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九月,西非,尼日尔
我在汽车站等着搭小面包车去一个小村庄探望朋友,那里与其说是个车站,不如说是一大片专门供人搭公共汽车或出租车的露天空地。候车的人群中,一位老人从肢体语言或是表情中看出了我的不耐烦,他把手搭到我的肩上,张开已没有牙齿的嘴微笑着,用豪萨语说了句我没听懂的话。我只能对他报以困惑的微笑。他很想让我明白他的意思,特地找来一位年轻男子把他的话翻译成法语。老人轻拍着翻译的肩膀,说的是:“一个耐心的人可以融化一块岩石。”我点了点头,为自己被如此轻易地看穿而尴尬,同时又为这句形象的谚语所蕴含的力量与真理而折服。我从没听过这个说法,但它的含义远比简单一句“要有耐心!”有力得多。老人像是在教我,要多花些时间去了解新事物。
彼得·奇尔森,未出版笔记
二〇〇七年一月,墨西哥,瓜纳华托
巴耶-德圣地亚哥市是我的友人艾娃·卡斯特利亚诺斯的故乡,从瓜纳华托到那儿的大巴上,我是唯一的外国佬。下车后,车站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了我去博物馆的路——在这样一个农业城市里,游客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呢?在博物馆入口,迎接我的是馆长玛尔塔·鲁伊斯。她身高约一米五七,不算高跟鞋的话还要矮上几英寸 ,率真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头红发配上猩红色毛衣和红宝石色手指甲,更显得热情洋溢。我向她打听从艾娃那里听来的传说,有关这附近神秘的拉尔韦尔卡火山湖中的怪物。她点点头。她确实从祖母那儿听过类似的故事,大概就像尼斯湖的水怪那样。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怪物现在去哪儿了呢?”她眨眨眼,说:“跟其他人一样,北上去美国找工作了。”我们都大笑不止,虽然我并不确定到底是在开谁的玩笑。
乔安妮·马尔卡希,未出版笔记
这些场景令我们回想起在尼日尔与墨西哥学到的一切。文字帮我们储存下了这些记忆。然而写作的意义不仅仅是保存记忆,写作的过程也会改变我们的经历。所有旅行都有内在与外在两个层面。作家辛西娅·奥齐克曾将两种旅行形式加以对比,一种是“一个人走进一个地方”,另一种是“一个地方走进一个人”。 1 在写作中,我们是在同时捕捉旅行的这两个层面——我们所经之地的神奇,和它们作用于我们身上的法术。
美国历史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曾经指出旅行与旅游的不同,这种区分其实并不严谨,但引人深思。他写道:“这两个词之间有着易被忽视的微妙区别。” 2 “旅行”(travel)一词源于“劳动”(travail),与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贫乏的食物、海上的颠簸以及其他艰难困苦联系在一起,直到十九世纪,这些元素都是旅行的一部分。而“游客”(tourist)是一个组合词,专指为了消遣而旅游的人。从前者到后者的转变同时也意味着旅行的大众化。十九世纪中期,当托马斯·库克开始在英国各地提供火车游览行程时,首批游客多达六百人。那些曾经享受着旅游特权的上流人士大概会被这样的人潮吓退。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形容这种被“运送”至一个地点的感受“与一个包裹没什么区别”。 3 旅游与旅行之间的紧张关系一直持续着。彼得·惠特菲尔德写道:“我们总听人说,在大众旅游盛行的年代,真正的旅行已不复存在,但这难道不是纯粹的精英主义观点吗?” 4 不堪旅行之苦时,我们也会向往那种单纯享乐又舒适的旅游。然而,想要了解他方和他人的渴望总会促使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想把这本书献给所有希望用写作与调查研究来讲故事的人。我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帮助旅行者加深对异域文化的理解,二是帮助他们用清晰生动的语言写下新鲜的感悟。没有什么能比组织语言更有效地磨炼我们的头脑。这也是为何我们在写作过程中常常会冒出新的观点。写作能够深化我们对于陌生地域、文化和语言的探索,加强我们与他人之间的联系。
