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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的香气

马可在熟睡之后醒来,恢复了三十几岁男子应有的体力。

他酣眠一夜不是因为床特别舒适,而是因为这些天的疲劳和修道院的宁静。昨夜的晚餐虽只是粗茶淡饭,但每样菜使用的都是新鲜食材,配上上佳的葡萄酒,疲劳的身躯自然恢复了体力。

马可仰面躺在木床上,也不管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次又一次伸展着自己的身体。

“终于恢复体力了。”

正当马可如此心满意足地想着时,有谁轻轻敲响了他的房门。

“主人。”

是那个谦卑的仆人的声音。马可一边回应着,一边从床上跳下来。“看来您休息得不错啊。”仆人说着走进屋,把早餐放到桌上,然后打开了木窗。

明媚的阳光仿佛一直守候在窗外,在打开窗子的瞬间如复仇般射满小屋。已经是日上三竿,随着阳光一起进屋的还有林间小鸟婉转的歌声。

当马可大快朵颐吃着早餐时,在一旁整理床铺的仆人低声说道:

“主人,昨晚这附近好像有人被杀了。”

马可没有停下进餐的动作,问道:

“哦,是吗?是谁被杀了?”

仆人回答是在伙房做饭时从低级教士那边听到的消息,接着说道:

“不清楚是谁。听修道院的教士说,是发生在西面距此五公里左右的一个山庄里,今早才发现的尸体。”

马可心道,倘或我还一听到尸体就大惊小怪的话,可活不到今天了。看到主人不再发问,仆人也就不继续说下去了。

马可快吃完早餐的时候,一个年轻教士拎着一个装满水的桶走了进来。这个教士看上去随和可亲,他微笑着对马可道了早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装满水的桶里滴了几滴。小屋里顿时袅袅漾起一丝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个香气真好闻,是什么?”

听到马可这样问,年轻教士再次扬起他灿若朝阳的笑脸回答说:

“先生,这是伊里斯的香气,是由鸢尾花制成的一种香料,一直由市内的圣马利亚·诺维拉教堂制作,只有佛罗伦萨才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鸢尾花都刻在佛罗伦萨的徽章上。而现在,六个圆球的美第奇家族徽章代替了鸢尾花徽章,更受人关注。”

说起来,距离佛罗伦萨共和制瓦解已经过去了六年,如今的佛罗伦萨完全变成了一个由美第奇家族统治的“君主制”国家。年轻教士仿佛被马可温和的沉默鼓励一般,继续说道:

“其实以前美第奇家族的人也说过喜欢这种高雅的香味,不过如今好像更喜欢东方那种浓烈的香味了。”

如果是从东方而来的浓烈香料,那必是从威尼斯进口后卖到佛罗伦萨的商品之一了。马可无奈苦笑了一下。带着秋日气息的鸢尾花香味与这个舒适静谧的修道院竟然非常契合。

同样的香味,马可昨夜到达时已经从洗漱用的水里闻到过了。当他回忆还在哪儿闻到过时,突然想起就是在食堂的出口处与那个年轻男子擦肩而过之时。

食堂中那个男子正好面朝马可而坐,所以马可把他看了个清楚。

近似黑色的褐色直发及肩,让他那窄长脸更显得消瘦。

他并不是那种典型的美男子。挺拔的鼻梁和瘦削的两颊形成的弧线完全是佛罗伦萨上流社会男子的典型样貌,那性感的厚嘴唇让人觉得在这张脸上不甚协调。他的眼神随意而敷衍,与他自然流露出的高雅举止极不相称。他看上去应该二十多岁,不过表现出的那种稳重感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晚餐时,那个男子只是仿若不经意地朝马可这边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来了。

二人在食堂出口处的相遇不知是不是一个偶然。那个男子给马可让了路,而马可正是在那时闻到了那股鸢尾花的香味,二人之间飘荡着的香气仿佛是在沉默中互相向对方行礼一般。

整装后的马可留下还在整理行李的仆人,想在启程前向院长表达一下让自己留宿一晚的谢意并道别。院长并不在他的房间里,路过的教士告诉马可院长在露台那边。此时,院长的确正在露台上让一名年轻教士帮他一起打理盆栽。听完马可的话,院长说道:

“我认为您今天还是不要出发为好,附近有人被杀了。在骚乱平息之前,您还是留在此地吧。”

马可表现出好像第一次听到有人被杀这件事一般说: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只是一个人被杀而已,难不成会因此不能进入佛罗伦萨城吗?”

