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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修道院

三个男人都是一副农夫打扮,不但衣裤很“讲究”,而且头上还裹着那种农夫在田间干活时所戴的粗布头巾。毛驴拉着的小货车上堆满了像是刚刚采摘的葡萄,葡萄叶子在罩着货车的粗布下若隐若现。其中一个农夫用钥匙打开了山庄的大门,小货车随之驶入。

林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尽头就是山庄的入口。其中一人熟练地打开了那道沉重的木门。

在这个悄然无声的午后,四周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三个男人拿下货车上的罩布,从成堆的葡萄下取出了一样东西,其中二人扛着它一前一后走进了里院。在前面带路的是之前用钥匙开门的那个人。到达里院后,还是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三个男人来到了地下室。

那样东西用粗布裹着,其中一个搬运的人对领头的男人喊道:“头儿,如果放在这儿,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吧?”

“没事儿,说扔在这儿就行了。”

于是,他们把那个被粗布包裹着的东西放了下来。这里虽说是地下室,但并不是普通的地下室。地下室的整面墙贴满了贝壳,还有一个小喷泉,不过已经不再喷水了。整个地下室给人一种身在海底的奇妙感觉,而那个被粗布包裹着的物体犹如水葬后沉入海底的尸体。

刚才说话的男人再一次开口问道:“这儿真的没有一个人会来吗?”

被唤作“头儿”的男人大声回答:“说明天之前不会有人来,下人们都到卡夫乔洛的山庄里去帮忙采摘葡萄了,要到明天才回来。这儿现在只有一个老头儿,不过听说他应该不会过来巡视。”

三个男人从地下室出来后,再次驾起驴车出了山庄大门。一路上,他们只遇到了在树林中快乐飞翔的一群群小鸟。

如果走得快些,在日落前就能通过圣加洛门了。

从北而来的旅人们必须走圣加洛门,它是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北边的一道城门,当晚钟敲响时,城门就会随之关闭。

不过,马可并不急着赶路。

他受到了革职三年的处分,现在才过去一年。他已不是威尼斯共和国的元老院元老,也不再是身负密令在威尼斯和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之间往来的威尼斯外交和军事实际决策机构十人委员会的一员了。马可·丹多洛的处境已今非昔比。

这次旅程没有政府为保护身负要务之人出具的特别身份证明,也不再有威尼斯共和国常驻其他主要国家的大使的接待。

不过,在旅途的终点,也不会再有什么任务等待着他。

无须匆忙赶路,到达之后也不再有任务等候的行程,对马可而言还是平生第一次。

把此次私人旅行的目的地定在佛罗伦萨,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第一是因为马可已厌倦了维罗纳别院里的宁静生活。被革除公职时,明明那么期待可以好好修养一番身心,但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话虽如此,马可也并不向往威尼斯的社交生活,之前他就对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没有丝毫兴趣。

第二个可以称得上理由的是,他发现虽然各个国家都是独立体,但不论在语言还是风俗方面都差别不大。从西边的英国到东方的土耳其他都如数家珍,却从未去过佛罗伦萨和罗马。如今他时间充裕,正是弥补这些不足的最佳时期。

像马可这样出生在威尼斯的贵族男士,一直把国家事务当作己任,完全不知随心所欲的旅行为何物。年轻时的旅程是为了积攒知识和经验,之后就一直是公务出差。上面吩咐下来去往何处就即刻出发,完全无法自己选择旅行的目的地。

马可一直觉得可以选择自己的旅程终点是出世之人才能拥有的一种奢侈,而如今他或许也算得上是一个出世之人了吧。在被革除公职三年之后,如今这种状态能否结束?或者即使三年之后,人生还是这样继续下去?这都不是马可自己可以决定的事。

不管怎样,至少这几年的时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去意大利看一看吧,马可这么想。

把佛罗伦萨定为第一站,可以说也是他追随内心的一个自然选择。

作为一个威尼斯人,他对佛罗伦萨的印象就是,两个城市虽同属意大利,但就像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一般。或许正因为如此,德国人和法国人才会常常把这两个城市拿出来比较讨论吧。在习惯了不许一家独揽大权的威尼斯人眼中,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一手遮天的情况简直无法想象。很多人对佛罗伦萨产生兴趣都是因为这一点,马可正是其中一人。