我们考虑到了各种各样的旅行者:从智利漂洋过海到塔吉克斯坦留学的学生、实现探访中国的梦想的退休老人、去俄罗斯出差的软件工程师、驻肯尼亚的和平队志愿者、带团参观葡萄牙的导游、写作老师……这本书同样适用于那些想要探寻自己国家中某些新地域的人。在美国南方农村参与“仁人家园”建设的北方志愿者也可以从坚持写日志的习惯中受益。国际教育家麦克·伍尔夫曾说过,“异域”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暗示着所有未知之处,包括任何跨越边界的旅行。本书提供的工具可供每位探索者各取所需。
从行前准备、进入异域文化,到带着新感悟归来,本书为旅途的每个阶段提供了写作所需的工具。如果说写作是一种媒介,自由写作就是最基本的工具。自由写作即不带自我批判的写作。我们要尝试摸索新知识,而不是去复述众所周知的东西。著名写作教师彼得·埃尔博这样解释自由写作:“其目的不在于创作出精雕细琢的作品,而在于养成不加自我审查与编辑的写作习惯。” 5 旅行作者、民族志学者、纪实作者及各类探险家即便身心疲惫、浑身又冷又湿,也会要求自己利用手头有限的资源写作。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无论身在何处,每天都坚持写作,一次五百字,常常就写在他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上。诗人黛安·蒂尔将自由写作比喻成“泄洪”——恰当地描述了那些异域文化对我们各方面的冲击,包括画面、感受、声音、味道与气息。本书每一章都旨在提供疏导这股洪流的写作提示与练习,同时也提供成功的范例。归根结底,我们是在寻觅故事——聆听他人的故事,创作自己的故事,并与更多人分享。事实是基础,而故事将我们与他人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我们在无穷多样的文化中辨识出共同的人性。
对新文化的认识与体验每天都在变化并逐步加深。举例来说,和平队志愿者在最初服务的几个月内普遍会经历情绪起伏。陌生的语言、不同的价值观以及新的工作内容都是挑战。正是错误甚至耻辱引导着我们去学习。我们该如何判断在公共汽车上与人保持多远的距离,晚餐时该吃多少?参加宗教仪式时我们应当跪拜还是鞠躬,模仿别人还是在一旁观察?掌握陌生语言的过程中我们会犯哪些错误?如果没有记录下最初的各种失误,我们很快便会忘了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写作能够揭示通往理解的路径和我们为此需要走过的路程。而一个好的故事,或许就藏在那些尝试与错误之中。
有经验的旅行者在探索新文化的每个阶段都会进行研究与记录。作为行前准备,他们埋头于图书馆或互联网,阅读网上新闻,了解目的地的艺术与电影,查阅导览书、历史书与文学作品。如果事先对一个地方缺乏了解,很容易误解其文化,或者忽略很多信息。当我们逐步熟悉当地语言,实地考察会加深我们的理解。而回家之后,核对信息和修订记录,则能够为写作打好基础。
如此众多的游记作品不仅能反映出观察者各自的弱点与长处,还能体现不同历史时期的观念。阅读局内人与局外人不同角度的观点提供了重要的对比角度。在本书第一章中,我们比较了十四世纪北非柏柏尔穆斯林学者、旅行者伊本·白图泰和二十世纪早期美国作家伊迪丝·沃顿各自眼中的摩洛哥。旅行文学可以只记录某个地方的生活,也可以像白图泰那样记录一段连续的旅程。在第二章中,我们将分析非裔美国作家詹姆斯·鲍德温如何书写二十世纪中期的巴黎。
有些条件优渥的旅行者单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主动踏上旅途。像苏格兰医生蒙戈·帕克那样的一些人则是受到了政府的派遣。十八世纪末,作为英国非洲协会的代表,帕克探访了西非。这一由富人组建的协会旨在推广科学知识,同时提升英国在世界贸易中的地位。还有一些人,比如难民、战争幸存者,则更是没有选择。旅行就等同于逃亡。普里莫·莱维的回忆录《休战》讲述了他离开奥斯维辛返回意大利家乡的漫长旅程,真实展现了二战结束的头几个星期至几个月里欧洲的惊人面貌。无论出于哪种情况,我们都应当记住彼得·惠特菲尔德所说的“旅行的意义”:“在空间中穿行改变了我们,我们有了新的发现,从此改头换面。” 6
借用人类学家、纪实作者、民俗学家及其他钻研文化的参与式观察者的术语,对目的地的研究将从图书馆延伸至“田野”。投入其中的旅行者要将自身的文化滤镜搁置一旁,沉浸到当地的语言、家庭生活、文学、食物、政治、商业、时尚和艺术中去。积极参与当地的文化生活,然后抽离出来,记述并分析这一经历,这是参与式观察的核心。
