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在熟睡之后醒来,恢复了三十几岁男子应有的体力。
他酣眠一夜不是因为床特别舒适,而是因为这些天的疲劳和修道院的宁静。昨夜的晚餐虽只是粗茶淡饭,但每样菜使用的都是新鲜食材,配上上佳的葡萄酒,疲劳的身躯自然恢复了体力。
马可仰面躺在木床上,也不管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次又一次伸展着自己的身体。
“终于恢复体力了。”
正当马可如此心满意足地想着时,有谁轻轻敲响了他的房门。
“主人。”
是那个谦卑的仆人的声音。马可一边回应着,一边从床上跳下来。“看来您休息得不错啊。”仆人说着走进屋,把早餐放到桌上,然后打开了木窗。
明媚的阳光仿佛一直守候在窗外,在打开窗子的瞬间如复仇般射满小屋。已经是日上三竿,随着阳光一起进屋的还有林间小鸟婉转的歌声。
当马可大快朵颐吃着早餐时,在一旁整理床铺的仆人低声说道:
“主人,昨晚这附近好像有人被杀了。”
马可没有停下进餐的动作,问道:
“哦,是吗?是谁被杀了?”
仆人回答是在伙房做饭时从低级教士那边听到的消息,接着说道:
“不清楚是谁。听修道院的教士说,是发生在西面距此五公里左右的一个山庄里,今早才发现的尸体。”
马可心道,倘或我还一听到尸体就大惊小怪的话,可活不到今天了。看到主人不再发问,仆人也就不继续说下去了。
马可快吃完早餐的时候,一个年轻教士拎着一个装满水的桶走了进来。这个教士看上去随和可亲,他微笑着对马可道了早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装满水的桶里滴了几滴。小屋里顿时袅袅漾起一丝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个香气真好闻,是什么?”
听到马可这样问,年轻教士再次扬起他灿若朝阳的笑脸回答说:
“先生,这是伊里斯的香气,是由鸢尾花制成的一种香料,一直由市内的圣马利亚·诺维拉教堂制作,只有佛罗伦萨才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鸢尾花都刻在佛罗伦萨的徽章上。而现在,六个圆球的美第奇家族徽章代替了鸢尾花徽章,更受人关注。”
说起来,距离佛罗伦萨共和制瓦解已经过去了六年,如今的佛罗伦萨完全变成了一个由美第奇家族统治的“君主制”国家。年轻教士仿佛被马可温和的沉默鼓励一般,继续说道:
“其实以前美第奇家族的人也说过喜欢这种高雅的香味,不过如今好像更喜欢东方那种浓烈的香味了。”
如果是从东方而来的浓烈香料,那必是从威尼斯进口后卖到佛罗伦萨的商品之一了。马可无奈苦笑了一下。带着秋日气息的鸢尾花香味与这个舒适静谧的修道院竟然非常契合。
同样的香味,马可昨夜到达时已经从洗漱用的水里闻到过了。当他回忆还在哪儿闻到过时,突然想起就是在食堂的出口处与那个年轻男子擦肩而过之时。
食堂中那个男子正好面朝马可而坐,所以马可把他看了个清楚。
近似黑色的褐色直发及肩,让他那窄长脸更显得消瘦。
他并不是那种典型的美男子。挺拔的鼻梁和瘦削的两颊形成的弧线完全是佛罗伦萨上流社会男子的典型样貌,那性感的厚嘴唇让人觉得在这张脸上不甚协调。他的眼神随意而敷衍,与他自然流露出的高雅举止极不相称。他看上去应该二十多岁,不过表现出的那种稳重感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晚餐时,那个男子只是仿若不经意地朝马可这边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来了。
二人在食堂出口处的相遇不知是不是一个偶然。那个男子给马可让了路,而马可正是在那时闻到了那股鸢尾花的香味,二人之间飘荡着的香气仿佛是在沉默中互相向对方行礼一般。
整装后的马可留下还在整理行李的仆人,想在启程前向院长表达一下让自己留宿一晚的谢意并道别。院长并不在他的房间里,路过的教士告诉马可院长在露台那边。此时,院长的确正在露台上让一名年轻教士帮他一起打理盆栽。听完马可的话,院长说道:
“我认为您今天还是不要出发为好,附近有人被杀了。在骚乱平息之前,您还是留在此地吧。”
马可表现出好像第一次听到有人被杀这件事一般说: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只是一个人被杀而已,难不成会因此不能进入佛罗伦萨城吗?”
院长停下打理盆栽的动作,盯着马可的眼睛说:
“所有城门都已关闭。听说若没有紧急事务,城里的人无法出来,城外的人也不准进去。”
“真是戒备森严啊。被杀的是什么大人物吗?”