佛罗伦萨对于威尼斯共和国市民马可来说完全就是外国,不过因为同属意大利,和去土耳其时不同,并不需要通行许可证和停留许可证。威尼斯共和国公民只需出示自己所住行政区的居民证和所属教区神职人员开具的证明就足够了。若是以当初的身份,只要一份政府出具的特别身份证明即可,而如今作为一介平民就得两个证明都有。

行政区颁发的居民证可以证明他是威尼斯共和国公民。驻各国的大使馆以及领事馆,还有被称为驻外经济据点的商行,都有保护持有这个证明之人的义务,就跟我们现在的护照差不多。

教区的证明则证明此人是一位基督徒。这个证明还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用途,例如若所去之处没有太多设备齐全的旅店的话,常常不得不借宿于修道院,而非基督徒是无法在修道院留宿的。在没有舒适的旅店,以及只有在大城市中才能与外国人进行交流的那个年代,修道院对于旅人而言可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旅途中总会有身体抱恙的时候,国营医院只有大城市才有,其他地区一般都是修道院发挥诊所的作用。

借宿也好,诊疗也罢,当初都是为朝圣者设置的,但后来只要是基督徒,不论贫富都会被收留。hospital(医院)这个词,就来源于意为“招待、接受”的动词。

除了这两份证明以外,马可还有一份文件,那是教区的牧师为他给弗朗西斯修道院院长写的一封信。

“也许对您会有用。”

因为是牧师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不能随意丢弃,只好先带着上路,但马可还没有决定是否要用它。如今作为一介平民,或许也会有无法藏身于市井之中的时候吧。在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旅途中,最大的敌人就是“麻烦”二字。

从维罗纳别院出发,只要沿着意大利半岛南下即可。

马可这次只带了长年照顾他的那对老夫妇的侄子作为随身侍从,后者负责照顾他在途中的起居。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服侍人时手脚却很利落。

因为他们并不赶路,所以骑马而行的只有马可一人,他的仆人则牵着驮着行李的马徒步而行。他们踏上旅程之时,正好是让人不会有慵懒之感的初秋。

只要越过把意大利半岛分为南北两侧的亚平宁山脉,后面就是和缓地环绕着丘陵的下山小道了。佛罗伦萨正位于这个被丘陵四面包围着的盆地之中。

沿着小道顺势而下,拐了几个弯之后,马可不禁勒马驻足。

佛罗伦萨的街景在远方已渐渐显现。在重叠的红色屋顶之间,高耸入云的白色山脊游走于片片红色之中,线条分明,让人禁不住远眺,那矗立着的高大穹顶,一定就是著名的花之圣母大教堂了。

佛罗伦萨的这座第一教堂被称为花之圣母大教堂,正是源于佛罗伦萨的古名,意味着花之都的“Firenze”。

马可勒住缰绳,望着美不胜收的街景,久久没有前进。

威尼斯的城市当然也很美,不过像这样从高处俯瞰,只有云中的鸟儿才能做到。而陆地上的城市,比如米兰、博洛尼亚或是罗马,都是在平地上建造起来的城市。正因为佛罗伦萨位于被丘陵包围的盆地之中,所以才能让人享受到仿佛空中鸟儿般的欣赏视角。

在初秋柔和的夕阳下,马可朝着带给人静谧喜悦之情的花之都再次策马前行。

晚钟已经敲响,预示着城中人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同时也告诉城外人当钟声敲完之时,城门就将关闭。

仆人抬头望向马可,他的意思是如果在城门关闭之前赶一下路也许还来得及进入城市。然而马可无视了这个沉默寡言的仆人的示意。今晚,他想借宿于城外菲耶索莱山的弗朗西斯修道院。