院长停下打理盆栽的动作,盯着马可的眼睛说:

“所有城门都已关闭。听说若没有紧急事务,城里的人无法出来,城外的人也不准进去。”

“真是戒备森严啊。被杀的是什么大人物吗?”

“这个我倒不太清楚,只听说尸体是在学院山庄里被发现的。”

“这个学院山庄,难道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院长的年龄看上去远远超过六十岁,但那丝毫不见衰老之色的伟岸身躯,让人感觉那种暗暗闪烁着光辉的铠甲应该会比教袍更适合他。院长拿着剪刀的手又停了下来,他再一次望向马可,依旧用平稳缓和的语气说道:

“我从威尼斯牧师给我的信中得知,因为您有感于这个乱世,所以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一个人静静地旅行。您应该也没有什么必须尽快进入佛罗伦萨城内的急事吧。您还是在这附近好好散散步吧,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适合散步了。下午的祷告结束后,请再到这儿来和我聊聊天吧。”

马可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马可几乎走遍了菲耶索莱山,这次长时间的散步虽然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但心情却是极其舒畅愉悦的。

已经进入葡萄的采摘期,仅从葡萄田边走过,那芳香就已让人陶醉不已。若是觉得秋日的阳光太过晒人,只要走入丝柏树下的阴凉小道即可。林中也并不是完全照射不进阳光,站在树下正好能感受到天上洒下的和煦阳光。佛罗伦萨不愧是一个南国之都。

从菲耶索莱山上的任何一处,都能望见佛罗伦萨这座城市。那告知时间的钟声,比在近处倾听反而更显柔和。

期待着下午和院长谈话的马可,比约定时刻更早地到达了露台。朝南的宽敞平台上,高大宏伟的排排拱门正好挡住了阳光,而铺在地上的砖块吸收了部分热气,舒服得简直让人想在这儿睡上一觉。这里的确是可以让柠檬盆栽过冬的最佳场所。正如昨天看到的那样,站在这个露台上就能望见整个佛罗伦萨。

随着祷告钟声的结束,院长出现在了露台上。他陪着马可在一张石制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次只有院长一人。院长用与上午不同的亲切口吻和马可聊了起来。

“您好像不知道学院山庄,要不就从这里说起吧。”

马可仿佛要催促他说下去,点了点头。

“那个山庄属于美第奇家族,在他们拥有的众多别墅中,从豪华程度来说,应该是属于倒数几名的那种简朴类型。不过因为离佛罗伦萨城最近,所以美第奇家的人格外喜欢它,可以说它是和美第奇家族最有缘的一幢别墅了。柯西莫、他的儿子皮埃罗,还有孙辈的洛伦佐都是在那个别墅里去世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美第奇家族举办的柏拉图学院集会最盛行的时候,应该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了。”

把马可当作富裕的出世之人的院长,以为威尼斯名门丹多洛家族的成员一定具备相应的文化素养,自然知道柏拉图学院一事。他继续说道:

“那可是些陈年旧事了。洛伦佐是在1492年去世的,那一年我刚好成年。这个学院山庄,不仅是美第奇家族,佛罗伦萨的人民对它也是备感亲切熟悉。即使有人不知道美第奇山庄,但只要一说起学院山庄,几乎所有人都会立即想到他们家。”

说起美第奇家族的“豪华者”洛伦佐,即使在他去世时,马可还未出生,也是后来听说过的名人。就算是在将要迈入16世纪中叶的威尼斯,只要说起佛罗伦萨,人们就会想到美第奇家族,而说起美第奇家族,就不可能不联想到“豪华者”洛伦佐。在去世后依然被人们竞相传颂的极少数伟大人物之中,即使威尼斯因他吃了不少苦头,大家对他的评价也是一致的。

院长眼望远方,仿佛认识生前的洛伦佐那样,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从洛伦佐去世的1492年起,佛罗伦萨这朵大花儿开始慢慢凋谢了。