“这个我倒不太清楚,只听说尸体是在学院山庄里被发现的。”
“这个学院山庄,难道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院长的年龄看上去远远超过六十岁,但那丝毫不见衰老之色的伟岸身躯,让人感觉那种暗暗闪烁着光辉的铠甲应该会比教袍更适合他。院长拿着剪刀的手又停了下来,他再一次望向马可,依旧用平稳缓和的语气说道:
“我从威尼斯牧师给我的信中得知,因为您有感于这个乱世,所以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一个人静静地旅行。您应该也没有什么必须尽快进入佛罗伦萨城内的急事吧。您还是在这附近好好散散步吧,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适合散步了。下午的祷告结束后,请再到这儿来和我聊聊天吧。”
马可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马可几乎走遍了菲耶索莱山,这次长时间的散步虽然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但心情却是极其舒畅愉悦的。
已经进入葡萄的采摘期,仅从葡萄田边走过,那芳香就已让人陶醉不已。若是觉得秋日的阳光太过晒人,只要走入丝柏树下的阴凉小道即可。林中也并不是完全照射不进阳光,站在树下正好能感受到天上洒下的和煦阳光。佛罗伦萨不愧是一个南国之都。
从菲耶索莱山上的任何一处,都能望见佛罗伦萨这座城市。那告知时间的钟声,比在近处倾听反而更显柔和。
期待着下午和院长谈话的马可,比约定时刻更早地到达了露台。朝南的宽敞平台上,高大宏伟的排排拱门正好挡住了阳光,而铺在地上的砖块吸收了部分热气,舒服得简直让人想在这儿睡上一觉。这里的确是可以让柠檬盆栽过冬的最佳场所。正如昨天看到的那样,站在这个露台上就能望见整个佛罗伦萨。
随着祷告钟声的结束,院长出现在了露台上。他陪着马可在一张石制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次只有院长一人。院长用与上午不同的亲切口吻和马可聊了起来。
“您好像不知道学院山庄,要不就从这里说起吧。”
马可仿佛要催促他说下去,点了点头。
“那个山庄属于美第奇家族,在他们拥有的众多别墅中,从豪华程度来说,应该是属于倒数几名的那种简朴类型。不过因为离佛罗伦萨城最近,所以美第奇家的人格外喜欢它,可以说它是和美第奇家族最有缘的一幢别墅了。柯西莫、他的儿子皮埃罗,还有孙辈的洛伦佐都是在那个别墅里去世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美第奇家族举办的柏拉图学院集会最盛行的时候,应该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了。”
把马可当作富裕的出世之人的院长,以为威尼斯名门丹多洛家族的成员一定具备相应的文化素养,自然知道柏拉图学院一事。他继续说道:
“那可是些陈年旧事了。洛伦佐是在1492年去世的,那一年我刚好成年。这个学院山庄,不仅是美第奇家族,佛罗伦萨的人民对它也是备感亲切熟悉。即使有人不知道美第奇山庄,但只要一说起学院山庄,几乎所有人都会立即想到他们家。”
说起美第奇家族的“豪华者”洛伦佐,即使在他去世时,马可还未出生,也是后来听说过的名人。就算是在将要迈入16世纪中叶的威尼斯,只要说起佛罗伦萨,人们就会想到美第奇家族,而说起美第奇家族,就不可能不联想到“豪华者”洛伦佐。在去世后依然被人们竞相传颂的极少数伟大人物之中,即使威尼斯因他吃了不少苦头,大家对他的评价也是一致的。
院长眼望远方,仿佛认识生前的洛伦佐那样,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从洛伦佐去世的1492年起,佛罗伦萨这朵大花儿开始慢慢凋谢了。
“之前依靠美第奇家族的贤明统治,佛罗伦萨整个城市充满了活力,几乎拉动了整个意大利的发展。然而那一年之后,便进入了萨伏那洛拉会士统治的疯狂年代。
“我信奉的圣弗朗西斯教派虽然反对萨伏那洛拉带领的多明我会的做法,但恐怖政治这种东西真的是可怕。只因是萨伏那洛拉的命令,那些没有任何是非观念的少年,只要一看到有谁佩戴着什么华丽饰物,马上就会上前扯下来。即使有些人还心存良知,那时也都是谨言慎行,天天躲在家里。
“曾经那般充满批判精神的佛罗伦萨,当时却被一群神棍和盲目追随他们的女子和孩子们占领了。
“这股飓风是在1498年后才开始慢慢消散的。那一年,失去民众支持的萨伏那洛拉被罗马教会革除教籍,并处以火刑。萨伏那洛拉失势后,佛罗伦萨被飓风狂扫时躲在家里的那些人重建统治,然而洛伦佐生前那个充满活力的佛罗伦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说到这里,院长深深地叹了口气,陷入沉默。