本来的确是计划当天进入佛罗伦萨,在城中的旅店中解下行装的,但马可在远眺佛罗伦萨时突然改变了心意。

就如当人知道心心念念之物已近在咫尺之时,伸出去的手会在不经意间稍稍缩回一样。马可决定使用威尼斯教区的牧师为他写给弗朗西斯修道院院长的那封介绍信。

菲耶索莱山是环绕佛罗伦萨的丘陵中的一座,当初由伊特鲁里亚人开拓出来,所以相比征服了伊特鲁里亚民族的罗马人开发的阿尔诺河畔的佛罗伦萨,它的历史更加源远流长。菲耶索莱山是一座平缓的丘陵,面对佛罗伦萨的那个斜坡正好面朝南方,由富人们捐赠修建的修道院以及佛罗伦萨城中权贵之家的别墅,在夏日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星星点点闪现其间,形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

去往弗朗西斯修道院必须穿过一条两边种满丝柏树的蜿蜒狭窄的小路,走到尽头可以看到一扇被两根又粗又高的石柱守护的坚固铁门。

隔着铁栅栏,能远远望见在树篱中间的小径和教堂正面。仆人拉了一下悬挂在铁门上的链子,四周一片静寂,正好能听到教堂某处的铃声随之响起。

不一会儿,马可就看到一个身着圣弗朗西斯教派独有的褐色教袍的年轻教士穿过树篱小径朝这边走来。隔着铁栅栏,马可把牧师写的介绍信递了进去。教士拿着信返回了教堂,再回来时便为马可打开大门,其间马可一直耐心地等在门外。

当马可看到在教堂的大门前迎接他的修道院院长温和的笑脸时,就知道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对方是不会把他当作这样一种麻烦的不速之客的。

“我刚才在菜园里,守门的教士找不到我,所以在院中寻了一圈。”

院长找了这样一个让马可久等的理由。

不过,作为威尼斯共和国谍报机构十人委员会曾经的一员,一切都瞒不过马可的眼睛,他确信对方已把他当作了一个麻烦。当然,马可也早已熟谙如何不让心思显露在脸上。

马可被领入修道院一间简朴的小屋中,小屋干净且舒适。从开着的小窗望出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菜园,而远处便是森林。

屋中的日常用品都是修道院风格的质朴的木制品,但马可注意到其实每一件都由昂贵的胡桃木中最上等的部分所制。马可看出这家修道院应该是佛罗伦萨城中仅限一小部分人到访的一个隐蔽场所。

一个教士为马可拎来了一桶水。正准备清洗脸和身体时,他注意到清水中隐隐飘出一丝香气,不过他说不清这高雅的香气究竟是什么气味。

马可按照被告知的时间去往食堂,却在途中迷了路。在内院的一处有一扇门,推开门便是食堂,但马可不巧推开了右手边的另一扇门。

这是一个排列着石拱门的露台。拱门的半圆形轮廓犹如画框一般,正好把远处佛罗伦萨的景象如风景画般呈现在人的眼前。夕阳下佛罗伦萨的街景,果然如人们所说的美如梦境。

正在此时,马可听到有人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话。由于露台上到处摆放着柠檬盆栽,他只能看见在露台的另一边站着两个男人。

面朝马可坐在椅子上的正是修道院院长,而站在院长面前的男人因为背朝马可,所以看不见脸,但从他短衣下露出的线条优美的笔直双腿可猜出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

马可轻轻关上了门。在繁茂的柠檬叶子的掩映下,那二人并没有注意到马可曾经来过。

小食堂与这个整洁但并不宽敞的修道院极其相称,屋中四面的灯火照得满室生辉,窄长的餐桌沿着三面墙摆放着,而在没有摆放餐桌的一面,墙上画的是在任何一个修道院的食堂内都可一见的描绘基督与十二门徒最后的晚餐的画。

马可不经意地望向四周时,突然有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修道院院长站在身边。蓄着白胡子的院长微笑着说:

“吃饭时得保持安静啊。”

包括院长在内约十五名教士入席就座后,餐桌上还留有一个空位。

当大家俯首垂目祈祷完抬起头时,那个座位上已经有人坐着了。正是那个年轻男子。 xb5qgQJi+Cor8vaPh5EVfNHKc8QEDjWuz+zSB1bjB8D0Ov9fLtd4wXsXxf4/Ssuh



鸢尾花的香气

马可在熟睡之后醒来,恢复了三十几岁男子应有的体力。

他酣眠一夜不是因为床特别舒适,而是因为这些天的疲劳和修道院的宁静。昨夜的晚餐虽只是粗茶淡饭,但每样菜使用的都是新鲜食材,配上上佳的葡萄酒,疲劳的身躯自然恢复了体力。

