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迈出最后一步,奥古斯丁回到了前面的论断(16章21节;21章27节),这一论断不仅悬而未决,而且似乎陷入了怀疑论的攻击,即 当 时间 流逝时 ,我们度量它;不是将来不存在,不是过去不再存在,也不是现在不持存,但是“时间在流逝”。需要在流逝和更替中同时寻找现在的 多样性 和它的 分裂 ( déchirement )。
正在响起的声音,刚刚响过的声音,两个声音之间的交替响,这三个熟知的关于声音的功能使得这种分裂呈现为三重现在的分裂。
这些事例需要特别注意,因为从前一个到后一个的变化非常细微。
第一个例子(27章34节):假设一个声音开始响起,并持续在响,然后停止了。我们如何谈论这种现象呢?为了理解这种流逝,特别需要注意它完全是在过去时态中被描写;只有当声音已经停止的时候,我们才谈论声响;还未( nondum )出现的未来的声响也是以过去时态( futura erat )被说出;声音响的时刻,即它的现在时,被描述为已经消失:当声音响起的时候,它可以被度量;“可是在当时声音并非是停留不动的,它是在疾驰而过。”(27章34节)因为我们是以过去时态谈论流逝的现在。第一个例子远没有为谜题提供一个令人欣慰的解答,反而加深了理解的难度。但是,就像以往一样,谜底就在谜题中,谜题也在谜底中。该事例的一个特征允许我们可以朝此方向努力:“因为它在经过时,伸展到一定距离的时间,使它可能度量,而当前则没有丝毫长度。”(同上)关键是寻找是什么在流逝,因为它与点状的现在不同。 [11]
第二个例子探究第一个例子中的突破,但是它是通过改变假设实现的(27章34节之后)。我们不再以过去时态谈论流逝,而是以现在时态谈论。在这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响。假设它仍然( adhuc )在响:“当( dum )它响的时候,我们测量它。”现在,我们是用先将来时(future antérieur)谈论它的停止,就像谈论一个过去将来时(futur passé)一样:“因为一停止( cessaverit ),它将成为( jam )过去,不可能再被( non erit )度量了。”(同上)“多长时间”( quanta sit )的问题以现在时态被提出。那么困难在哪里呢?困难来自当流逝继续处于它的“仍然”( adhuc )中,它不可能被度量。实际上,为了让某物停止,那么便需要有一个开端和一个结束,即一个可度量的间隔。
但是,如果我们只是度量停止存在的东西,那么我们就又落入之前的疑难。并且这个疑难会更加困难一些,如果我们测量流逝的时间,当它既没有已经停止,也没有继续持存。先把论证放在一边,流逝的时间观念似乎落入了与将来、过去和点状现在的概念同样的黑暗中:“所以我们不度量过去、现在、将来、或正在过去的时间。” (同上)
如果我们不知道 如何 度量时间,那么我们 对 时间度量的确信从哪里来呢(异议:“然而我们度量时间”在这个戏剧性的段落出现两次)?存在一种对既已经停止又在继续持存的流逝时间的度量方法吗?第三个事例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展开研究。
第三个事例(27章35节),用心诵读一篇诗文——从圣安布罗斯(saint Ambroise)的赞歌中节选出“Deus creator omnium”这一诗句——呈现出一个比声音的持存更大的复杂性,即在一行诗中,四个长音节和四个短音节的相互变换。这个事例的复杂性把前两个事例忽略的记忆和反省重新纳入进来。同样,只有在第三个例子中才能把度量问题和三重现在问题联系起来。实际上,四个长音节和四个短音节引入了一个对比,这个对比直接诉诸感觉(sentiment):“我读后便加以肯定,而且感觉也清楚觉察到确实如此。” [12] 但是奥古斯丁只是为了突出疑难才引入感觉,并且是为了试着解决它,而不是给感觉蒙上直觉的外衣。如果短音节和长音节只有通过比较才能如此,那么我们就不能把它们叠加起来,就像把两个节拍叠加为一个节拍一样。应该能够保留( tenere )短音节,也可以把它应用于长音节。那么持存的已经停止的东西是什么呢?如果我们谈论音节自身,疑难仍然存在,就像我们前边谈论声音那样。如果我们谈论的不是不再持存和还未出现的音节,而是它们在记忆中的印记和在期待中的征兆,那么疑难便被解决:“因此我所度量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字音本身( ipsas ),而是固定( in-fixum manet )在记忆中的意象。”(同上)
