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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一日

只有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感到最治愈的时刻,今天洛伦奇诺也是这么想着。妹妹劳德米尔在为丈夫服丧期间一直待在圣马利亚女修道院里。它所在的法恩扎大街靠近城墙,就在佛罗伦萨的西北边。

从市中心往北走,面向拉鲁加大街的那座建筑物就是美第奇宫了,旁边则是洛伦奇诺的住所。走出家门,在圣洛伦佐教堂处向左拐,在教堂的后门沿着法恩扎大街直走,不到半小时就能到女修道院。若是骑马慢慢逛过去也许一半时间都不用。洛伦奇诺不带仆人,三天走一次这条路。自妹妹初春住在这个女修道院起,这样的单独探访就像钟表走针般准时无误。

对于任何事都不会按计划执行的洛伦奇诺而言,这真的是不常见,而且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去见妹妹这件事。无论和公爵之间有多么重要的事情,到了那一天的那个时刻他一定会在大家面前消失无踪。宫廷中亚历山德罗公爵周围的人都说他是去见秘密情人了,洛伦奇诺也没有对大家解释半句。

这是他和妹妹约定好的。妹妹在内心深处是多么期待哥哥的到来,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这也难怪,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美第奇家旁支的女儿是不可能随便和谁结婚的,嫁进佛罗伦萨名门中的名门萨尔维亚蒂家后,年迈的丈夫不久就作古了。而她少女时代同在女修道院中长大的同龄好友卡特琳娜,因为是美第奇家的直系子孙,远嫁给了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成了亨利·德·瓦卢瓦的妻子。她去法国已经三年了。

既没有亲密女友,外出又只被允许去教堂,别的时间围绕在身边的就是修女们,这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说该是多么沉闷乏味的日子啊。

男性亲属的话只有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被允许来访问,而使用这个权利的也只有哥哥洛伦奇诺了。二人的父亲皮耶罗·弗朗西斯科·德·美第奇在六年前就去世了,而母亲走得更早。年长四岁的哥哥只想好好守护这个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并被深锁在女修道院中的妹妹。在二人定好的时间里,准时敲响女修道院的大门,那种超出义务感的感情让这个年轻人热血沸腾。

院子在春天时曾满庭芬芳,但在深秋临近之际比平时看上去更显空旷。围绕着院子的回廊就是兄妹二人的聊天场所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聊什么特别话题。琐碎的街头闲话,还有公爵宫廷舞会上妇人们的服装,女修道院墙外的所有事情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来说都很有意思。哥哥一说完,妹妹就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哥哥对妹妹这种通过自己的判断直抒己见的性格十分欣赏,甚至超过了对她清丽可人外貌的喜爱。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二人的脊背,她浓密的栗色长发如蕾丝般摇曳闪亮,年长四岁的哥哥像看着耀眼宝物般眯着眼望着她。每次约定好下一次的访问时间之后,他总会在妹妹清凉的唇上轻轻吻一下。

这座供奉着圣母马利亚的女修道院高高的石墙外的小径,直到两年前还与热闹无比的法恩扎大街相通。在这条街的尽头就是被称作“法恩扎门”的城门了,连接着佛罗伦萨市内与西北郊外。

法恩扎大街依然存在,但行人已急剧减少,因为位于那条路终点的城门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注满水的深渠和守卫着四周的城塞。原本要从西北方向去佛罗伦萨郊外的人,现在不得不从城市西面设置的普拉特门或是北面的圣加洛门绕道出行。

这座开阔的城塞是亚历山德罗·德·美第奇公爵命人建造的。为了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被拆毁的不仅仅是法恩扎门,城门外遍布的村落以及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大型修道院都被强制迁移了。这项建筑工程由建筑师安东尼奥·萨加洛负责。如此大规模的建筑物以不寻常的速度在不久前建造完成。

城塞的外墙建造得又低又宽,与这个大炮时代很是相称。城塞的整体形状为传统的五边形,比一般的城塞要大得多,几乎容得下一整支大队在里面生活。当然一般市民是不被允许进入内部参观的。