马可仰面躺在木床上,也不管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次又一次伸展着自己的身体。

“终于恢复体力了。”

正当马可如此心满意足地想着时,有谁轻轻敲响了他的房门。

“主人。”

是那个谦卑的仆人的声音。马可一边回应着,一边从床上跳下来。“看来您休息得不错啊。”仆人说着走进屋,把早餐放到桌上,然后打开了木窗。

明媚的阳光仿佛一直守候在窗外,在打开窗子的瞬间如复仇般射满小屋。已经是日上三竿,随着阳光一起进屋的还有林间小鸟婉转的歌声。

当马可大快朵颐吃着早餐时,在一旁整理床铺的仆人低声说道:

“主人,昨晚这附近好像有人被杀了。”

马可没有停下进餐的动作,问道:

“哦,是吗?是谁被杀了?”

仆人回答是在伙房做饭时从低级教士那边听到的消息,接着说道:

“不清楚是谁。听修道院的教士说,是发生在西面距此五公里左右的一个山庄里,今早才发现的尸体。”

马可心道,倘或我还一听到尸体就大惊小怪的话,可活不到今天了。看到主人不再发问,仆人也就不继续说下去了。

马可快吃完早餐的时候,一个年轻教士拎着一个装满水的桶走了进来。这个教士看上去随和可亲,他微笑着对马可道了早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装满水的桶里滴了几滴。小屋里顿时袅袅漾起一丝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个香气真好闻,是什么?”

听到马可这样问,年轻教士再次扬起他灿若朝阳的笑脸回答说:

“先生,这是伊里斯的香气,是由鸢尾花制成的一种香料,一直由市内的圣马利亚·诺维拉教堂制作,只有佛罗伦萨才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鸢尾花都刻在佛罗伦萨的徽章上。而现在,六个圆球的美第奇家族徽章代替了鸢尾花徽章,更受人关注。”

说起来,距离佛罗伦萨共和制瓦解已经过去了六年,如今的佛罗伦萨完全变成了一个由美第奇家族统治的“君主制”国家。年轻教士仿佛被马可温和的沉默鼓励一般,继续说道:

“其实以前美第奇家族的人也说过喜欢这种高雅的香味,不过如今好像更喜欢东方那种浓烈的香味了。”

如果是从东方而来的浓烈香料,那必是从威尼斯进口后卖到佛罗伦萨的商品之一了。马可无奈苦笑了一下。带着秋日气息的鸢尾花香味与这个舒适静谧的修道院竟然非常契合。

同样的香味,马可昨夜到达时已经从洗漱用的水里闻到过了。当他回忆还在哪儿闻到过时,突然想起就是在食堂的出口处与那个年轻男子擦肩而过之时。

食堂中那个男子正好面朝马可而坐,所以马可把他看了个清楚。

近似黑色的褐色直发及肩,让他那窄长脸更显得消瘦。

他并不是那种典型的美男子。挺拔的鼻梁和瘦削的两颊形成的弧线完全是佛罗伦萨上流社会男子的典型样貌,那性感的厚嘴唇让人觉得在这张脸上不甚协调。他的眼神随意而敷衍,与他自然流露出的高雅举止极不相称。他看上去应该二十多岁,不过表现出的那种稳重感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晚餐时,那个男子只是仿若不经意地朝马可这边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来了。

二人在食堂出口处的相遇不知是不是一个偶然。那个男子给马可让了路,而马可正是在那时闻到了那股鸢尾花的香味,二人之间飘荡着的香气仿佛是在沉默中互相向对方行礼一般。

整装后的马可留下还在整理行李的仆人,想在启程前向院长表达一下让自己留宿一晚的谢意并道别。院长并不在他的房间里,路过的教士告诉马可院长在露台那边。此时,院长的确正在露台上让一名年轻教士帮他一起打理盆栽。听完马可的话,院长说道:

“我认为您今天还是不要出发为好,附近有人被杀了。在骚乱平息之前,您还是留在此地吧。”

马可表现出好像第一次听到有人被杀这件事一般说: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只是一个人被杀而已,难不成会因此不能进入佛罗伦萨城吗?”