“不过,院长,我们威尼斯还是受到佛罗伦萨许多恩惠的。就在最近,威尼斯政府特别招聘的首席建筑师正是生于佛罗伦萨的圣索维诺。”
从院长的意大利语发音就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佛罗伦萨人,马可的话击中了他的爱国心。
“还真是,也许我们佛罗伦萨作为一个国家的盛世已经过去,但个人方面依然百花齐放,只不过那些竞相盛开的美丽鲜艳且香气四溢的花朵,大部分都已生长在佛罗伦萨之外了。
“列奥纳多·达·芬奇在遥远的法国结束了一生,而米开朗琪罗基本上一生都没有再回来过。其他那些人,也都在罗马或者威尼斯等地寻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
长期从事政治工作的马可当然能猜到其中一二,但为了保持一个外国来客该有的礼仪,他并没有道出缘由。而他想说的,反而被这位佛罗伦萨的修道院院长说了出来。
“政治的不安定一直消耗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如果是在经济发展势头强劲的年代,即使政局上有不稳定因素,也许也还有独自成长的能力,而如今快进入16世纪中叶,佛罗伦萨再没有那样的活力了。
“所以不论是学者还是艺术家都纷纷去往国外,这也是无法阻止的趋势。”
这时,马可想起了自己的祖国威尼斯。身为威尼斯共和国市民的提香、委罗内塞、丁托列托等艺术家不但在威尼斯国内享有盛名,在法国和西班牙也是名闻遐迩,他们都没有去往他国。当然,他们也会接受别国君主的定制委托,但他们挥洒灵感的地方一定是自己的国家。不但如此,佛罗伦萨以及他国的艺术家、匠人,也都纷纷移居威尼斯。
也许就是因为威尼斯不但政局安定,而且还有抵抗西班牙及法国那些大国干涉的能力,所以可以在意大利作为唯一的独立国存在下去吧。
而且,除了经济方面,意大利商人独占鳌头的时代已成往事。佛罗伦萨及热那亚商人的影响力在逐渐消退,而威尼斯把资金都投向了手工业,成功地把贸易上的失分在手工业上弥补了回来。
还有一点,威尼斯一直秉承着政教分离的政策,所以即使是罗马教会也难以轻易出手。威尼斯还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度。创造活动的源头即精神上的自由,在任何一个领域如果没有自由,又怎能发挥创造力呢?
难道今日的佛罗伦萨已经没有那样一份自由了吗?
如今佛罗伦萨的统治者亚历山德罗公爵,曾经是那么热心地守护、培育着这种意义上的自由,难道不正是因为他身上也流淌着美第奇家族的血液吗?
虽然心中有不少疑问,但威尼斯人马可并没有去纠正院长。一是出于身为客人的礼貌,二是院长那完全不像一生从事神职工作的外貌影响了他。
马可对院长心存好感,而对方也一样,院长甚至欢迎马可随时再来。
那天晚餐时,那个年轻男子没有再次出现。城门都已关闭,马可对此感到有些蹊跷,不过他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马可离开修道院,向佛罗伦萨城出发。
佛罗伦萨城北面的出入完全依赖于圣加洛门,它与南边的罗马门都是佛罗伦萨的重要出入口,可称得上整个城市的玄关。可为何它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萧条冷寂呢?尽管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马可注意到那些基本上都是到城里来卖农产品的近郊农民。
海上之都威尼斯的北门,其实就是穿过帕多瓦城的布伦塔河的一个港口。从北面进入威尼斯的访客,在帕多瓦下马,然后乘船沿布伦塔河进入潟湖,最后才在四周充满海水的威尼斯街道上登陆。从南面而来的东洋人也是乘船而来,但一般是在圣马可码头停泊登岸。所以在通商国威尼斯,客户以欧洲人居多。帕多瓦城的港口每天清早都是一片嘈杂混乱。
正因为是海上城市,土地极其珍贵,无法奢侈地作为农地来使用,所以,在威尼斯的街上都是近郊的农民运来的农产品,每天清早港口的嘈杂正来源于此。更何况还有从伦敦和巴黎来的商人,因此在港口听到各国语言已是家常便饭。与船上的情况一样,国际大都市威尼斯的活力,从远离市中心的城门布伦塔河港口开始,就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了。
相较之下,作为曾经和威尼斯齐名的一座意大利城市,佛罗伦萨玄关处的混杂情形,却和那种小城街道无甚区别。既没有装满昂贵物品的成队马车,也不见只会说一点点意大利语,一眼就能看出是从他国远道而来的商人们。
佛罗伦萨在城市规模上虽然不及威尼斯,但也是靠金融业和手工业发展起来的,而且在意大利中部是继罗马之后的第二大都市。然而如今却见不到丝毫的异国风貌,完全没有一个国际大都市该有的样子。
取而代之的是格外显眼的警备兵。其中一人手持队旗,上面印染的并不是从前代表佛罗伦萨的鸢尾花,而是象征美第奇家族的六个圆球,为了显示公爵的地位,上面还多印染了一顶王冠。
