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对我来说,生活中出现一个机会,哪怕是非常小的机会,都是那么珍贵,我得拼了命死死地抓住。在保研上榜那一瞬间似乎抓住,却又飘逝了。机会就像记忆中的蒲公英,微风吹来它的花絮,就在自己跟前,飞得那么轻盈,那么优雅,伸出双手合拢,那就一定捧在手心了,可小心地分开双手一看,竟然什么都没有。自己眼睛盯着的,没有看见它飘走,可就是没有。抬头再四下张望,没有。这让我感到,世界上有一种神秘力量,它专门与自己过不去。
我心中充满了怨恨,恨章伟,恨翁萍,恨整个世界。秦芳早就说过,对什么事情也好,对什么人也好,你把他往好处想,就是给自己挖坑。当时我说:“不能相信你这些毁三观的话!谁迫害过你吗?我看小吕对你很好啊!”她说:“你不知道呢,我老爸一辈子吃了多少暗亏,不然怎么五十多岁了还是个科长!”又说:“他老人家想退休之前搞个处长,副处长也可以,现在过年龄了,没机会了,这是他老人家一生的痛。”我说:“你爸爸心态老了,你也老了吗?”又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偏要把你往好处想,怎么着?如果我想着,自己对面站着的就是一个挖坑的女孩,你愿意吗?”她笑了说:“我例外,我例外,我也不会这么想你,这么想你,我们就不会相亲相爱这么些年了。”
冷静下来想想,心中的恨也没有什么意思。恨章伟,恨翁萍,恨研究生院,又能把人家怎么样?恨谁都没有用,自己强大才是真的。一想到这里,就戳中了心中的痛点和泪点。怎么强大,有钱吗?有权吗?有才华吗?还有颜值呢?都没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心中充满了恨,这又是多么懦弱啊!像自己这样的女孩,要什么没什么,连长相也不敢跟校花比,更不敢跟明星比,心中却满是欲望,什么都想要,除了钱,除了爱情,还想要自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要,这中间深深的鸿沟,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来填平。唉,一声叹息,然后,又一声叹息。
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心中的危机感陡然上升。叹息有什么用?听众都没有一个。疏远的人听了烦人,亲近的人听了心痛。要是章伟还在多好啊,每天都可以尽情倾诉,哪怕是倒垃圾呢,也比这么憋在心里好吧。这么想着,我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章伟,骂完了又拿起手机,希望看到一条来自他的信息。可是,没有。这让我很遗憾。至少我们在感情上还没有分裂吧,我心中还抱有信心,信息总是会来的。怎么会是这样?我想发信过去,又想起秦芳的话,谁心软谁就输了。既然古阳我是绝对不去的,那我就不能心软,相信他很快就会感受到麓城与古阳的强烈反差,然后,抛开一切,回到麓城。
推荐保研这件事就这么完了,可我还活着。活着就要有活路,一个人总得往前走。往前走的动力很强劲,可方向很迷茫。我把以前看过的教材和著作拿起来翻阅,随便翻几页就感到非常腻味。这里面有前途吗?没有。自己把这些书再读十遍,也还是没有。在有些瞬间我觉得应该宽容自己,受到了一次沉重打击,又受到了一次沉重打击,自己应该休整一年半载,喘口气,在阴暗的平静中好好舔舐一下伤口。那么深的伤口,不能好好地同情怜悯一下自己吗?这样想着,我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可是,心灵的更深处有一个声音提醒我,喘口气,休整一下,别人行,我不行。老爸常说,八十岁公公打藜蒿,一日不死要柴烧。有些人呢,哪怕他十八岁,躺在那里,不要说要柴烧,要什么都有,一辈子都有。不能比。我的起点就是这么低,也许终点比别人的起点还低,远的不说,就说秦芳,那也是不能比的。不想失眠就不要比,不想得神经病就更不要比。
因此我总得进步,总得拼命向前。在迷茫中,我忽然从手机上得到了启发。那么多明星,她们凭什么?十有八九,是凭颜值吧!万人瞩目,钱财滚滚,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学一学她们,想都不敢想。现在我觉得,为什么不敢想?自己不是校花,更不是明星,但也不是一个丑姑娘吧!下午,我趁宿舍里没人,把秦芳的那面镜子拿过来,架在自己的书桌上,反复地审视自己。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心里跳上这两句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话。我拿出口红,轻轻涂了一圈,又把秦芳的化妆包打开,拿粉饼在脸上敷了一下,再把头发拢了一拢,再看看镜中的自己,看久了觉得自己的头上幻出了一种浮光,一瞬间觉得光芒四射。我晃一晃头,发现这不过是一种幻觉,但这种幻觉还是给了自己信心和力量。这是许晶晶吗?这是许晶晶。如果再把睫毛美化一下,那真有勇气说,一枚美女哟!我朝镜中的自己调皮地一笑,娇羞地一笑,又狡黠地一笑,眼珠往左边轮了几圈,又往右轮了几圈,想象着手机中的那些美女,娇媚地对自己眨了眨眼。我再一次把各种笑脸给自己演示了一遍,就把笑意定格在娇羞上了。在把笑收回来的那一瞬,似乎悟到了人生的某种真谛。在这个世界上,颜值就是正义,就是公理,讲别的没用。我可以批判这个世界,但它不会因为我的批判而受到半点触动。既然如此,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那也是一个进步的方向。
