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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馆

佛罗伦萨城北面的出入完全依赖于圣加洛门,它与南边的罗马门都是佛罗伦萨的重要出入口,可称得上整个城市的玄关。可为何它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萧条冷寂呢?尽管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马可注意到那些基本上都是到城里来卖农产品的近郊农民。

海上之都威尼斯的北门,其实就是穿过帕多瓦城的布伦塔河的一个港口。从北面进入威尼斯的访客,在帕多瓦下马,然后乘船沿布伦塔河进入潟湖,最后才在四周充满海水的威尼斯街道上登陆。从南面而来的东洋人也是乘船而来,但一般是在圣马可码头停泊登岸。所以在通商国威尼斯,客户以欧洲人居多。帕多瓦城的港口每天清早都是一片嘈杂混乱。

正因为是海上城市,土地极其珍贵,无法奢侈地作为农地来使用,所以,在威尼斯的街上都是近郊的农民运来的农产品,每天清早港口的嘈杂正来源于此。更何况还有从伦敦和巴黎来的商人,因此在港口听到各国语言已是家常便饭。与船上的情况一样,国际大都市威尼斯的活力,从远离市中心的城门布伦塔河港口开始,就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了。

相较之下,作为曾经和威尼斯齐名的一座意大利城市,佛罗伦萨玄关处的混杂情形,却和那种小城街道无甚区别。既没有装满昂贵物品的成队马车,也不见只会说一点点意大利语,一眼就能看出是从他国远道而来的商人们。

佛罗伦萨在城市规模上虽然不及威尼斯,但也是靠金融业和手工业发展起来的,而且在意大利中部是继罗马之后的第二大都市。然而如今却见不到丝毫的异国风貌,完全没有一个国际大都市该有的样子。

取而代之的是格外显眼的警备兵。其中一人手持队旗,上面印染的并不是从前代表佛罗伦萨的鸢尾花,而是象征美第奇家族的六个圆球,为了显示公爵的地位,上面还多印染了一顶王冠。

当看到城门前一排排的人时,马可就做好了花些时间才能通过城门的心理准备,不想警备兵竟轻易让他通过了。

马可朝四周看去,像他一般的外国人都能轻松通过,反而是当地的老百姓被严格询问搜查。那些农民虽然住在郊区,但也算是佛罗伦萨的居民,也许比起外国人,佛罗伦萨的警察和士兵对本国居民更加警戒留意吧。不过即使郊外有人被杀,如此严格搜查也有些过度了。

马可因为当初听说这家“半月馆”属于佛罗伦萨城中较高级的旅馆才特意选了这儿,到达之后才发现它其实也不过是家大众型旅店。一楼是一家供应饭菜的小酒馆,二楼以上就是给客人住宿的房间了,生意看上去倒是不错。

旅店应该是因为比较干净整洁所以生意兴隆,只要一走进房间就知道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板的性格,关于这一点马可在当天晚饭时才明白。半月馆的老板是一个名叫乔瓦尼的男人,他来到马可的桌边,打完招呼后说道:

“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马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老板命服务员拿来了装满葡萄酒的酒壶和铜杯,在马可对面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

他长得并不高,体格粗壮结实,有一张给人感觉有些目中无人的脸,看上去大概五十出头。几乎半白的乱蓬蓬的头发与下巴上的胡子相连,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没有被须发遮住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佛罗伦萨人少有的古铜色。

“先生是威尼斯人吧?”

马可简短地回答“是”。

旅店老板乔瓦尼笑了笑。他这一笑,那张本来令人感觉目中无人的脸竟然瞬间变得温和可亲起来。

“虽然我没有去过威尼斯,但还算比较了解威尼斯人,因为我在君士坦丁堡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你才把这家店取名为‘半月’啊。”

马可对与老板谈话开始有了兴趣。把基督教的敌人伊斯兰教的标记当作自己旅馆的名字,马可觉得这男人很有意思。另外,他那古铜色肌肤应该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晒出来的。

“你是不是在土耳其的首都当过船长啊?”