当看到城门前一排排的人时,马可就做好了花些时间才能通过城门的心理准备,不想警备兵竟轻易让他通过了。
马可朝四周看去,像他一般的外国人都能轻松通过,反而是当地的老百姓被严格询问搜查。那些农民虽然住在郊区,但也算是佛罗伦萨的居民,也许比起外国人,佛罗伦萨的警察和士兵对本国居民更加警戒留意吧。不过即使郊外有人被杀,如此严格搜查也有些过度了。
马可因为当初听说这家“半月馆”属于佛罗伦萨城中较高级的旅馆才特意选了这儿,到达之后才发现它其实也不过是家大众型旅店。一楼是一家供应饭菜的小酒馆,二楼以上就是给客人住宿的房间了,生意看上去倒是不错。
旅店应该是因为比较干净整洁所以生意兴隆,只要一走进房间就知道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板的性格,关于这一点马可在当天晚饭时才明白。半月馆的老板是一个名叫乔瓦尼的男人,他来到马可的桌边,打完招呼后说道:
“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马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老板命服务员拿来了装满葡萄酒的酒壶和铜杯,在马可对面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
他长得并不高,体格粗壮结实,有一张给人感觉有些目中无人的脸,看上去大概五十出头。几乎半白的乱蓬蓬的头发与下巴上的胡子相连,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没有被须发遮住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佛罗伦萨人少有的古铜色。
“先生是威尼斯人吧?”
马可简短地回答“是”。
旅店老板乔瓦尼笑了笑。他这一笑,那张本来令人感觉目中无人的脸竟然瞬间变得温和可亲起来。
“虽然我没有去过威尼斯,但还算比较了解威尼斯人,因为我在君士坦丁堡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你才把这家店取名为‘半月’啊。”
马可对与老板谈话开始有了兴趣。把基督教的敌人伊斯兰教的标记当作自己旅馆的名字,马可觉得这男人很有意思。另外,他那古铜色肌肤应该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晒出来的。
“你是不是在土耳其的首都当过船长啊?”
乔瓦尼听到“船长”这个词咧嘴一笑。
“不不不,我可当不了什么船长,只是拥有几艘小船罢了,帮在君士坦丁堡的佛罗伦萨商人把货物从附近的港口运到君士坦丁堡。只要运到那里,再找从那儿出发到欧洲的威尼斯船只就行了,这样既省钱又安全。
“但后来年纪大了就想到陆地上来了,因为常年在国外,如今回到家乡也只能开开旅店。我就擅长和各种人打交道。”
马可笑了笑,真是一个直率的男人。像这种对待客人一视同仁、性格实在的旅店老板是最好的。他管理下人也是很有一套,从下人们的工作态度就能感觉出来。乔瓦尼不但给自己的杯子加满了葡萄酒,也为马可注满了酒杯,继续说道:
“我挺喜欢威尼斯人的,虽然有些小坏,但能够沟通。比起来,佛罗伦萨人就有点太过一本正经了,所以有时候让人感觉很别扭,我最烦这点了。不知道为什么越正经的人越难相处。”
马可听了不禁笑了出来,这个男人真是一语中的。马可不禁心想,反正这里的饭菜也不错,要不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吧。不过,这家小店正好位于人口聚集的圣洛伦佐地区,这是让喜静的马可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当马可对老板流露想长期停留的想法时,乔瓦尼的回答几乎解决了一半的问题。
“如果您有这样的想法,我倒可以为您提供一个像您这样喜欢‘清净’的客人会满意的地方。在圣洛伦佐教堂的后面,我还有一套面对美第奇家墓地的房子,如果您要找安静的住处,那儿正是不二之选。”
于是,马可和仆人到达佛罗伦萨城的第一天,就成功找到了一个可以解开行李好好休息的地方。虽说是墓地,其实只是面向进入地下墓地的入口而已,而且那儿还有一小片一般墓地上常种的丝柏。
早饭和午饭都由仆人为马可准备,只有晚饭马可会去得稍稍走些路才能到的半月馆。马可不但不觉得麻烦,每天还尤其期待,因为乔瓦尼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其实旅店本身就是一个各种消息进进出出的地方,旅店老板消息灵通也无可厚非。
乔瓦尼对马可也很有好感。当他得知马可旅行的目的并不是做生意,而是随意旅游时,开玩笑说马可在脑子里只有“工作”二字的威尼斯人中还真是个另类。
“在佛罗伦萨可有不少东西值得您一看。”
老板如是说。他是相信马可的话了吗?
