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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杰罗监狱

马可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和半月馆老板被捕一事牵扯如此之深。

乔瓦尼对马可的亲切程度确实超过了一般旅店老板和客人之间的关系,马可对他也的确抱有好感。但是,马可在佛罗伦萨毕竟是外乡人,而且他正是为了能好好享受自由自在的单独旅行才离开了威尼斯。他没有必要去质疑当地居民被牵扯进的事件,和那类事尽量保持距离,才是富裕贵族愉快旅行时该做的事。然而,事情完全朝着马可设想的相反方向推进着。

当然,这和马可本身的性格也有着极大的关系。如果想避嫌,在乔瓦尼刚被捕的时候,他就该马上从半月馆搬去别的旅店,没有人会指责他什么,但马可没有那么做。

不难理解乔瓦尼妻子的惊慌无措,她是乔瓦尼在君士坦丁堡时娶的希腊女人,乔瓦尼回国时,她就跟着他一起过来了,在这个国家除了丈夫以外她没有别的亲人。她和乔瓦尼生有两个儿子,父亲选择回国时,儿子们选择留在出生成长的土耳其成为商人。一个在君士坦丁堡,另一个在土耳其的第二大城市,住在一个大商人的家里,正在学习经商。他们的身份是不允许他们因为父亲的不幸遭遇就抛下一切赶过来的。而且,即使寄信通知他们,从意大利到土耳其也要超过一个月的时间。

乔瓦尼的妻子该是多么绝望呀。这个希腊女人的意大利语原本已经说得不错了,但仿佛她的肉体在一夜之间对意大利语抗拒起来一般,突然变得完全不会说意大利语了,她开口说出的不是希腊语就是土耳其语。而半月馆的常客中能明白这两国语言的只有马可一人。

当然如果仅是如此,马可只要扮演好倾听这个绝望的外乡女人哀叹的角色就可以了。如今马可之所以成为拯救乔瓦尼的头阵人员,是因为他得到了出入半月馆的那些男人的信任。

那些商旅客人以及附近的小店老板,每个人都来对马可倾诉。

“先生,请您为了乔瓦尼帮帮我们吧。”

“那些警察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呢。”

“乔瓦尼既正直又开朗,还常常照顾别人,真的是一个好人哪,他绝不会牵扯进那种事的。”

乔瓦尼的妻子央求马可与她一同前往巴杰罗监狱。男人们也说,在现在的佛罗伦萨,如果默不作声、不去争取原来该有的权利,那么这个权利也就没有了。

通过四处打听,大家终于探到了一些原委。

听说发现那个公爵亲信,也就是收税总管拉波的尸体时,遍布全城的警察搜查网同时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葡萄酒商人。

在围绕着佛罗伦萨城的城墙上有一个叫作“圣弗雷迪亚诺”的城门,守在这个城门出入口的警备兵们发现一个拉着满载着葡萄酒桶的货车的男人行迹诡异。这个男人一看到堵在城门前的警备兵,就离开了排队进城的队伍,让马车转向与城墙平行的另一条小路上。男人立即被士兵包围,被带到了执勤室。他们剥下了他全身的衣服,在一个内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片,纸片上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不久前在佛罗伦萨军队中的雇佣兵队长,当士兵们突袭他家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据附近的人说他在五天前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第二个是一个毛织品商人。这个男人已经不住在佛罗伦萨了,他在两个月前因为生意关系去往伦敦,据说至少一年之内不会回来。他只对留在家里的人说会有新的葡萄酒送过来。而那第三个名字,就是半月馆老板。

那个可疑的葡萄酒商人的刑讯场所从城门转移到了巴杰罗监狱。他一直坚持说这三个人只是葡萄酒桶的接收人,也完全不知道雇佣兵队长已经动身走人。当被问到他为什么在圣弗雷迪亚诺门前不排队而是去走小道时,他回答说是因为看到队伍很长感觉排队需要花上很多时间,所以想去罗马门,从那儿进入市内。警察对这个回答无法认可。