院长停下打理盆栽的动作,盯着马可的眼睛说:

“所有城门都已关闭。听说若没有紧急事务,城里的人无法出来,城外的人也不准进去。”

“真是戒备森严啊。被杀的是什么大人物吗?”

“这个我倒不太清楚,只听说尸体是在学院山庄里被发现的。”

“这个学院山庄,难道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院长的年龄看上去远远超过六十岁,但那丝毫不见衰老之色的伟岸身躯,让人感觉那种暗暗闪烁着光辉的铠甲应该会比教袍更适合他。院长拿着剪刀的手又停了下来,他再一次望向马可,依旧用平稳缓和的语气说道:

“我从威尼斯牧师给我的信中得知,因为您有感于这个乱世,所以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一个人静静地旅行。您应该也没有什么必须尽快进入佛罗伦萨城内的急事吧。您还是在这附近好好散散步吧,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适合散步了。下午的祷告结束后,请再到这儿来和我聊聊天吧。”

马可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马可几乎走遍了菲耶索莱山,这次长时间的散步虽然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但心情却是极其舒畅愉悦的。

已经进入葡萄的采摘期,仅从葡萄田边走过,那芳香就已让人陶醉不已。若是觉得秋日的阳光太过晒人,只要走入丝柏树下的阴凉小道即可。林中也并不是完全照射不进阳光,站在树下正好能感受到天上洒下的和煦阳光。佛罗伦萨不愧是一个南国之都。

从菲耶索莱山上的任何一处,都能望见佛罗伦萨这座城市。那告知时间的钟声,比在近处倾听反而更显柔和。

期待着下午和院长谈话的马可,比约定时刻更早地到达了露台。朝南的宽敞平台上,高大宏伟的排排拱门正好挡住了阳光,而铺在地上的砖块吸收了部分热气,舒服得简直让人想在这儿睡上一觉。这里的确是可以让柠檬盆栽过冬的最佳场所。正如昨天看到的那样,站在这个露台上就能望见整个佛罗伦萨。

随着祷告钟声的结束,院长出现在了露台上。他陪着马可在一张石制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次只有院长一人。院长用与上午不同的亲切口吻和马可聊了起来。

“您好像不知道学院山庄,要不就从这里说起吧。”

马可仿佛要催促他说下去,点了点头。

“那个山庄属于美第奇家族,在他们拥有的众多别墅中,从豪华程度来说,应该是属于倒数几名的那种简朴类型。不过因为离佛罗伦萨城最近,所以美第奇家的人格外喜欢它,可以说它是和美第奇家族最有缘的一幢别墅了。柯西莫、他的儿子皮埃罗,还有孙辈的洛伦佐都是在那个别墅里去世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美第奇家族举办的柏拉图学院集会最盛行的时候,应该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了。”

把马可当作富裕的出世之人的院长,以为威尼斯名门丹多洛家族的成员一定具备相应的文化素养,自然知道柏拉图学院一事。他继续说道:

“那可是些陈年旧事了。洛伦佐是在1492年去世的,那一年我刚好成年。这个学院山庄,不仅是美第奇家族,佛罗伦萨的人民对它也是备感亲切熟悉。即使有人不知道美第奇山庄,但只要一说起学院山庄,几乎所有人都会立即想到他们家。”

说起美第奇家族的“豪华者”洛伦佐,即使在他去世时,马可还未出生,也是后来听说过的名人。就算是在将要迈入16世纪中叶的威尼斯,只要说起佛罗伦萨,人们就会想到美第奇家族,而说起美第奇家族,就不可能不联想到“豪华者”洛伦佐。在去世后依然被人们竞相传颂的极少数伟大人物之中,即使威尼斯因他吃了不少苦头,大家对他的评价也是一致的。

院长眼望远方,仿佛认识生前的洛伦佐那样,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从洛伦佐去世的1492年起,佛罗伦萨这朵大花儿开始慢慢凋谢了。

