵,这个明显的生理特征,一摸便知。
尽管冒险,帕伊杜美还是决定为国为民,摸他一摸。终于,这一天又轮到她值班,这个女人怀着崇高觉悟走进了国王的寝宫。高墨塔平常自然对他耳朵的问题十分留意,但既然是在后宫榻上,帕伊杜美总有机会“上下其手”。待伪国王沉沉睡去,她轻轻一探,果然,耳朵没有了,该长耳朵的地方,只剩下硬硬的颅骨。
掌握了这个铁证的欧塔涅斯马上找来几个波斯的忠义之士,密谋勤王反正,已凑了六个人。恰在此时,这伙人听说大流士来到了苏撒,他们想到大流士父子乃波斯宗室之胄、股肱之臣,自然是极佳的同谋人选,当即将他也拉了进来。
9月29日这一天,七人谋划于密室,提起高墨塔篡夺大位、秽乱内廷,无不气愤填膺,但说到对策,都没什么好办法。欧塔涅斯主张继续发展人手,扩大统一阵线,大流士之外的另五人也大抵同意。大流士却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自来举大事者不谋于众,如果再联络更多的人,非但延误时机,还会走漏风声。”欧塔涅斯等都劝这个年轻人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结果大流士真急了,说:“我已有计较,你们再磨蹭,不用等别人,我就去告发你们。”大家拗不过,只好依他。欧塔涅斯问他,如何突破宫廷的守卫。大流士说:“我们这就进宫求见,以我们这些人在朝堂上的权位,那些守卫必不敢拦。倘若真有人问,反正我刚从波斯来,就说家父有重要军情奏报。情非得已,说说谎话也无伤大雅,我们跟高墨塔是敌我矛盾,斗争的方式上大可灵活。”
或许这就是所谓领袖气质,欧塔涅斯等人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胆大妄为,但终于还是决定按照他的计划行事,七人怀揣利刃,向王宫进发。
大流士等人不知道,当他们在欧塔涅斯家谋划的时候,宫中发生了一件极富戏剧性的事。关于高墨塔身份的传言,其实已在波斯各地有所流传,历来统治者最头疼的就是如何让人民缄口不语,尤其是高墨塔自知得位不正,见不得光,不过他也想出了对付流言的办法。亲手杀死巴尔迪亚的普列克萨斯佩斯在波斯威望素著,他是唯一确知真相的人,但又万不敢说破真相,因为一旦说破,他自己也将承担莫大干系。因此高墨塔把他当作证明自己身份的最佳人选,他召集了一次苏撒居民大会,让普列克萨斯佩斯在会上作证,说现在王位上的正是货真价实的巴尔迪亚,这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高墨塔打的本是如意算盘,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普列克萨斯佩斯到了大会上,竟将真相和盘托出,他在王宫的城楼上将自己杀死巴尔迪亚、麻葛僧高墨塔冒名顶替、冈比西斯临终遗嘱等全部讲给楼下听众,然后跳楼自杀。
这一下,可在苏撒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高墨塔弄巧成拙,赶紧命人驱散人群,同时召集心腹搞危机公关,紧急磋商如何抓舆论导向挽回影响。就在这时,大流士一行人到了。
七人叩阕请见,王宫门卫见了这些勋戚大员,开门放他们进来。众人走进宫去,一路未遇阻碍,一直进至内室附近,才有侍卫出来喝令止步。
此刻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大流士一声呼喝,七剑齐出,拦路的侍卫们措手不及,纷纷被刺倒在地。高墨塔闻声赶了出来,他见状不妙,向宫殿深处逃去。七剑紧追不舍,高墨塔从侍卫手里夺过一条长矛,且战且退,他武功不弱,七名剑客中,一个伤了大腿,一个被刺瞎了一只眼睛。但高墨塔毕竟寡不敌众,逃进一间屋内,被大流士和同伴戈布里亚斯堵住,一场激战,按照希罗多德的说法,正是大流士本人手刃了假王高墨塔。
大流士、欧塔涅斯这七人本都是波斯显贵,千金之子,这次却亲自上阵为刺客之事,而且还“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七剑诛却伪君,实在是世界政变史上的一段传奇。大流士接下来提着高墨塔的人头跑到人群聚集之处,将此消息广为传播。对高墨塔和麻葛僧们素来怀忿的波斯人无不称快,此时向麻葛僧僧侣们清算,不但不用负责,而且有了一层爱国忠君的意义,在政治上是绝对正确的。他们大杀特杀在苏撒城中遇见的每一个麻葛僧,这种群众性的狂热是会传染的,麻葛僧们很快血流成河。这一天在后来一度演变成了波斯人的一个节日:麻葛僧屠杀节,直到后来祆教再度得势才渐被废止。
而当欢快的杀人庆典如火如荼之时,首倡者大流士等七人却回到了居所,他们要在麻葛僧们的血泊中商讨波斯帝国的未来。
威尔斯《世界史纲》中说大流士是米底人,该书成书于20世纪初,但后来考古学家通过对古波斯文献的释读,已经证明了大流士的阿契美尼德宗室血统确系无疑,故威氏之说当为误传。
还有学者认为所谓“高墨塔篡位”是大流士后来的杜撰,“高墨塔”就是真正的巴尔迪亚。此说也有若干推断作为佐证,但多是推论,并无文献和考古方面的支持,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