圣弗雷迪亚诺门是佛罗伦萨西面的一道城门,而罗马门在南边。如果要从圣弗雷迪亚诺门走到罗马门,即使沿着城墙直行,也有相当一段距离。而且如果圣弗雷迪亚诺门有那么多的警备兵在看守的话,与北面的圣加洛门同样重要的佛罗伦萨的南大门,不可能不警备森严,而且罗马门那边的出入人数只会更多。任谁都会觉得安心排队的话,肯定从圣弗雷迪亚诺门进入市区更省时省力。

被这样一问,男人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拷问之后,男人有的没的就都招了。一队士兵踏入半月馆带走乔瓦尼,是不到一个小时的正午之后。

半月馆老板坚持说他只是订购了新酿的葡萄酒。因为兼营旅店和酒馆,订购葡萄酒当然是工作内容之一。但是当问到乔瓦尼是否认识那个葡萄酒商人时,他却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他解释说因为要订购的葡萄酒种类繁多,不可能只和认识的人做生意,但这个解释没有解开警察心中的疑惑。通过调查,八人委员会发现进出半月馆的外国人比佛罗伦萨的其他旅店更多,这也加深了他们对乔瓦尼的怀疑。他们拷问了乔瓦尼。拷问方式从轻到重,在这一点上佛罗伦萨和别国无异。

不过即使拷问的种类基本一致,在称呼上佛罗伦萨也有独有的名称。

名为“兹赫利”的拷问刑具是一种把脚夹在中间的装置。慢慢勒紧时,人的脚踝骨会被夹碎。

名为“塔西利”的拷问形式,则是把木片插入指甲下,然后用火点着木片。

而“比及利亚”是把被拷问者穿入一根又高又尖的棒上,它也被称作“肉串拷问”。

“利加涂拉·卡奴比斯”是像滑轮一样的一种装置,它用铁丝网把人的双手绑缚后吊起,一直吊到手腕的关节全部脱臼为止。

“卡佩利”和上面使用的刑具虽然一样,但不是绑手,而是捆扎头发吊起来。这种拷问形式需要头发有一定的长度,所以是针对女性的一种拷问形式。

最常用的还是托拉托·德·克路达,也就是被称作“吊问”的一种拷问形式。它是用铁丝把人的两个手腕捆住,然后用滑轮把被拷问者吊到很高的地方后再突然放下,并反复如此。这种拷问形式已属于较轻的那种了。

那个葡萄酒商人只是被施以这种拷问,就对警察的所有问题都点头承认了。于是,除了两个月前离开佛罗伦萨,如今滞留伦敦,具有铁一般不在场证明的毛织品商人以外,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雇佣兵队长和乔瓦尼都成了杀害拉波的凶嫌。不对,那个雇佣兵队长因为不知所终,所以所有的追责炮火都集中在了乔瓦尼一人身上。

逮捕后仅过了一周,这位半月馆老板已经经受了除了卡佩利以外的所有拷问形式。即使长年的海外生活让他有一副强壮的身躯,但也经受不住那样反反复复的严刑逼供。即便如此,乔瓦尼依然坚持说他从没见过那个叫作拉波的人。

他们让乔瓦尼与妻子见面并非出于人道主义,而是负责调查的警察们对固执地坚持自己无罪的乔瓦尼已经束手无策,所以希望和妻子见面可以让他早点认罪。在陪同老板妻子来巴杰罗监狱的马可眼中,乔瓦尼可以说已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具残破的肉身了。

即使冷静如马可也能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了。两手被绑在身后,脚上戴着枷锁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乔瓦尼,只有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才能认出他还是一个人。希腊女人像只小鸟般呜咽不止。

跌倒在地的乔瓦尼,以温柔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妻子,保持着那个姿势却朝马可的方向一点点在地上蹭过来。马可不禁跪了下来,一把抱住了这个可怜的男人。男人身上发出的恶臭顿时扑面而来,充满了马可的鼻腔。

乔瓦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马可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喊道:

“先生,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干哪!”

