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灾民代表,而是日本花样滑冰运动员。”
升入成年组的第一年,一切都让羽生获得成长。2010年12月,16岁的羽生在全日本花样滑冰锦标赛中奋力拼搏,获得了第4名。
2011年2月,羽生被选定参加在中国台北举行的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他出色地完成了后外点冰四周跳。尽管是首次参加该比赛,但他勇夺亚军。随着赛事结束,羽生如梦境般表现抢眼的成年组首个赛季也画上了句点,他诉说起自己的宏图大志。
“总之,我很想参加2014年的索契冬奥会。我想感受冬奥会的氛围,可能初次参加冬奥会,在某种程度上我也会感到紧张,但感受着‘我参加了冬奥会’的氛围,我一定会下定决心奋力一搏。而且,等到2018年平昌冬奥会的时候,我就23岁了,也有了年龄所带来的成熟味道,正是出成绩的最佳年龄。我想在平昌冬奥会上拿金牌。”
从言谈中可以看出,羽生因未来充满的无限可能性而心潮澎湃。
面对下个赛季,一心想要投入训练的羽生却因为自己在成年组首个赛季的精彩表现而兴奋不已,无法静下心来训练。
“就像得了职业倦怠综合征似的。在2010年10月的大奖赛日本分站赛上表演后外点冰四周跳时稳稳落冰之后,我终于在2011年2月的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上再次成功完成了这个动作。因此我怀着‘暂时不练习也没关系’这样轻松的想法。就算训练状态不好,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结束后,羽生还面临着高中的期末考试,因此转换到训练状态时已到了3月。在3月10日的训练中,无论是后外点冰四周跳还是阿克塞尔三周跳,他的跳跃质量终于有了起色。
正在训练的时候,在3月11日当地时间下午2点46分,日本东北部发生了里氏9.0级地震。羽生所在的仙台市泉DOSC滑冰场地震烈度超过6级。那里原本是一片稻田,地基松软,因此震感更为强烈,地面晃动得甚至让人无法站立。
冰场的冰面变得起伏不平,最初羽生并没有意识到发生地震了。
正在训练的他来不及脱下冰鞋,赶紧去室外避难。虽说离开冰面时,给冰鞋套上冰刀套以防止刀刃损坏是基本常识,但当时连区区数秒的反应时间都没有。脱冰鞋需要花费时间,羽生当时甚至没有多余时间换上普通鞋子。
在冰场打零工的姐姐正好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在家,爸爸因工作去了郊区。
姐姐最先担心的是弟弟的安危,一路狂奔返回冰场。确认弟弟安全后,姐姐又飞奔回家,和妈妈一起赶回冰场。地震发生后不到一小时,三位家人就团聚了。
“正由于姐姐处事最为沉着冷静,因此确认家人的安危后,我们三人立刻聚在了一起。”
然而,磨难才刚刚开始。
断水、断电、断气,无法预测何时才能恢复基本生活。超市不再开门营业,因此人们无法采购到食品;加油站没有汽油,所有的电车也都停止运营了。甚至连活下去都已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了。羽生一家栖身在作为灾民安置点的当地小学体育馆里。他们在那里只能听着收音机,了解身边的状况。
比仙台灾情更为严重的地方的新闻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他们完全不知道。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仅是活下去就已经筋疲力尽”。一连多日,羽生都想着“如果继续这样,只能放弃花样滑冰了”。
诚然,就连何时何地能重启训练都无从考虑。而且,仙台冰场能否恢复营业尚遥不可及。阿部奈奈美教练忙于确认每一位学生的安危,无论羽生在同门中是多么拔尖的花样滑冰选手,眼下也不是独享宠爱的时候。
就在这时,羽生联系上了幼儿时期指导他的都筑章一郎教练。
那时都筑教练已离开仙台,正在横滨的神奈川滑冰场执教,他说可以暂时安排羽生在那里训练。
于是,震后第9天,即3月20日,羽生怀着终于可以重启训练的心情,只身一人带着刀刃受损的冰鞋前往神奈川。
“原本抵达当日就想开始训练,没想到一去,磨冰车就坏了。我还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了。”
磨冰车大约每两个小时就要把冰面整到平滑。就是它出了故障。
地震时羽生所穿的冰鞋在避难时受损严重,仅靠打磨已不能恢复原状。他不仅身心俱疲,而且装备都严重损坏。尽管如此,时隔9日,他还是站在了冰面上。