“之前依靠美第奇家族的贤明统治,佛罗伦萨整个城市充满了活力,几乎拉动了整个意大利的发展。然而那一年之后,便进入了萨伏那洛拉会士统治的疯狂年代。

“我信奉的圣弗朗西斯教派虽然反对萨伏那洛拉带领的多明我会的做法,但恐怖政治这种东西真的是可怕。只因是萨伏那洛拉的命令,那些没有任何是非观念的少年,只要一看到有谁佩戴着什么华丽饰物,马上就会上前扯下来。即使有些人还心存良知,那时也都是谨言慎行,天天躲在家里。

“曾经那般充满批判精神的佛罗伦萨,当时却被一群神棍和盲目追随他们的女子和孩子们占领了。

“这股飓风是在1498年后才开始慢慢消散的。那一年,失去民众支持的萨伏那洛拉被罗马教会革除教籍,并处以火刑。萨伏那洛拉失势后,佛罗伦萨被飓风狂扫时躲在家里的那些人重建统治,然而洛伦佐生前那个充满活力的佛罗伦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说到这里,院长深深地叹了口气,陷入沉默。

“不过,院长,我们威尼斯还是受到佛罗伦萨许多恩惠的。就在最近,威尼斯政府特别招聘的首席建筑师正是生于佛罗伦萨的圣索维诺。”

从院长的意大利语发音就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佛罗伦萨人,马可的话击中了他的爱国心。

“还真是,也许我们佛罗伦萨作为一个国家的盛世已经过去,但个人方面依然百花齐放,只不过那些竞相盛开的美丽鲜艳且香气四溢的花朵,大部分都已生长在佛罗伦萨之外了。

“列奥纳多·达·芬奇在遥远的法国结束了一生,而米开朗琪罗基本上一生都没有再回来过。其他那些人,也都在罗马或者威尼斯等地寻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

长期从事政治工作的马可当然能猜到其中一二,但为了保持一个外国来客该有的礼仪,他并没有道出缘由。而他想说的,反而被这位佛罗伦萨的修道院院长说了出来。

“政治的不安定一直消耗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如果是在经济发展势头强劲的年代,即使政局上有不稳定因素,也许也还有独自成长的能力,而如今快进入16世纪中叶,佛罗伦萨再没有那样的活力了。

“所以不论是学者还是艺术家都纷纷去往国外,这也是无法阻止的趋势。”

这时,马可想起了自己的祖国威尼斯。身为威尼斯共和国市民的提香、委罗内塞、丁托列托等艺术家不但在威尼斯国内享有盛名,在法国和西班牙也是名闻遐迩,他们都没有去往他国。当然,他们也会接受别国君主的定制委托,但他们挥洒灵感的地方一定是自己的国家。不但如此,佛罗伦萨以及他国的艺术家、匠人,也都纷纷移居威尼斯。

也许就是因为威尼斯不但政局安定,而且还有抵抗西班牙及法国那些大国干涉的能力,所以可以在意大利作为唯一的独立国存在下去吧。

而且,除了经济方面,意大利商人独占鳌头的时代已成往事。佛罗伦萨及热那亚商人的影响力在逐渐消退,而威尼斯把资金都投向了手工业,成功地把贸易上的失分在手工业上弥补了回来。

还有一点,威尼斯一直秉承着政教分离的政策,所以即使是罗马教会也难以轻易出手。威尼斯还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度。创造活动的源头即精神上的自由,在任何一个领域如果没有自由,又怎能发挥创造力呢?

难道今日的佛罗伦萨已经没有那样一份自由了吗?

如今佛罗伦萨的统治者亚历山德罗公爵,曾经是那么热心地守护、培育着这种意义上的自由,难道不正是因为他身上也流淌着美第奇家族的血液吗?

虽然心中有不少疑问,但威尼斯人马可并没有去纠正院长。一是出于身为客人的礼貌,二是院长那完全不像一生从事神职工作的外貌影响了他。

马可对院长心存好感,而对方也一样,院长甚至欢迎马可随时再来。

那天晚餐时,那个年轻男子没有再次出现。城门都已关闭,马可对此感到有些蹊跷,不过他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马可离开修道院,向佛罗伦萨城出发。 bE2V+44autrBBsrYFUCxo41cOrqA6I6syZ2AwdDlBlIXbUQf6fDXAmgvbf49H2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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