马可仿佛漫不经心地向老板问起在学院山庄发现尸体一事。乔瓦尼一听到这事,立即贴到马可身边,压低声音说:
“被杀的是亚历山德罗公爵的得力亲信。”
原来当时把城门关闭并进行严格搜查是因为这个,马可这才有些明白。旅店老板把声音压得更低后继续说道:
“这位公爵不得人心,被杀的那个人更是令人不齿。佛罗伦萨在六年前经历了一场为期一年左右的围攻,至今仍未从当时的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不单是城市中的工商业,连农村也是一片疲相。可政府却依然拼命征收税金,确切点说是加重了各种苛捐杂税。但从疲惫至极的百姓手中夺取的金钱却都用在了公爵的花天酒地上。被杀的那个名叫拉波的男人正是负责收税的总管,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被害感到难过。”
“有眉目了吗?”
“还没呢,警察还在拼命搜寻。听说公爵非常震惊,现在外套里面不穿铁护甲都不敢跨出家门一步呢。”
“亚历山德罗公爵及其亲信不得人心的原因仅仅是赋税沉重吗?”
“当然不仅如此。说到底他只不过是在围攻中获胜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即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硬塞给战败的佛罗伦萨的一个‘君主’而已。所以他的公爵地位,等于拜查理五世所赐。他并非凭借一己之力,而是依靠他人之力爬到这个位置,当然就没有人会对他心怀敬意了。”
“但是,佛罗伦萨人以前不是全心全意支持亚历山德罗公爵吗?毕竟他身体里流淌着美第奇家族的血液。”
“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可不算正统,您知道1478年发生的帕齐阴谋事件吗?”
“如果是说1478年发生的那个著名事件的话,我父亲曾跟我说过。”
“就是那个没错了。当时密谋方原本想谋杀洛伦佐·德·美第奇和他弟弟朱利亚诺,这两个美第奇家族的直系后裔。但是,最后他们只杀死了朱利亚诺,而洛伦佐死里逃生,好不容易保住了一命。事后,人们才知道被杀的朱利亚诺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私生子。
“洛伦佐·德·美第奇没有多想就把死去弟弟的这个幼子当成了自己的养子。他的名字朱利奥就是洛伦佐给取的。这个朱利奥就是克雷芒七世,直到两年前一直是罗马教皇。既然能当上教皇,肯定脑子是聪明的,但他一出生就碰到那种事,总给人一种阴沉之感,让人捉摸不透。而且这个教皇也有一个私生子。谁都不知道孩子的母亲到底是何人,很多人都谣传是教皇染指了什么黑人奴隶才有的这个孩子。而那个孩子正是现在佛罗伦萨的亚历山德罗公爵。”
“教皇的私生子一般是很难正式当上‘君主’的吧,难道这在佛罗伦萨没有什么影响吗?”
“的确很难,即使在佛罗伦萨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但官方宣称他是英年早逝的乌尔比诺公爵的私生子,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是教皇克雷芒七世的儿子。
“美第奇家还有一个私生子,名叫伊波利托,他是洛伦佐·德·美第奇的三个儿子之一朱利亚诺的私生子。这个伊波利托比亚历山德罗年长两岁,同为私生子,当然年长的在争夺继承者身份时会更有利。
“但是,亚历山德罗成了乌尔比诺公爵的私生子的话,他俩就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了。乌尔比诺公爵是洛伦佐·德·美第奇长子皮耶罗的长子,这样亚历山德罗就变成美第奇家族的直系后裔了。就算都是私生子,直系的即使年龄排行在下也是更有优势的。人们都说伊波利托成为红衣主教,是教皇克雷芒七世为了把他从继承者的竞争中除去的一个策略,而内心郁闷不堪的伊波利托也在一年前突然原因不明地病死了。大家都说若论作为‘君主’的能力,伊波利托可远远在这位之上。”
说到此处,旅店主人把酒杯再次斟满,一口气喝了下去。
“即使亚历山德罗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对手,但他没有什么能耐,作为父亲也还是无法放心。于是,教皇向查理五世提亲,让亚历山德罗娶了查理五世的私生女。西班牙国王为了卖一个人情给教皇自然欣然接受。就这样,玛格丽特成了亚历山德罗的夫人,而亚历山德罗也就成了欧洲最强君主查理五世的女婿,完全没有因为他的出身不明而受到影响,成功坐上了佛罗伦萨统治者的宝座。所以臣民们心里对他并不爱戴,也不是很难理解吧。”
马可谨慎地措辞:
“美第奇家族就没有其他男子了吗?”