乔瓦尼听到“船长”这个词咧嘴一笑。

“不不不,我可当不了什么船长,只是拥有几艘小船罢了,帮在君士坦丁堡的佛罗伦萨商人把货物从附近的港口运到君士坦丁堡。只要运到那里,再找从那儿出发到欧洲的威尼斯船只就行了,这样既省钱又安全。

“但后来年纪大了就想到陆地上来了,因为常年在国外,如今回到家乡也只能开开旅店。我就擅长和各种人打交道。”

马可笑了笑,真是一个直率的男人。像这种对待客人一视同仁、性格实在的旅店老板是最好的。他管理下人也是很有一套,从下人们的工作态度就能感觉出来。乔瓦尼不但给自己的杯子加满了葡萄酒,也为马可注满了酒杯,继续说道:

“我挺喜欢威尼斯人的,虽然有些小坏,但能够沟通。比起来,佛罗伦萨人就有点太过一本正经了,所以有时候让人感觉很别扭,我最烦这点了。不知道为什么越正经的人越难相处。”

马可听了不禁笑了出来,这个男人真是一语中的。马可不禁心想,反正这里的饭菜也不错,要不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吧。不过,这家小店正好位于人口聚集的圣洛伦佐地区,这是让喜静的马可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当马可对老板流露想长期停留的想法时,乔瓦尼的回答几乎解决了一半的问题。

“如果您有这样的想法,我倒可以为您提供一个像您这样喜欢‘清净’的客人会满意的地方。在圣洛伦佐教堂的后面,我还有一套面对美第奇家墓地的房子,如果您要找安静的住处,那儿正是不二之选。”

于是,马可和仆人到达佛罗伦萨城的第一天,就成功找到了一个可以解开行李好好休息的地方。虽说是墓地,其实只是面向进入地下墓地的入口而已,而且那儿还有一小片一般墓地上常种的丝柏。

早饭和午饭都由仆人为马可准备,只有晚饭马可会去得稍稍走些路才能到的半月馆。马可不但不觉得麻烦,每天还尤其期待,因为乔瓦尼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其实旅店本身就是一个各种消息进进出出的地方,旅店老板消息灵通也无可厚非。

乔瓦尼对马可也很有好感。当他得知马可旅行的目的并不是做生意,而是随意旅游时,开玩笑说马可在脑子里只有“工作”二字的威尼斯人中还真是个另类。

“在佛罗伦萨可有不少东西值得您一看。”

老板如是说。他是相信马可的话了吗?

马可仿佛漫不经心地向老板问起在学院山庄发现尸体一事。乔瓦尼一听到这事,立即贴到马可身边,压低声音说:

“被杀的是亚历山德罗公爵的得力亲信。”

原来当时把城门关闭并进行严格搜查是因为这个,马可这才有些明白。旅店老板把声音压得更低后继续说道:

“这位公爵不得人心,被杀的那个人更是令人不齿。佛罗伦萨在六年前经历了一场为期一年左右的围攻,至今仍未从当时的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不单是城市中的工商业,连农村也是一片疲相。可政府却依然拼命征收税金,确切点说是加重了各种苛捐杂税。但从疲惫至极的百姓手中夺取的金钱却都用在了公爵的花天酒地上。被杀的那个名叫拉波的男人正是负责收税的总管,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被害感到难过。”

“有眉目了吗?”

“还没呢,警察还在拼命搜寻。听说公爵非常震惊,现在外套里面不穿铁护甲都不敢跨出家门一步呢。”

“亚历山德罗公爵及其亲信不得人心的原因仅仅是赋税沉重吗?”

“当然不仅如此。说到底他只不过是在围攻中获胜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即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硬塞给战败的佛罗伦萨的一个‘君主’而已。所以他的公爵地位,等于拜查理五世所赐。他并非凭借一己之力,而是依靠他人之力爬到这个位置,当然就没有人会对他心怀敬意了。”

“但是,佛罗伦萨人以前不是全心全意支持亚历山德罗公爵吗?毕竟他身体里流淌着美第奇家族的血液。”

“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可不算正统,您知道1478年发生的帕齐阴谋事件吗?”