他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而马可能做的只有不住地点头。

当马可问起是否有辩护人时,巴杰罗监狱的长官们只是呆呆望着这个外国人不明所以,因为佛罗伦萨根本就没有赋予所有市民让辩护人给其辩护这种权利。

在当时,米兰是西班牙的领土,罗马是教皇领导的国家,而那不勒斯也已成为西班牙的领土,唯一仍然坚持其独立性的只有威尼斯,与其他意大利国家不同。法律上的公正和平等,是威尼斯共和国引以为傲的一点,其他国家都不得不承认。

在威尼斯,司法机关大致可以分为四个。负责刑事案件的刑事四十人委员会,掌管民事的民事四十人委员会,还有海运国威尼斯独有的海事法庭,以及谍报机构CDX。海事法庭和CDX都是负责处理比较特殊的案子,所以和一般市民相关的司法机关只有负责一般刑事和民事的两个四十人委员会。

若要期待这些机关不被个人意愿左右而发挥其客观作用,只有把机构组织制定得井然有序。更加倾向于现实主义而不被个人情感产生的所谓善意影响的威尼斯人,没有忘记将对象细分后再设置下级法庭。

有专门受理发生在旅店或酒馆中的争斗事件的部门,也有负责不动产买卖方面的部门以及负责租赁关系方面的部门。只要是在威尼斯共和国居住的人,即使是外国人,也可以向这些部门申诉,而威尼斯也会为被告安排辩护人给予辩护。只要不是叛国罪,像这样没有确凿证据就拷上手镣脚镣拘禁一周以上,而且不分日夜严刑拷打,在威尼斯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马可认为威尼斯体制是理所当然的,难怪会对美第奇家族统治下的佛罗伦萨的这种状态感到无比愤慨了。他心道,这不是又回到了以土地为权力基础的中世纪封建领主时代了吗?威尼斯和佛罗伦萨所代表的都市国家的核心,不就是抛弃以土地为经济基础的做法,选择以个人头脑和技能来建设国家的从事工商业的都市型人才吗?而这种体制是否能正常运转,其中一点就是看个人权利得到了多大程度的保护。

曾是元老院元老并在CDX工作过的马可,在巴杰罗监狱里的这一个小时中,完全看清了佛罗伦萨的司法现状。

在威尼斯共和国,立法、行政、司法机关,甚至是监狱,都位于总督官邸内,立法、行政、司法都相对独立。

与此相反,佛罗伦萨的立法和行政机关位于被统称为韦基奥宫的市政厅内,而司法机关是与巴杰罗监狱分开的。至于监狱,未判刑的囚犯被关在巴杰罗监狱的地下大牢里,除了死刑犯以外被判刑的所有犯人,都被收押于离巴杰罗监狱有一段距离、被称作“斯廷格”的监狱中。各个建筑虽然独立,但功能方面却是一片混乱。而最高司法机关八人委员会的工作,只是传达美第奇家族的意见而已。

在佛罗伦萨,不论是立法、行政还是司法事务,都不是由韦基奥宫或巴杰罗监狱来处理,它们只依照面朝拉鲁加大街的美第奇宫的吩咐行事。亚历山德罗·德·美第奇公爵的宅邸,已成了所有机关的信号发源地。

与美第奇家成员洛伦奇诺的相遇,对已将佛罗伦萨的现状看得一清二楚的马可而言,简直就像一件天赐的礼物。在一个组织管理落后,客观准则落实不充分的共同体内,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人脉了。马可殷切盼望着洛伦奇诺的邀请,如日课般去往奥琳皮娅家一事也中止了。

但邀请迟迟没有到来。难道说要请我做客这件事,只是名门年轻人的一时兴起吗?马可在担忧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为了制造偶遇,他还去了趟面朝拉鲁加大街的美第奇宫旁边的那座房子,但那座房子一直大门紧闭。面朝拉鲁加大街的窗子,只有最上层的用人房间能看到烛光,而主人使用的一楼和二楼始终窗户紧闭。就这样过了三天,马可猜测美第奇家的那个年轻人外出了。

而在一旁矗立的宏伟的美第奇宫倒是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看来主人亚历山德罗公爵是在家的。一直和公爵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洛伦奇诺这么长时间不在家,这让无法求证的外国人马可焦虑不安。

马可越来越坐立不安,因为乔瓦尼的判决日就在三天之后,而马可已对美第奇家族统治下的佛罗伦萨法律的公正性完全失去了信心。

当马可看到胸前佩戴着美第奇家族徽章的洛伦奇诺的少年仆人站在门口时,他真是对神灵感激不尽。 6jtHxvLvIay4iqe4ekNY4f/j/5avg49Ht3R3qflx3lU6LP4EmJDhVpsWWtqUBc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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