公爵把这个城塞取名为“圣乔凡尼城塞”,但市民们却并不那么称呼它。它所在的地方地势低矮,城墙又低,所以大家暗地里把它称作“矮城塞”。人们都觉得亚历山德罗公爵建造它并不是为了抵御外敌、保护市民,而是针对内部敌人,也就是防备佛罗伦萨市民。他们觉得这个城塞不配用“圣乔凡尼”这个名字,因为在意大利语中乔凡尼与施洗者圣约翰同音,而圣约翰正是佛罗伦萨的守护圣人。

因此,被截断、通往“矮城塞”的那段法恩扎大街,佛罗伦萨市民越来越不喜欢去了。一直以来通过墙外传入的人声才让人感觉这个女修道院依然与俗世相连,如今它只能在远离人群的寂寥中遗世独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这增强了洛伦奇诺去看望妹妹的义务感,更平添了他对身为公爵的堂兄的反感之情。

不过今日和妹妹相见后,他的心情平静而愉悦。洛伦奇诺骑马去往市中心,他让马在法恩扎大街随意前行。胯下之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以一种稳健的步调缓步前行着。

不过这个年轻人也知道这样的心情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他常常会被自己胸中燃起的激情弄得无法自持。不,应该说他早在某一刻起就放弃了控制自己内心想法的意愿。这位美第奇家的年轻贵公子完全任由自己被内心的激情控制,做出的事常常让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两年前让全罗马愤怒不已的丑闻,就是源于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激情爆发。

教皇克雷芒七世还在世时,把没有父亲的洛伦奇诺召到了罗马。教皇主动承担起同属美第奇家族的这个年轻人的监护人职责。最初几年,洛伦奇诺在罗马的生活犹如品学兼优的优等生,教皇也很以他为荣。洛伦奇诺一心钻研古典学问,人们都把他当作洛伦佐·德·美第奇以来可以重振美第奇家族文化传统的第二人。洛伦奇诺这个名字本身,犹如洛伦佐名字的缩写,是一个包含了“小洛伦佐”意味的爱称。

不过这种好评也只维持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当亚历山德罗在1532年正式被任命为佛罗伦萨公爵后,洛伦奇诺在罗马的生活渐渐起了波澜。而第二年,那个传说其母是黑人奴隶的堂兄,又成功迎娶了欧洲最强君主查理五世的女儿为妻。据说教皇克雷芒七世是亚历山德罗的生身父亲,虽有他的支持,但洛伦奇诺作为长子却依然还没有继承家业,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已经是天壤之别。

事情就发生在那段时期的一天早上。

年迈的罗马教皇克雷芒七世有早起的习惯,那天他正想对早晨该来服侍却晚到的仆人大发雷霆时,终于来敲响寝室大门的仆人带来的并非早餐,而是一个坏消息。罗马市内君士坦丁凯旋门上雕刻的八个头像,在夜里不知被谁打落了。另外,在这座凯旋门附近的古罗马市中心罗马广场上,两座雕像也同样被打掉了头部。

平日把保护文化当作一己之任的教皇震怒了,罗马民众得知此事后也是群情激愤。罗马市民虽然不是什么文化爱好者,但民间代代相传如果不爱护古代遗物就会遭到神的惩罚。作为罗马之首的教皇,是不可能对这件事放任不管的。

教皇下令抓到犯人后即刻斩首示众。

犯人是谁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因为有目击者上报。得知犯人的名字后,教皇惊得目瞪口呆。洛伦奇诺被罗马教皇驱逐出境,返回佛罗伦萨。而佛罗伦萨统治者宝座原来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红衣主教伊波利托已经去世,如今春风得意、君临天下的是亚历山德罗。

比洛伦奇诺年长四岁的亚历山德罗公爵,表面上热情地迎接了如罪犯一般被罗马驱逐回来的年轻堂弟。虽说同属美第奇家族,但因为洛伦奇诺是旁支,父亲那边在驱逐美第奇一族的时期已经财产尽失,而母亲那边的索德里尼家族虽然是佛罗伦萨名门,但财务状况并不乐观。作为贵公子的洛伦奇诺因为没有保护者,连基本的体面也很难维持下去,为了获得年俸维持生计,他成了公爵的跟从。