从对第一个疑难分析的结论中,我们重新发现过去的现在——通过这种表达,所有的困难变成了意象—印记(image-emprinte)、痕迹( vestigium )。然而这么做的优点也很明显:现在我们知道了时间的尺度完全与外在的运动没有丝毫关系。另外,在心灵(esprit)自身中,我们也发现了可以让长时间段和短时间段进行比较的固定内容:通过意象—印记概念,重要的动词不再是流逝( transire ),而是持存( manet )。在这个意义上,两个谜题——时间的存在和不存在,对无广延(extension)东西的测量——被同时解决;一方面,我们正是回到我们自身中:“我的心灵(esprit)啊,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27章36节)如何度量呢?时间流逝以后,它们通过消逝的事物在心灵中留下了印记:“事物过去而意象留着,我是度量现在的意象而不是度量促起意象而已经过去的事物。”(27章36节)
不应该认为我们借助于印象(impression)结束了考察。 [13] 只要印象的被动性与在相反方向以期待、记忆和注意的形式展开的心灵主动性还未对立起来,那么延展心灵的概念就没有获得它应有的意义。 只有以这种多样的方式展开的心灵才可以延展 ( distendu )。
心灵延展过程的主动方面要求重新考虑前面关于诵读的事例,但是要在它的活动中考虑:提前撰写,进行记忆,然后开始通篇诵读,同样的主动性操作在它们的意象—征兆和意象—印记的被动性中被重复。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注意到诵读是一个来自某种期待的行动,这一期待首先朝向整首诗,然后朝向诗的剩余部分,直到诵读完成,那么我们就会误解意象的作用。在这个关于诵读行动的描述中,现在改变了它的意义:现在不再是一个点,也不是一个过渡的点,而是一个“当前的意向”( praesens intentio )(27章36节)。如果注意也可以被称作意向,那么在度量中通过现在进行的过渡变成了一个主动的过渡:现在不再仅仅被度过,而是“当前的意志把将来带向过去,将来逐渐减少,过去不断增加,直到将来消耗净尽,全部成为过去”(27章36节)。当然,通过现在从将来到过去的准空间意象的运动并没有被放弃。毋庸置疑,它在使得整个进程双重化的被动性中具有最终的证明。但是,只要我们动态化这个表象(représentation),并且区分行动和隐藏的激情,那么我们就不再受到一个表象是充实的,另一个是空虚的双重性表象的误导。实际上,可能不再有减小的未来,增加的过去,也没有一个“实现这种行动的心灵”(28章37节)。被动性在它的阴影中完成了三个行动,现在可以用三个动词来表达:心灵“期望,注意与记忆”(同上)。结果便是“所期望的东西,通过注意,进入记忆”(同上)。使消逝本身也是消逝。这里的词汇不断地在主动性和被动性之间变换。心灵期待和回忆,然而期待和回忆以意象—印记和意象—征兆的方式存在于灵魂中。对立在现在中出现。一方面,由于当前在流逝,它还原成一个点( in puncto praseterit ):这是对现在缺乏广延最极端的表达。但是,由于时间流逝,并且注意“把将是的现在导向( pergat )缺席”,因此必须说“注意有一个继续的绵延”( perdurat attentio )。
必须把“对将来的长期等待”这一复杂表述中的行为与感受(affection)的相互影响与奥古斯丁把它替换的长将来区分开,在把长过去替换的“对过去的长期记忆中”的表达中同样如此。在灵魂中,期待和记忆以印象的形式具有了广延。但是,只有当心灵活动时——即期待、开始注意和记忆——印象才处于灵魂之中。
是什么构成了延伸(distension)呢?正好是三种收缩(tension)之间的对立。如果26章的33节、30章的40节是《忏悔录》第11卷的宝藏,那么28章的38节便是除此之外的这个宝藏中的王冠。包含持续和停止声音的歌唱例子与长短音节的例子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应用:它表明了 延展 ( distensio )理论与三重现在理论的结合点。以三重意向方式被重新表达的三重现在理论使得延展从分裂的意向( intentio )中产生。必须要引用整段文字:“我要唱一支我所娴熟的歌曲,在开始前,我的期望集中( tenditur )于整个歌曲;开始唱后,凡我从期望抛进过去的,记忆都加以接受( tenditur ),因此我的活动( actionis )向两面展开( distenditur ):对已经唱出的来讲是属于记忆,对未唱的来讲是属于期望;当前则有我的注意力,通过注意把将来引入( traicitur )过去。这活动越在进行,则期望越是缩短,记忆越是延长,直至活动完毕,期望结束,全部转入记忆之中。”(28章38节)