“重启训练的第一天肯定会跳不好吧”,羽生怀着这样的想法,但他毕竟从4岁开始练习滑冰,身体给出了反应。虽然他在做后外结环一周跳时摔倒了,但让周围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在做阿克塞尔三周跳时稳稳落冰。他只是一味地感谢帮助他的人们,感谢冰面。
尽管羽生在匆忙间恢复了训练,但神奈川滑冰场并不能成为他的新训练基地。因为现有的俱乐部会员已满员,申请入会需要等待数月之久。然而,关东地区其他冰场也因地震停业,一时间许多花样滑冰运动员都在寻找新的训练场所。
纵然羽生通过早晚各包场1小时的方式开展训练,但那不过是应急措施罢了,并不能让他沉下心来投入训练。
自救者,人恒救之。在日本各地举行冰演的机构呼吁为花样滑冰运动员多提供一些滑冰场所。倘若参加冰演,就可以利用幕间休息时间进行训练。不久,4月9日在神户举办的慈善冰演拉开了帷幕。
羽生在冰演中表演了许多曲目,他将个人首个成年组赛季的《天鹅湖》作为最新会演版呈现给观众。
“我表演了许多曲目,其中最多的就是《天鹅湖》。从最初的痛苦挣扎到张开双翼,再到最后启程向前。这分明就是我当下的心境,或者说很适合眼下的我,内心的情感与节目实现了完美融合。我想正因为在地震中品味到了艰辛,才有《天鹅湖》这样精彩的表演。”
在持续到9月的冰演之中,羽生共参加了大约60场演出。
“虽说是冰演,但也算正式演出,因此我不能松劲儿,跳跃也要一个不落地全部完成。倘若只是自己训练,总容易产生逃避心理,但在正式演出的舞台上,我既完成了训练,体能也得到了提升。尽管心理上很痛苦,但从结果来看,我在这个休赛季很好地完成了训练,冰演对我来说也成为一种强化训练的新方法。”
即使身处震灾的不利环境,羽生也能积极思考,承受一切。那个时期,全体日本国民都置身于破坏与重建之间,一切都混乱无序。作为人的坚韧正在他的心中萌芽。
从身体和技术上来看,羽生利用冰演的训练环境,稳步推进着新赛季的准备工作,但心理建设可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毕竟,在冰演和媒体报道中,羽生都被描述为“在仙台遭受震灾时饱尝艰辛的花样滑冰运动员”,还有媒体请他作为地震灾民发表相关评论。
“虽然仙台市的冰场都停业了,但我很想让大家看到我努力的样子。尽管经受了地震创伤,但如果让观众看到我如此拼搏、全力以赴的样子,我就会备感欣慰。”
这是优等生式的回答。事实上,正因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仙台市民,所以羽生对言论变得敏感起来,察觉到自己的话中有几分不和谐感。
3月11日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仅是仙台周边,一切变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仙台市区受海啸侵袭最为严重的当属仙台机场(岩沼市)附近的沿海地区,有“东北湘南”之称的海水浴和冲浪胜地“荒滨”(仙台市若林区)、名取市閖上,还有位于南部的仙台机场都惨遭重创。浪高达8米的海啸侵袭了这座城市,除中小学外,几乎所有的建筑都被巨浪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距离海岸2.5公里的高速公路——仙台东部道路——变成了防波堤,高速公路东侧的地区全部被海啸吞没,西侧则幸免于难。
位于仙台站以南14公里,处在沿海地区的仙台机场被汹涌的波涛淹没,约1 600人在三层航站大楼的顶层等待救援。小型飞机、直升机等数十架飞机被海浪冲到了周边区域。
尽管如此,当地政府还是第一时间修复了作为机场生命线的客机的起降功能,4月13日,仙台机场恢复了部分航线。因此,羽生去远处参加冰演时就可以乘坐飞机了。
家住仙台市中心的羽生前往仙台机场时,需要从仙台东部道路的“仙台机场口”驶出,沿着笔直通往海边的公路行驶。
有一次羽生乘坐家人驾驶的私家车赶往仙台机场,眼前的景象简直令他不敢相信。
“按理说是看不见大海的,可我看见了……大海。”
那里曾经有一片住宅区,一直延伸到2.5公里外的海岸线。然而,那里现在一栋建筑物也没有,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海底淤泥,前方涌动着黑黝黝的海浪,视野两侧满是断壁残垣,零碎的物品堆积成一片片废墟,显得破败不堪。
眼前真实的场景带给人的震撼远远超过在报纸上读到的“残酷的伤痕”“受灾严重”等文字。
羽生自身并没有受到海啸的影响。但是,正因为切身感受到仙台市灾情严重,他再次认真思考了作为花样滑冰选手的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用自己的表现来激励灾民重建生活?真的这么简单吗?