“如果是说1478年发生的那个著名事件的话,我父亲曾跟我说过。”

“就是那个没错了。当时密谋方原本想谋杀洛伦佐·德·美第奇和他弟弟朱利亚诺,这两个美第奇家族的直系后裔。但是,最后他们只杀死了朱利亚诺,而洛伦佐死里逃生,好不容易保住了一命。事后,人们才知道被杀的朱利亚诺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私生子。

“洛伦佐·德·美第奇没有多想就把死去弟弟的这个幼子当成了自己的养子。他的名字朱利奥就是洛伦佐给取的。这个朱利奥就是克雷芒七世,直到两年前一直是罗马教皇。既然能当上教皇,肯定脑子是聪明的,但他一出生就碰到那种事,总给人一种阴沉之感,让人捉摸不透。而且这个教皇也有一个私生子。谁都不知道孩子的母亲到底是何人,很多人都谣传是教皇染指了什么黑人奴隶才有的这个孩子。而那个孩子正是现在佛罗伦萨的亚历山德罗公爵。”

“教皇的私生子一般是很难正式当上‘君主’的吧,难道这在佛罗伦萨没有什么影响吗?”

“的确很难,即使在佛罗伦萨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但官方宣称他是英年早逝的乌尔比诺公爵的私生子,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是教皇克雷芒七世的儿子。

“美第奇家还有一个私生子,名叫伊波利托,他是洛伦佐·德·美第奇的三个儿子之一朱利亚诺的私生子。这个伊波利托比亚历山德罗年长两岁,同为私生子,当然年长的在争夺继承者身份时会更有利。

“但是,亚历山德罗成了乌尔比诺公爵的私生子的话,他俩就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了。乌尔比诺公爵是洛伦佐·德·美第奇长子皮耶罗的长子,这样亚历山德罗就变成美第奇家族的直系后裔了。就算都是私生子,直系的即使年龄排行在下也是更有优势的。人们都说伊波利托成为红衣主教,是教皇克雷芒七世为了把他从继承者的竞争中除去的一个策略,而内心郁闷不堪的伊波利托也在一年前突然原因不明地病死了。大家都说若论作为‘君主’的能力,伊波利托可远远在这位之上。”

说到此处,旅店主人把酒杯再次斟满,一口气喝了下去。

“即使亚历山德罗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对手,但他没有什么能耐,作为父亲也还是无法放心。于是,教皇向查理五世提亲,让亚历山德罗娶了查理五世的私生女。西班牙国王为了卖一个人情给教皇自然欣然接受。就这样,玛格丽特成了亚历山德罗的夫人,而亚历山德罗也就成了欧洲最强君主查理五世的女婿,完全没有因为他的出身不明而受到影响,成功坐上了佛罗伦萨统治者的宝座。所以臣民们心里对他并不爱戴,也不是很难理解吧。”

马可谨慎地措辞:

“美第奇家族就没有其他男子了吗?”

“不,还有两个,洛伦奇诺和柯西莫。二人的母亲索德里尼和萨尔维亚蒂都出身佛罗伦萨的名门,所以他们的出生都是一清二白的。不过,虽然二人都是嫡子,但父亲那边只是美第奇家族的旁支。洛伦奇诺应该有二十二岁,柯西莫只有十七岁,而亚历山德罗公爵已经二十六岁了。”

“人们对那二人的评价又如何呢?”

“虽说性格完全不同,但据说这二人都是很不错的。不过终究还是敌不过明明是私生子却对外宣称有着美第奇家族正统血统,一直有教皇克雷芒七世作为后盾的亚历山德罗。

“直系和旁支难道就这么不同吗?像美第奇家族的女儿卡特琳娜不就嫁给了法国国王的第二个儿子亨利吗?据说在法国,大家都按法式叫法叫她‘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呢。”马可稍稍以从政者的经验说了下自己的意见:

“亚历山德罗的确不得民心,但一旦成为君主,任谁都是很难轻易获得民心的。”

半月馆老板压低声音继续说:

“那可不是。您见过他一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那副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六岁,整天只知道饮酒作乐,再加上性格阴险残忍,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暴君。佛罗伦萨也真是可悲,这个花之都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了。我常年在外终于回到祖国,不想祖国竟到了这副田地。以前即使是土耳其人,只要听到佛罗伦萨也会心怀敬意呢。”

这个半月馆老板因为马可是外乡人而一吐为快。第二天是节日,他邀请马可一起去花之圣母大教堂做弥撒。马可听说美第奇全家也都会到场,不由得心动。 /emshzq3K/ih6Cv920voXJT3ps4PkLazyCjt7OiYUxCBbdKcqlou9o0mmjxn0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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