“不,还有两个,洛伦奇诺和柯西莫。二人的母亲索德里尼和萨尔维亚蒂都出身佛罗伦萨的名门,所以他们的出生都是一清二白的。不过,虽然二人都是嫡子,但父亲那边只是美第奇家族的旁支。洛伦奇诺应该有二十二岁,柯西莫只有十七岁,而亚历山德罗公爵已经二十六岁了。”
“人们对那二人的评价又如何呢?”
“虽说性格完全不同,但据说这二人都是很不错的。不过终究还是敌不过明明是私生子却对外宣称有着美第奇家族正统血统,一直有教皇克雷芒七世作为后盾的亚历山德罗。
“直系和旁支难道就这么不同吗?像美第奇家族的女儿卡特琳娜不就嫁给了法国国王的第二个儿子亨利吗?据说在法国,大家都按法式叫法叫她‘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呢。”马可稍稍以从政者的经验说了下自己的意见:
“亚历山德罗的确不得民心,但一旦成为君主,任谁都是很难轻易获得民心的。”
半月馆老板压低声音继续说:
“那可不是。您见过他一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那副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六岁,整天只知道饮酒作乐,再加上性格阴险残忍,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暴君。佛罗伦萨也真是可悲,这个花之都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了。我常年在外终于回到祖国,不想祖国竟到了这副田地。以前即使是土耳其人,只要听到佛罗伦萨也会心怀敬意呢。”
这个半月馆老板因为马可是外乡人而一吐为快。第二天是节日,他邀请马可一起去花之圣母大教堂做弥撒。马可听说美第奇全家也都会到场,不由得心动。
佛罗伦萨的花之圣母大教堂与威尼斯的圣马可教堂一样,都是城中首屈一指的教堂。但从威尼斯人马可的角度来看,圣马可教堂就是有威尼斯的味道,而花之圣母大教堂则完全是佛罗伦萨风格的一座建筑。
圣马可教堂里那些历年添加上去的雕像和油画,虽然没有什么一贯的排布逻辑,但不可思议的是它美得和谐。而这座佛罗伦萨第一教堂,虽然也是经过多年修建才得以建成,但一眼就能看出它有统一的风格。这种不同,只要一踏进教堂内部,就能强烈地感受到。
威尼斯的圣马可教堂,即使里面空无一人也是那么美丽。但人只要一多,就算马可是威尼斯人也会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相反,花之圣母大教堂内部空间广阔,如果里面人不多,会让人感到空间过大,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但当做弥撒的人填满了这个空间时,这种缺陷就完全消失了。
当马可明白了设计花之圣母大教堂的佛罗伦萨人,在最初设计时就把人们进入后的空间感都计算在内后,真心佩服佛罗伦萨人对美的理解的层次之高。
平民在节日也会穿得比平时鲜艳花哨些,当他们挤满了教堂后,那种完美的和谐感不得不让人点头称是。穿得尤为华丽的便是美第奇家族所坐的那一片了。
虽然男女座席分别在左右两边,但谁都能一眼辨认出美第奇家的人。因为不论是男子席位还是女子席位,最前面的那几排,都由身穿盔甲的士兵守卫,与其他人隔开。
“那就是亚历山德罗。”
与之同来的半月馆老板在马可耳边轻声说道。
在面向祭坛右侧的男子座席中,第一排最左面的那个男人就是他了吧。只见他中等身材,体格结实,稍稍有些胖。不过,第一眼见到他的人最容易注意到的还是他那头黑色卷发与厚厚的有些外翻的红色嘴唇。这就是人们认为他的母亲是黑人的原因吧,马可心道。他的两眼虽然又黑又大,但除了偶尔射出的白光,还是会让人感觉那只是两个空无一物的黑洞。
只有一个男人与这位亚历山德罗公爵亲切地说着话,他坐在公爵右边的座位上,毫无疑问也是美第奇家的人。当他侧过脸,让马可看清时,马可立即就记起了他来。
他就是那个在弗朗西斯修道院中见到过的年轻男子。在教堂石柱的阴影下站着的马可看来,他已经和在修道院时截然不同,一身五彩锦罗华服。一开始马可站在他后面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所以完全没有注意,但看见脸时便立即认了出来,那种漠不关心的眼神和在修道院时一模一样。马可对在他身边向导一般一步不离的半月馆老板轻声问道:
“公爵右边的男人是谁啊?”