正因为深知灾区的惨烈景象,所以“用我的表演让大家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这样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空洞。
“没有人能完全了解灾情的严重性。谁也不知道我的表演对灾区而言是否有好处。即便说什么展现出自己努力拼搏的样子来激励灾民重建生活之类的话,那也是自不量力。那么,为灾区做一些具体的志愿者活动呢?也不行。作为花样滑冰选手的羽生结弦,该做的事又是什么呢……”
一方面,是作为灾民代表,作为一个仙台人的感受;另一方面,作为花样滑冰选手,羽生迎来了晋升成年组第二年这一重要时期。羽生站在两个立场中间,心绪不定。
正因为目睹了严重的灾情,羽生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无法在具体的事上为灾区提供帮助。他从“为了灾区”这样空洞的言辞中走了出来,让精神状态回归到要做一名纯粹的花样滑冰选手。
“我还是要作为一名花样滑冰选手参加比赛。也许我是一位灾民代表,但国家派我参加比赛并不是因为我来自灾区,而是因为我是经过选拔脱颖而出的花样滑冰选手。虽然我不会忘记自己出身仙台并以此为傲,但我一定要做到不被‘灾民’这个词捆绑。作为一名花样滑冰选手,我必须刻苦训练。因为我不是灾民代表,而是日本花样滑冰运动员。”
他在心中反复思索着这些话。
休赛季过半时,羽生开始办理2011—2012赛季的行政手续。在受地震、海啸影响失去主冰场,辗转于日本各地进行冰演的日子里,羽生被确定为下个赛季的特别强化选手。在决定参赛之际,他渐渐地将目光转向身为花样滑冰选手的现实。
到了夏天,羽生收到了新赛季的“日本花样滑冰运动衫”。在白底的运动衫上,金色和黑色线条飞舞其间,背面赫然印着用红色字体书写的“JAPAN”(日本)。一拿到这件运动衫,一股喜悦之情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啊,我又能作为日本代表参加比赛了……正因为经历了因受灾不知能否继续滑冰的日子,所以这次还能代表国家去参加花样滑冰比赛,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读小学四年级时,羽生首次出国参加比赛是去芬兰,那时的他收到“日本花样滑冰运动衫”,心想自己终于成为国家队的一名队员。现在的喜悦与那时别无二致。
我究竟是一名灾民,还是一名花样滑冰运动员?对于被迫处于反复内心纠葛之中的羽生而言,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了初心。
那个4岁开始接触滑冰,跟在姐姐身后的小男孩;在从家步行就可到达“KONAMI体育俱乐部”(位于仙台北部,原泉DOSC滑冰场)训练;训练期间,很快就在当地声名鹊起;师从培养出日本首位世界花样滑冰锦标赛奖牌获得者佐野稔的都筑章一郎教练,他很快施展出自己的才华。
都筑是一位以训练量著称的中年教练,羽生会在晨练后再去学校上课,放学后紧接着上个人滑冰课,晚上再接着训练。他每天过着冰场、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
小学四年级时,羽生掌握了如何自如地滑行,花样滑冰的整体得分都得以提高。之后,羽生在全日本花样滑冰少儿组比赛中勇夺桂冠,在芬兰举行的国际花样滑冰少儿组比赛中也捧得金牌。
“那个时候,我觉得训练很重要。我有信心,只要刻苦训练,就能在比赛中发挥出实力。从那时起,我就喜欢训练了。(笑)那时我就觉得必须做到享受花样滑冰。”
羽生再次回忆起可以尽情训练,参加心爱比赛的日子,在内心深处享受那一切的情景。