其实亚历山德罗一直以一种阴险的方式思考着如何复仇。这位卷毛公爵可没有忘记当初住在罗马时,这个年轻堂弟凭借他出众的才华和得体的礼仪是如何让自己显得暗淡无光的,而现在对方却需要自己的保护了,是生是死都在自己一念之间。但这位二十六岁的佛罗伦萨公爵也深知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正密切注视着他,所以对犹如穷鸟入怀的堂弟,他假惺惺地给予了厚待。

自此之后,洛伦奇诺·德·美第奇就成了这位佛罗伦萨公爵身边不可或缺的存在,至少大部分市民是这么看的。不论去哪儿,在公爵身边都不会缺少洛伦奇诺的身影。当然实际情况如何,也只有两位当事者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洛伦奇诺回到法恩扎大街,从圣洛伦佐教堂后面绕过,准备走进美第奇宫正门所在的拉鲁加大街,因为此处店铺集中,来往行人较多,所以他重新拉起了缰绳。他瞥见路边站着一些男人,但并没有在意,准备从他们身边走过。

正在此时,那些男人认出了他,瞬间连马带人把他围在了中间。因为市民禁止携带武器,所以那些人手上并没有什么危险之物,但一个个却是杀气腾腾的样子。他们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这个美第奇家的年轻人,压低了嗓音质问道:

“你们到底准备把半月馆的老板关到什么时候?”

“那个人是冤枉的,不论对方是怎样的无赖恶棍,他都不会去杀人,面对圣母马利亚我也敢这么起誓。”

“公爵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整天和他形影不离,我们可不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马的腹部被人顶着,发出悲鸣般的嘶叫声,它想扬起前腿冲出去,但男人们在前后左右夹紧了它,根本无法动弹。

美第奇家的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对周遭的危险感到害怕。比起恐惧,他的不快感更加强烈。他恨亚历山德罗,当然并不是因为他热爱佛罗伦萨人民。眼前的这些男人对自己投射出的憎恶,完全就是把自己和亚历山德罗当成同流合污之辈了。不悦之情超出了单纯的不快,转变成一种屈辱折磨着他。这个年轻人粗暴地拉起缰绳,想从这些人中突围出去。

按压着马嘴的一人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并发出一声惨叫。男人们紧张起来,甚至准备把马上的年轻人强行拉下来。洛伦奇诺一时没有被拉扯下来,只是因为站在马两旁的人正好同时在拽他。他当然明白这种奇妙的平衡状态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开始害怕起来。

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回住处的马可,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场面。他立即就认出了马上的青年是谁,也认出了围着他的正是半月馆里的那些常客。

马可没有丝毫迟疑,他冲进人群,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用坚定的口气说:

“这里就请交给我来处理吧。对乔瓦尼不利的事,大家还是不要做了。”

出入半月馆的这些人都知道旅店老板乔瓦尼被带走的这一星期中,这个威尼斯住客是如何像家人般忧心忡忡。不但如此,他还去监狱看望过乔瓦尼。男人们几乎同时散了开来。重获自由的洛伦奇诺骑着马前行了五六步后,从马上跳了下来,他等待着那个威尼斯男人自己走过来。他想起自己曾在弗朗西斯修道院里见过这个男人。

年轻人拉着马嚼子,和马可并排一直走到能看见拉鲁加大街的地方。年轻人没有问这个刚才救下自己的威尼斯人的姓名,直接说:

“刚才多谢了。为表谢意,若能告知住所,我会让仆人到时接您来寒舍一叙。”

马可的脸上浮现出奥琳皮娅形容的那种能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卸下防备的和煦笑容,回答说:

“我借宿在美第奇家墓地对面的房中。我静待您的邀请。”

与美第奇家的年轻人分手后,马可再度陷入沉思,这次占据他头脑的是另一件事。他和刚才那些逼迫洛伦奇诺的男人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不过和那些佛罗伦萨平民的方式完全不同。马可直到昨天才终于见到乔瓦尼,乔瓦尼的悲惨身影深深烙印在马可心中,让他久久无法平静。这样下去乔瓦尼肯定会死的,马可心想。 jsDwXezVhrHtMrOCZElw+IP+vQthLkkTqTg6+0QpSc7hBiFUqNRxaJpmQxMwiy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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