旅馆老板压低声音回答说:
“那个就是洛伦奇诺。他的父亲出生于美第奇家族的旁支,但母亲却是可以与共和国时代大公匹敌的索德里尼家的小姐。”
在马可继续询问之前,老板为马可介绍起坐在洛伦奇诺右边的另一个年轻人。
“坐在那边的是柯西莫。洛伦奇诺和柯西莫的父亲是堂兄弟,柯西莫的父亲自然也是出自美第奇家族的旁支,不过他可是被称为‘黑队乔凡尼’的名将。”
“他的父亲我知道,”马可回答道,“他可是1526年德意志军队大举入侵意大利时痛击敌军,最后英勇战死沙场的勇将。”原来他就是那位勇将的儿子啊,当时这么想的人一定不止马可一人,因为他是与战场功勋无缘的美第奇家族中特别的一员。
不过这个柯西莫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十七岁青年,他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老成了。他面朝祭坛,坐在该坐的地方。左边的洛伦奇诺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一下。他肩膀厚实,看上去已经成长为一个不错的青年了。不过,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与他那位众人皆知性格豪放的父亲“黑队乔凡尼”总好像不甚相像。他与他父亲相似的地方也许只有体格吧。当想到父亲战死之时他还仅是个孩子,马可不禁对他同情起来,也许是因为马可也是在差不多的年纪失去了父亲吧。
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向导的半月馆老板又继续说了下去。当他把美第奇家的男人都介绍完之后,又开始介绍起面向祭坛,坐在左边第一排的美第奇家的女人。
“坐在最右边座位上的就是亚历山德罗公爵在今年六月刚刚举行仪式娶回来的公爵夫人玛格丽特。”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女子。虽谈不上什么大美女,但也不算特别丑,只是一个稍显丰满,不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女孩而已。
不过不论她给人留下的印象多么稀薄,而且还是个私生女,她的父亲毕竟是欧洲最强君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那个有着黑色卷发和外翻嘴唇的亚历山德罗不就是因为迎娶了这个流淌着哈布斯堡王朝血液的小女孩,才获得了佛罗伦萨统治者的地位吗?
美第奇家族的亚历山德罗能成为佛罗伦萨的统治者,还得归功于他的岳父。他的岳父查理五世最终还是把佛罗伦萨网罗进了西班牙国王的权力之下。
拼命维持着独立地位的威尼斯共和国,抵抗着势力扩张中的西班牙、法国以及土耳其等大国,在威尼斯有过从政经验的马可·丹多洛对此尤其深有体会。
马可看着那个若不是身裹华服便与普通女孩无甚差别的公爵夫人,一时想得出神,一动不动。然而,旅店老板却完全没有察觉到马可的内心变化,继续说下去。
“坐在公爵夫人左边的那位夫人就是‘黑队乔凡尼’的遗孀,也就是柯西莫的母亲玛丽亚·萨尔维亚蒂。”
马可随着介绍朝那边望去,只见在那个穿着华美衣裙的小女孩身边,的确有一位一袭黑衣、头罩灰色薄纱的妇人,她的脸隐藏在面纱下看不真切,但马可可以强烈感受到从她背影渗出的那种欲诉还休的寂寞。
半月馆老板也不管马可做何反应,继续说:
“她不仅嫁给了美第奇家族成员‘黑队乔凡尼’,而且她本人身上也流着美第奇家族的血液。她是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女儿和雅各布·萨尔维亚蒂之女,相当于洛伦佐的外孙女。她嫁的虽说是美第奇家的旁支,也算是美第奇家族,他们婚后生下的儿子就是柯西莫。”
与美第奇家族如此渊源深厚,而其父又是佛罗伦萨金融大亨萨尔维亚蒂,为何她的周身还蕴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愁呢?这个疑问久久盘旋在马可心头。旅店老板依然自顾自地往下说,连声音听上去也变得愉悦起来。
“您看坐在左边的那位是不是个大美人?她是洛伦奇诺的妹妹,都说她是美第奇家族中首屈一指的美女。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嫁进了萨尔维亚蒂家,年迈的丈夫不久之后就去世了,她成了寡妇。本来她得一直穿着丧服,但她那么年轻貌美,听说应男人们的恳求,她可以服丧一年就脱下丧服,而萨尔维亚蒂家也应允了。美真是能克服一切啊。”
那位坐在充满寂寥哀怨的中年妇人左边的年轻女子的确称得上国色天香,不过并不是那种完美到令人难以接近的类型,而是让人感觉世上所有烦恼都会远离她的那种出水芙蓉般的楚楚动人。
随着大主教步入,祭坛下的人全体起立,弥撒开始了。圣歌缓缓响起,然后音量逐渐提高直至充满整座教堂。
正在这时,马可感觉有什么碰到了他的腰。当他回头时,禁不住轻轻叫出了声:
“奥琳皮娅!”
