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都是一副农夫打扮,不但衣裤很“讲究”,而且头上还裹着那种农夫在田间干活时所戴的粗布头巾。毛驴拉着的小货车上堆满了像是刚刚采摘的葡萄,葡萄叶子在罩着货车的粗布下若隐若现。其中一个农夫用钥匙打开了山庄的大门,小货车随之驶入。
林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尽头就是山庄的入口。其中一人熟练地打开了那道沉重的木门。
在这个悄然无声的午后,四周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三个男人拿下货车上的罩布,从成堆的葡萄下取出了一样东西,其中二人扛着它一前一后走进了里院。在前面带路的是之前用钥匙开门的那个人。到达里院后,还是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三个男人来到了地下室。
那样东西用粗布裹着,其中一个搬运的人对领头的男人喊道:“头儿,如果放在这儿,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吧?”
“没事儿,说扔在这儿就行了。”
于是,他们把那个被粗布包裹着的东西放了下来。这里虽说是地下室,但并不是普通的地下室。地下室的整面墙贴满了贝壳,还有一个小喷泉,不过已经不再喷水了。整个地下室给人一种身在海底的奇妙感觉,而那个被粗布包裹着的物体犹如水葬后沉入海底的尸体。
刚才说话的男人再一次开口问道:“这儿真的没有一个人会来吗?”
被唤作“头儿”的男人大声回答:“说明天之前不会有人来,下人们都到卡夫乔洛的山庄里去帮忙采摘葡萄了,要到明天才回来。这儿现在只有一个老头儿,不过听说他应该不会过来巡视。”
三个男人从地下室出来后,再次驾起驴车出了山庄大门。一路上,他们只遇到了在树林中快乐飞翔的一群群小鸟。
如果走得快些,在日落前就能通过圣加洛门了。
从北而来的旅人们必须走圣加洛门,它是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北边的一道城门,当晚钟敲响时,城门就会随之关闭。
不过,马可并不急着赶路。
他受到了革职三年的处分,现在才过去一年。他已不是威尼斯共和国的元老院元老,也不再是身负密令在威尼斯和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之间往来的威尼斯外交和军事实际决策机构十人委员会的一员了。马可·丹多洛的处境已今非昔比。
这次旅程没有政府为保护身负要务之人出具的特别身份证明,也不再有威尼斯共和国常驻其他主要国家的大使的接待。
不过,在旅途的终点,也不会再有什么任务等待着他。
无须匆忙赶路,到达之后也不再有任务等候的行程,对马可而言还是平生第一次。
把此次私人旅行的目的地定在佛罗伦萨,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第一是因为马可已厌倦了维罗纳别院里的宁静生活。被革除公职时,明明那么期待可以好好修养一番身心,但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话虽如此,马可也并不向往威尼斯的社交生活,之前他就对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没有丝毫兴趣。
第二个可以称得上理由的是,他发现虽然各个国家都是独立体,但不论在语言还是风俗方面都差别不大。从西边的英国到东方的土耳其他都如数家珍,却从未去过佛罗伦萨和罗马。如今他时间充裕,正是弥补这些不足的最佳时期。
像马可这样出生在威尼斯的贵族男士,一直把国家事务当作己任,完全不知随心所欲的旅行为何物。年轻时的旅程是为了积攒知识和经验,之后就一直是公务出差。上面吩咐下来去往何处就即刻出发,完全无法自己选择旅行的目的地。
马可一直觉得可以选择自己的旅程终点是出世之人才能拥有的一种奢侈,而如今他或许也算得上是一个出世之人了吧。在被革除公职三年之后,如今这种状态能否结束?或者即使三年之后,人生还是这样继续下去?这都不是马可自己可以决定的事。
不管怎样,至少这几年的时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去意大利看一看吧,马可这么想。