这样想着我看到了生活中的一点亮光。不,这不是一点亮光,而是一线亮光,一片亮光。我惊异这么几年,我怎么到今天才有这么强烈的感觉。经常看见秦芳对着镜子折腾,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觉得有点可笑,到了晚上,又要洗好一会儿,这周而复始的,何必呢?看到有些同学化妆太过,心里还很是不以为然,有这点时间,这点钱,做点什么不好?又想到章伟居然没有挑剔过自己,就凭这一点,他也值得我放到心里想一想。
下午我等秦芳回寝室,邀她一起去吃饭。从食堂出来,我说:“什么时候陪我去化妆店买支口红?”她奇怪地望着我,说:“咦,咦,又找上男朋友了?”我说:“哪有?快毕业了,马上要去找工作,我觉得还是不能太粗放了,得装饰一下。”她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今天才想起要装饰一下?”又说:“人就这么一辈子,女孩的青春就这么一次,现在不装饰,到六十岁装饰了给谁看?”我捏她胳膊说:“你太妖精了,总想着给谁看。给自己看不行吗?”她“哎哟哎哟”叫了几声,抚着胳膊说:“都捏红了。”我说:“你把我的鸡皮疙瘩都叫出来了。难怪吕晓亮每个星期都过来看你。”她用审视的眼光盯了我一会儿,微微点头说:“淑女!”又说:“给自己看,那是假的,给别人看才是真的。给女人看,那基本上也是假的,给男人看,那才是真的。我们不要骗自己。有些女孩红口白牙赌咒说,是给自己看,她们天天举面镜子出门吗?有多矫情?我都不想跟她们说话。”我笑了说:“秦芳不矫情,我就是要媚,要骚,要把小肚脐显摆出来,若隐若现,要男人为自己心跳。”她说:“说对了,有男人为你心跳,你就什么都有了。就是小吕太讨厌,不准我自由行动,天天查岗。”又说:“就算我没啥事,能让他们心跳,我的人生也有成就感。为了这个目标,我不也得好好装饰一下吗?这也是我的一大人生幸福。听说过真有化妆给自己看的女人,她接受不了没有化妆的自己,睡觉前还要补了妆才上床。有病。”
我们围着足球场转圈,身边不停地有跑步的男生女生越过。从哲学上把这个问题讨论完了,我说:“你那支口红多少钱啊?”她说:“我有三支口红,阿玛尼、魅可、纪梵希,你问的是哪一支?”我说:“随便哪一支。”她说:“最优惠的是魅可,三百多。”又说:“这是你自己问我的啊,我没主动跟你说这些,不小心还会伤感情。”我想告诉她,我也有那么一支,什么牌子忘了,反正十多块钱。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她说:“今天是你问起这件事,是不是我不该跟你讲这些?”我说:“我没有那么敏感呢。”又说:“我们能够朋友几年,那也是个奇怪的事。”她说:“那是你人好吧!”又说:“我看坏人看得有点多。我们同学中就有,是吧?你知道的。”这让我想起了保研的事,说:“也是。”她说:“不过我也不把他们想得有多么坏,我都能理解,我自己到了那个份上,就比别人好多少?不敢说,真的不敢说。”我说:“你就是个坏人,还天天想着要有人为你心跳呢!”她挽了我的手臂说:“跟吕晓亮太平淡了,我有时候想暂时把他放一放,自由一两年,再把他找回来。”我说:“有个人忠于你,你要珍惜呢,不珍惜就没有了,再找一个忠于你的?想得美!”又说:“把男人放一放,你想找就能找回来?我现在有点想把章伟找回来,找不回。”她说:“我有绝招,男人吃这一套。”我笑了说:“看见过你在他面前撒娇,肉麻。”她说:“就是要让他肉麻,这也算绝招吧?还有别的,不好说。”瞟着我,露出舌尖,含在嘴唇之间,等我催问。我从她眼中看到了那种邪意,说:“小淫妇。”她“嘿嘿”笑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真的该花点钱把自己装饰一下?想到青春只有一次,就充满了渴望。又想到老爸的辛苦,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做,那太残酷了。半夜按亮手机,看到银行卡里还有一千多块钱,是这两个月的生活费,心里就凉了。那么多女孩去傍大款,我忽然理解了她们。
第二天我去了校门口的化妆品店,在里面转了好久。营业员向我推荐五千多一套的雅诗兰黛化妆盒,我说:“有点小贵。”她说:“带男朋友来,一定要把他带过来,就说看中这一套,要他当场刷卡。事前千万别跟他说,临场发挥。”我说:“这不是套路他吗?”她说:“总不能让他白占便宜吧?”我说:“有没有学生套装?”她的热情马上降了很多,敲着玻璃板说:“这里有一千多的,你自己看吧!”又说:“还是刚才那一套环保一点。”我知道这些化妆品跟我都没有关系,想买一盒八十多的粉饼,看看营业员那眼神,竟没有勇气开口,说:“要上课了,明天再来。”她在后面嚷道:“把男朋友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