她娇艳的笑容可以让罗马所有的高级妓女失色。虽然此时她身着深灰色的素朴丧服,黑色面纱也遮住了脸庞,很容易淹没在节日中华丽的衣香鬓影里,但马可绝不会看错。马可的眼睛无法离开安静地坐在女子席位上画着十字安详地做着祷告的奥琳皮娅。对他来说,庄严的圣歌和主教煞有介事的说教已成了远方响起的伴奏。
在马可的心中有三种完全不同的感情纠缠在一起,如发生了化学反应般引爆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
任劳任怨地在谍报机构CDX(十人委员会)工作,最后得到的竟然是革除公职三年这样一个不名誉的结局,这些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因为奥琳皮娅在威尼斯进行间谍活动时利用了马可。
可另一个念头又浮上心头,难道她当时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即使她不利用马可,也可以利用别人。难道不应该怪自己轻易陷入情网,太过轻率吗?马可又这样反省。
自己没有憎恨奥琳皮娅的权利,当然也没有原谅她的权利。对于罗马妓女来说,如果她们不做就意味着死亡,所以不得不干。如今的马可已把革除公职的三年期限当成了一个休养期,因此当初憎恨的火焰也被理性之水浇灭。
而第三种感情,就是对她肉体的执念。
与奥琳皮娅度过的日夜,在马可这个男人的身体上留下了深刻印记。从不曾有哪个女人和他那么水乳交融。虽然也知道只要一离开床她就会自由飞翔,不知所终,但只要想起他们在床上的那种如胶似漆,马可的血液就会立即沸腾起来。
不论是弥撒还是美第奇家的人,都在马可的头脑中消失了。坐在女席一角的奥琳皮娅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马可那热烈的视线,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祷告中,没有朝马可的方向瞧上一眼。
周围开始渐渐骚动起来,原来弥撒已经结束了。首先退场的是美第奇家的人,而后列席弥撒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走出教堂。马可的视线无法离开奥琳皮娅。半月馆老板说店里准备了午饭,邀请马可一同过去,但马可拒绝了他,借口说想散一会儿步再回旅店。
人们从教堂里蜂拥而出,想不跟丢奥琳皮娅虽然并不容易,但若是对其每一寸肌肤都了如指掌的话,即使那个女人裹着衣物,只看背影也能识别出来。马可距离她十米左右尾随而行。
这个罗马妓女在这个节日的白天穿过乱哄哄的大街,朝西格诺利亚广场走去。她好像也没有同伴,以不快也不慢的步调在西格诺利亚广场前右转。
马可以为她住在那边,想不到她仍然继续往前走,然后左转进入了保罗·圣马利亚大街,在街道的尽头处又走上了老桥。
当马可正思索着她是否住在阿尔诺河对岸时,走到桥中央的她突然转过身来,脸上漾着笑容。
走得越来越近的马可和奥琳皮娅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你也会在佛罗伦萨?”
说完,二人同时大笑起来。此时在马可的心里,之前那三种想法中的前两个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就只有那第三个念头了。
奥琳皮娅住在博尔戈·圣雅各布大街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中的一幢的顶楼。
打开窗就能望见阿尔诺河,而右下方能看到老桥上来往如织的游人。
二人之间已无需任何语言,对于他们而言连脱衣的时间都是一种浪费。那就待会儿再来欣赏窗外远眺出去只属于佛罗伦萨屋顶的那份美丽吧。
二人都强烈渴望着对方。女人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欢喜得激动不已,而男人在沉默中得偿所愿,一番云雨之后终于让女人休息。二人都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威尼斯的时光。
马可与奥琳皮娅约定明日再见后就出了她的家门。女人希望他能再待一会儿,马可现在的身份已无任何后顾之忧,只是他答应了半月馆老板午饭时会过去。在佛罗伦萨,奥琳皮娅已经不再做妓女,以后任何时候都能见面。
要回半月馆,比起走老桥,走下游处的圣三一桥会更快一些。通过那座桥后往北走,一直走到托纳布奥尼街的尽头,从那儿再往北走一段就是半月馆所在的圣洛伦佐地区了。马可一边回味着留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香,一边疾步赶往旅店。
虽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马可推开门时还是大吃了一惊,平时热闹的半月馆今天却悄无声息。旅店里并非没有客人,午饭也照常供应着,只不过客人和服务员都像皮影戏里的人般没有一点儿声音。一个认识马可的客人,对愕然呆立在那儿的他说:
“一些士兵冲进来把乔瓦尼给带走了。”
为什么,虽然马可没有问出口,但他的表情已表达了他的疑问,另一个客人接着说:
“说他是学院山庄案的凶手。”
这时从厨房深处传来乔瓦尼妻子的痛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