把佛罗伦萨定为第一站,可以说也是他追随内心的一个自然选择。
作为一个威尼斯人,他对佛罗伦萨的印象就是,两个城市虽同属意大利,但就像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一般。或许正因为如此,德国人和法国人才会常常把这两个城市拿出来比较讨论吧。在习惯了不许一家独揽大权的威尼斯人眼中,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一手遮天的情况简直无法想象。很多人对佛罗伦萨产生兴趣都是因为这一点,马可正是其中一人。
佛罗伦萨对于威尼斯共和国市民马可来说完全就是外国,不过因为同属意大利,和去土耳其时不同,并不需要通行许可证和停留许可证。威尼斯共和国公民只需出示自己所住行政区的居民证和所属教区神职人员开具的证明就足够了。若是以当初的身份,只要一份政府出具的特别身份证明即可,而如今作为一介平民就得两个证明都有。
行政区颁发的居民证可以证明他是威尼斯共和国公民。驻各国的大使馆以及领事馆,还有被称为驻外经济据点的商行,都有保护持有这个证明之人的义务,就跟我们现在的护照差不多。
教区的证明则证明此人是一位基督徒。这个证明还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用途,例如若所去之处没有太多设备齐全的旅店的话,常常不得不借宿于修道院,而非基督徒是无法在修道院留宿的。在没有舒适的旅店,以及只有在大城市中才能与外国人进行交流的那个年代,修道院对于旅人而言可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旅途中总会有身体抱恙的时候,国营医院只有大城市才有,其他地区一般都是修道院发挥诊所的作用。
借宿也好,诊疗也罢,当初都是为朝圣者设置的,但后来只要是基督徒,不论贫富都会被收留。hospital(医院)这个词,就来源于意为“招待、接受”的动词。
除了这两份证明以外,马可还有一份文件,那是教区的牧师为他给弗朗西斯修道院院长写的一封信。
“也许对您会有用。”
因为是牧师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不能随意丢弃,只好先带着上路,但马可还没有决定是否要用它。如今作为一介平民,或许也会有无法藏身于市井之中的时候吧。在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旅途中,最大的敌人就是“麻烦”二字。
从维罗纳别院出发,只要沿着意大利半岛南下即可。
马可这次只带了长年照顾他的那对老夫妇的侄子作为随身侍从,后者负责照顾他在途中的起居。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服侍人时手脚却很利落。
因为他们并不赶路,所以骑马而行的只有马可一人,他的仆人则牵着驮着行李的马徒步而行。他们踏上旅程之时,正好是让人不会有慵懒之感的初秋。
只要越过把意大利半岛分为南北两侧的亚平宁山脉,后面就是和缓地环绕着丘陵的下山小道了。佛罗伦萨正位于这个被丘陵四面包围着的盆地之中。
沿着小道顺势而下,拐了几个弯之后,马可不禁勒马驻足。
佛罗伦萨的街景在远方已渐渐显现。在重叠的红色屋顶之间,高耸入云的白色山脊游走于片片红色之中,线条分明,让人禁不住远眺,那矗立着的高大穹顶,一定就是著名的花之圣母大教堂了。
佛罗伦萨的这座第一教堂被称为花之圣母大教堂,正是源于佛罗伦萨的古名,意味着花之都的“Firenze”。
马可勒住缰绳,望着美不胜收的街景,久久没有前进。
威尼斯的城市当然也很美,不过像这样从高处俯瞰,只有云中的鸟儿才能做到。而陆地上的城市,比如米兰、博洛尼亚或是罗马,都是在平地上建造起来的城市。正因为佛罗伦萨位于被丘陵包围的盆地之中,所以才能让人享受到仿佛空中鸟儿般的欣赏视角。
在初秋柔和的夕阳下,马可朝着带给人静谧喜悦之情的花之都再次策马前行。
晚钟已经敲响,预示着城中人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同时也告诉城外人当钟声敲完之时,城门就将关闭。