此时的羽生既是一名灾民,也是一名花样滑冰运动员。尽管羽生一点点重新担负起身为花样滑冰运动员的责任,但他仍不断接到媒体采访,请他作为一名灾民发表评论。
2011年8月的某一天,羽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终于有机会吐露心声。他总结、分析了心中所想,再次梳理了自己的心里话。
“我属于自由散漫,但遇事又容易慌张、我行我素的B型性格,因此当别人跟我说‘要加油呀’,我就会兴奋起来,心想要好好努力,因为我想得到大家的夸奖。不是我不能辜负大家的期待,而是我绝不会辜负这份期待;不是我战胜压力或输给压力,而是我在脑海里不让自己感受到过多压力,我把它们转换成了积极思考。不可否认,我很多次都曾被压力击垮,因此无论背负多少压力,把它们转换成前行的动力就好。”
同时,通过冰演,羽生有机会见到许多选手,可以和他们就困惑的事情聊聊天。若是往年的休赛季,羽生只能见到教练和地方冰场的同伴。然而,因为接连参加冰演,羽生也经常会碰到顶尖选手和媒体记者。每个人都牵挂着来自灾区的羽生,因此有人跟他打招呼时说“仅是能参加比赛,你就已经很棒了”。但对羽生而言,这句话却不能化作一丝动力。
“的确,倘若考虑到灾区,我希望大家看到我朝气蓬勃的样子,希望大家开心。再加上,赛前总有人问我对家乡的感情。但是,既然我选择参加比赛就要担负起参加比赛的责任,因为这是竞技体育的世界。因为我是花样滑冰选手,所以必须以花样滑冰选手的身份参加比赛。比赛时,我会心无旁骛;在赛后的冰场致辞或者坐在等分席的时候,我可以抒发对家乡的感情。我全力以赴,发挥出实力,取得好成绩,大家看了都会开心。所以,我就必须以作为花样滑冰选手的自己为第一考虑视角。我的家乡遭受地震、海啸袭击,我也思虑良久,反倒是作为花样滑冰选手的心绪凸显起来。曾经漫不经心、感觉理所当然的花样滑冰选手角色,现如今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清晰。”
羽生直抒胸臆,不禁觉得心中畅快。
历经漫长的内心冲突,他终于下定决心。
“正因为现在媒体云集,也因为我备受关注,所以我才觉得自己作为运动员,必须说出‘我想拿冠军’的心声。说出‘我想拿冠军’这句话,也是在给自己制造压力。如果输了比赛,我就会觉得很尴尬,因此我会加倍努力。说出豪言壮语,然后全力以赴,这就是我的方法。不是媒体逼我说的,而是我自己要说出来的,告诉自己‘必须要有这样的想法’。接受电视媒体采访时,有时我也会大脑一片空白,那时脱口而出的话才是内心所想。虽然语言没有什么内在的魔力,但它会在心底留下痕迹。这样的话,我自然会觉得一定要试着去做。如果只是想想而已,我们的大脑还是会遗忘,但倘若说出来,虽然输掉比赛时会尝到屈辱的滋味,但如果目标实现,那种喜悦之情又会(与之前的)迥然不同。若不能凭借这样的动力前行,目标一定会落空吧?”
终于到了10月,新赛季将至。羽生把灾民的身份放在心底,以一名勇猛战士的形象出现在记者招待会上。
“我来自灾区的事实没有改变。但是,我不会在意这件事。既然来参加比赛,我就会以花样滑冰运动员的身份好好比赛。身为日本花样滑冰运动员,我要体现出自己的责任感。无论如何,我会把自己的实力放在最优先考虑的位置。如果观众看我的表演觉得开心,让我加油努力,那是最好不过了。因此我还是会把拿冠军的目标放在首位。”
为了说出自己原本的动力,即“我想拿冠军”的愿望,16岁的少年花费了些许时间。羽生试图找回那个在东日本大地震中差点失去的、身为运动员的要强的自我,他比以往更加正视自己的内心,努力只注视着坚强的那部分。
于是,新赛季开启之际,那个“火力全开”的羽生结弦回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