整段文字都是以不再分离而是相互作用的期待、记忆和注意的辩证法为主题。不再是意象—印记的问题,也不是预期的意象问题,而是一个缩短期待、延长记忆的行动。被反复表达的活动( actio )概念和反应(agitur)的口头表达显示了控制整个进程的动力。期待和记忆自身都被说成是“参与其中”,期待朝向在吟唱之前的整首诗,记忆是朝向已经吟唱过的部分;而注意则从整体上构成了从将来向过去的主动“引入”。正是这个融合了期待、记忆和注意的活动在不断“持存进行”。 延展 仅仅是间隙(faille),三种活动模式的不重合:“因此我的活动向两面展开:对已经唱出的来讲是属于记忆,对未唱的来讲是属于期望。”
延展 与印象的被动性有关系吗?如果把 情感 ( affectio )消逝的优美文本与第一个对诵读行为的简要分析进行比较,那么二者似乎是有关系的(27章36节)。印象看起来仍被理解为诵读行为本身“收缩”的相反的被动方面,即使是默默地诵读:当我们“在头脑中浏览诗歌、韵文和演说”时,某些事物遗留下来( manet )。正是“现在的意向把将来带向( traicit )过去”(27章36节)。
因此,如果我们将比较 情感 的被动性比作 延展心灵 ,正如我相信我们可以这么做,那么必须说三个不同的时间意向是相互独立的,因为意向活动把这一活动本身所蕴含的被动性作为其对应部分,在没有更好的称呼之前,我们把它们称作意象—印记和意象—征兆。为了不谈及两种被动性之间的不协调(discordance),一个与期待相关,另一个与记忆相关,不仅仅是三个活动不相互重合,而且相互对立的主动性与被动性也不重合。因此,心灵越是使自身具有 意向 ( intentio ),它就越遭受 延展 ( distentio )。
长时段和短时段的疑难解决了吗?是的,如果我们承认:(1)我们所度量的不是将来和过去的事物,而是对它们的期待和记忆;(2)情感(affection)显示了一种独特类型的可度量的空间性;(3)作为心灵主动性的对立面,情感在不断发展;(4)心灵活动自身是三重的,并且在自身的收缩进行过程中展开自身。
老实说,解答的每一个阶段都构成了一个谜:
(1)没有一个在空间中运动的移动物体“坐标点”(marques)的支持,也不考虑在空间中影响运动物体轨迹的物理变化,如何度量期待和记忆呢?
(2)如果印记的广延只是单纯地“存在于”心灵中,那么我们以什么独立的方式获得它呢?
(3)除了一个被期待、注意和记忆贯穿的空间位置隐喻不断发展的动态机制,我们有其他表达 情感 与 意向 关系的方式吗?在这一方面,贯穿于现在进程中的事件转变的隐喻似乎是不可超越的:这是一个好的隐喻,一个活的隐喻。在停止的意义上,隐喻把“流逝”的观念聚合在一起;在转移的意义上,隐喻“使观念消逝”。似乎没有任何概念可以“超越”( aufhebt )活的隐喻。 [14]
(4)最后一个论题——如果我们仍可以这样称呼它的话——构成了最难以理解的谜,这是以认为度量的疑难被奥古斯丁“解决”为代价的:当灵魂“收缩”自身时,它也“延展”自身,这就是最后的谜。
但是它恰好是作为谜,度量疑难的解决才是有价值的。通过把时间的广延还原成灵魂的延展,圣奥古斯丁的重大发现便是把延展与不停渗透入三重现在——在将来的现在、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现在之间——的间隙联结起来。奥古斯丁同样看到 不协调 不断从期待、注意和回忆意向的 协调 中产生。
正是关于时间的思辨之谜对应着诗歌构造情节的行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不是以思辨的方式解决谜题。它也绝没有解决谜题。通过构造一个非协调与协调对立的图景,它以诗意的方式让谜发挥作用。对于这个新的考察,奥古斯丁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鼓励的话语:临近考察的结束,用心记忆一首 歌曲 ( canticus )(参考《忏悔录》)的脆弱例子突然变成一个其他活动参考的典型范例,在这些活动中,灵魂通过收缩而遭受延展:“整个歌曲是如此,每一阕、每一音也都如此;这支歌曲可能是一部戏曲的一部分,则全部戏曲亦然如此;人们的活动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那么对整个人生也是如此;人生不过是人类整个历史的一部分,则整个人类史又何尝不如此。”(28章38节)所有叙事内容在这里以潜在的方式展开:从简单的诗歌开始,到整个生命的故事,再到普遍的历史。当前的工作便是考察奥古斯丁在这里直接提出的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