仆人抬头望向马可,他的意思是如果在城门关闭之前赶一下路也许还来得及进入城市。然而马可无视了这个沉默寡言的仆人的示意。今晚,他想借宿于城外菲耶索莱山的弗朗西斯修道院。
本来的确是计划当天进入佛罗伦萨,在城中的旅店中解下行装的,但马可在远眺佛罗伦萨时突然改变了心意。
就如当人知道心心念念之物已近在咫尺之时,伸出去的手会在不经意间稍稍缩回一样。马可决定使用威尼斯教区的牧师为他写给弗朗西斯修道院院长的那封介绍信。
菲耶索莱山是环绕佛罗伦萨的丘陵中的一座,当初由伊特鲁里亚人开拓出来,所以相比征服了伊特鲁里亚民族的罗马人开发的阿尔诺河畔的佛罗伦萨,它的历史更加源远流长。菲耶索莱山是一座平缓的丘陵,面对佛罗伦萨的那个斜坡正好面朝南方,由富人们捐赠修建的修道院以及佛罗伦萨城中权贵之家的别墅,在夏日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星星点点闪现其间,形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
去往弗朗西斯修道院必须穿过一条两边种满丝柏树的蜿蜒狭窄的小路,走到尽头可以看到一扇被两根又粗又高的石柱守护的坚固铁门。
隔着铁栅栏,能远远望见在树篱中间的小径和教堂正面。仆人拉了一下悬挂在铁门上的链子,四周一片静寂,正好能听到教堂某处的铃声随之响起。
不一会儿,马可就看到一个身着圣弗朗西斯教派独有的褐色教袍的年轻教士穿过树篱小径朝这边走来。隔着铁栅栏,马可把牧师写的介绍信递了进去。教士拿着信返回了教堂,再回来时便为马可打开大门,其间马可一直耐心地等在门外。
当马可看到在教堂的大门前迎接他的修道院院长温和的笑脸时,就知道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对方是不会把他当作这样一种麻烦的不速之客的。
“我刚才在菜园里,守门的教士找不到我,所以在院中寻了一圈。”
院长找了这样一个让马可久等的理由。
不过,作为威尼斯共和国谍报机构十人委员会曾经的一员,一切都瞒不过马可的眼睛,他确信对方已把他当作了一个麻烦。当然,马可也早已熟谙如何不让心思显露在脸上。
马可被领入修道院一间简朴的小屋中,小屋干净且舒适。从开着的小窗望出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菜园,而远处便是森林。
屋中的日常用品都是修道院风格的质朴的木制品,但马可注意到其实每一件都由昂贵的胡桃木中最上等的部分所制。马可看出这家修道院应该是佛罗伦萨城中仅限一小部分人到访的一个隐蔽场所。
一个教士为马可拎来了一桶水。正准备清洗脸和身体时,他注意到清水中隐隐飘出一丝香气,不过他说不清这高雅的香气究竟是什么气味。
马可按照被告知的时间去往食堂,却在途中迷了路。在内院的一处有一扇门,推开门便是食堂,但马可不巧推开了右手边的另一扇门。
这是一个排列着石拱门的露台。拱门的半圆形轮廓犹如画框一般,正好把远处佛罗伦萨的景象如风景画般呈现在人的眼前。夕阳下佛罗伦萨的街景,果然如人们所说的美如梦境。
正在此时,马可听到有人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话。由于露台上到处摆放着柠檬盆栽,他只能看见在露台的另一边站着两个男人。
面朝马可坐在椅子上的正是修道院院长,而站在院长面前的男人因为背朝马可,所以看不见脸,但从他短衣下露出的线条优美的笔直双腿可猜出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
马可轻轻关上了门。在繁茂的柠檬叶子的掩映下,那二人并没有注意到马可曾经来过。
小食堂与这个整洁但并不宽敞的修道院极其相称,屋中四面的灯火照得满室生辉,窄长的餐桌沿着三面墙摆放着,而在没有摆放餐桌的一面,墙上画的是在任何一个修道院的食堂内都可一见的描绘基督与十二门徒最后的晚餐的画。
马可不经意地望向四周时,突然有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修道院院长站在身边。蓄着白胡子的院长微笑着说:
“吃饭时得保持安静啊。”
包括院长在内约十五名教士入席就座后,餐桌上还留有一个空位。
当大家俯首垂目祈祷完抬起头时,那个座位上已经有人坐着了。正是那个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