“之前依靠美第奇家族的贤明统治,佛罗伦萨整个城市充满了活力,几乎拉动了整个意大利的发展。然而那一年之后,便进入了萨伏那洛拉会士统治的疯狂年代。

“我信奉的圣弗朗西斯教派虽然反对萨伏那洛拉带领的多明我会的做法,但恐怖政治这种东西真的是可怕。只因是萨伏那洛拉的命令,那些没有任何是非观念的少年,只要一看到有谁佩戴着什么华丽饰物,马上就会上前扯下来。即使有些人还心存良知,那时也都是谨言慎行,天天躲在家里。

“曾经那般充满批判精神的佛罗伦萨,当时却被一群神棍和盲目追随他们的女子和孩子们占领了。

“这股飓风是在1498年后才开始慢慢消散的。那一年,失去民众支持的萨伏那洛拉被罗马教会革除教籍,并处以火刑。萨伏那洛拉失势后,佛罗伦萨被飓风狂扫时躲在家里的那些人重建统治,然而洛伦佐生前那个充满活力的佛罗伦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说到这里,院长深深地叹了口气,陷入沉默。

“不过,院长,我们威尼斯还是受到佛罗伦萨许多恩惠的。就在最近,威尼斯政府特别招聘的首席建筑师正是生于佛罗伦萨的圣索维诺。”

从院长的意大利语发音就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佛罗伦萨人,马可的话击中了他的爱国心。

“还真是,也许我们佛罗伦萨作为一个国家的盛世已经过去,但个人方面依然百花齐放,只不过那些竞相盛开的美丽鲜艳且香气四溢的花朵,大部分都已生长在佛罗伦萨之外了。

“列奥纳多·达·芬奇在遥远的法国结束了一生,而米开朗琪罗基本上一生都没有再回来过。其他那些人,也都在罗马或者威尼斯等地寻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

长期从事政治工作的马可当然能猜到其中一二,但为了保持一个外国来客该有的礼仪,他并没有道出缘由。而他想说的,反而被这位佛罗伦萨的修道院院长说了出来。

“政治的不安定一直消耗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如果是在经济发展势头强劲的年代,即使政局上有不稳定因素,也许也还有独自成长的能力,而如今快进入16世纪中叶,佛罗伦萨再没有那样的活力了。

“所以不论是学者还是艺术家都纷纷去往国外,这也是无法阻止的趋势。”

这时,马可想起了自己的祖国威尼斯。身为威尼斯共和国市民的提香、委罗内塞、丁托列托等艺术家不但在威尼斯国内享有盛名,在法国和西班牙也是名闻遐迩,他们都没有去往他国。当然,他们也会接受别国君主的定制委托,但他们挥洒灵感的地方一定是自己的国家。不但如此,佛罗伦萨以及他国的艺术家、匠人,也都纷纷移居威尼斯。

也许就是因为威尼斯不但政局安定,而且还有抵抗西班牙及法国那些大国干涉的能力,所以可以在意大利作为唯一的独立国存在下去吧。

而且,除了经济方面,意大利商人独占鳌头的时代已成往事。佛罗伦萨及热那亚商人的影响力在逐渐消退,而威尼斯把资金都投向了手工业,成功地把贸易上的失分在手工业上弥补了回来。

还有一点,威尼斯一直秉承着政教分离的政策,所以即使是罗马教会也难以轻易出手。威尼斯还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度。创造活动的源头即精神上的自由,在任何一个领域如果没有自由,又怎能发挥创造力呢?

难道今日的佛罗伦萨已经没有那样一份自由了吗?

如今佛罗伦萨的统治者亚历山德罗公爵,曾经是那么热心地守护、培育着这种意义上的自由,难道不正是因为他身上也流淌着美第奇家族的血液吗?

虽然心中有不少疑问,但威尼斯人马可并没有去纠正院长。一是出于身为客人的礼貌,二是院长那完全不像一生从事神职工作的外貌影响了他。

马可对院长心存好感,而对方也一样,院长甚至欢迎马可随时再来。

那天晚餐时,那个年轻男子没有再次出现。城门都已关闭,马可对此感到有些蹊跷,不过他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马可离开修道院,向佛罗伦萨城出发。 xb5qgQJi+Cor8vaPh5EVfNHKc8QEDjWuz+zSB1bjB8D0Ov9fLtd4wXsXxf4/Ss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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