浸入式新闻记者同样依靠参与式观察,在一个地方生活数周甚至数年,描写当地的文化。即便是沉浸于某个文化之中,我们仍然要保持批判性思维,这是日后写作时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这种沉浸式经历对于海外留学生而言尤其重要。麦克·伍尔夫提醒我们,要像“快要溺水”那样浸入一种文化,而不是像“受洗”一般浅尝辄止。不要以为“只要靠近就能获得启迪”。 7
全书分为两个主要部分:“与异域文化相遇”和“回归与修改”。“与异域文化相遇”部分共有八个章节,详述了旅行与写作的方方面面。第一章,我们从自己所属的文化说起,因为它塑造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与对“自然的”行为的认知。第二章,我们走向异域,邂逅新的文化、语言、人群和风貌环境,接触新的历史、政治和宗教。接下来的一章,我们将审视新技术及社交媒体与写作的关系,讨论互联网、网络电话、电子邮件、脸书、推特和博客带来的影响。第四章概览了能够辅助写作的记录媒介与方式,比如口述历史、录影、照片与数字化故事等。
在每一章中,我们都插入了一些写作提议,读者可以据此进行写作练习,也可以自由发挥。与写作一样,田野调查也需要练习,你可以带上录音机或录像机走上街头,去图书馆。每章的内容还包括关于报刊利用、写作技巧、文章修订的想法与建议,以及更为深入的写作练习。
我们还会在各章中探讨种族、社会阶层、性别和性取向等议题,思考它们在我们观察和参与另一种文化的过程中可能带来的影响。这些元素与语言一样横贯各个维度。种族关系塑造了历史,历史影响了权力与性别,性别渗入语言,语言反映了文化的方方面面。我们希望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团队领导都能够深入探索这些领域,满足各自的需求。
我们还将探讨旅行中的情绪反应。孤独与恐惧是探索过程中的自然反应;它们可能会拓展新的视野,也可能给我们带来漂泊无系的感觉。恐惧可能是有效的警报,也可能是具有迷惑性的陷阱。当我们心跳加快,该如何分辨这是真正的危险信号,还是只是面对“异物”时的本能偏见?第二章将讨论恐惧,以及旅行的不同阶段你会体验到的各种情绪反应。
格雷厄姆·格林在其墨西哥游记《不法之路》中写道:“边境不仅仅意味着一间边防检查站、一位护照检查员和一位持枪卫兵。越过边境,一切都将不同;一旦护照被盖上章,你的生活便再也不同于以往,你会发现自己被夹在一群货币兑换商中间,哑口无言。” 8
边境显然具有双重功能,从这儿出发,也从这儿归来。“回归与修改”部分详细讨论了海外旅行归来之后,修改作品与复位生活之间的关系。与格林一样,我们亦认为旅行之后的生活再也不同于从前。问题在于,我们该如何讲述海外经历带来的转变,又该如何使用日志、电脑、录音机和相机中的海量信息?
虽然在每一章中,我们都提到了修改的技巧,但我们会在第九章集中讨论这一问题。第十章则会探讨文学多样化的形式。体裁的选择会受到时间、地点、受众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我们可以通过(编辑过的)博客与朋友家人分享旅途中的第一印象,而旅程结束后写下的深度文章则需从长计议。对人物一开始的单薄素描在经过反复修改与时间沉淀后会逐渐立体起来。起初不起眼的细节或只言片语会逐渐显示其意义。一年以后,你可能会意识到在尼泊尔某个夜晚吓到你的声响其实是旗帜在风中的抖动声。在写作过程中,你可能会意识到那位西班牙水果小贩刻板的态度并非无礼,她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一工作,就像你需要多次去市场才能理解她当初的拘谨一样。修改令潜在的理解浮出水面。
如今的旅行者无须再经历与自身文化隔绝的境遇。保罗·索鲁在《通往丛林的最后一班列车》中指出,便捷的通讯和频繁的联系冲淡了旅行的意义。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在旅途中不要使用邮件、电话和脸书。但是彼得·惠特菲尔德认为与外界的联系有助于旅途中的写作。他说:“旅行文学必须做出回应,它应当更加犀利,更具洞察力、分析性与想象力,应当尝试去打破陈见,理解隐藏在影像与报道背后的现实。” 9 无论是否与外界保持联系,与“他者”的相遇都会改变我们,而之后的回归亦会令人不安。只穿一套衣服生活在农村一段时间之后,家中拥挤的衣橱会令你重新思考究竟什么是必需的。在几乎任一地方生活几个月之后,你都会惊讶于美国超市的货物之丰富。
书中还以多位作家为例,描述了他们是如何认识自我与他人,如何平衡内心世界与外在经历,又是如何选择文学形式、挖掘文化深度的。我们挑选了多种体裁的非虚构作品,包括回忆录、散文、游记、民族志、纪实文学和文学报刊等。正如前文提到,新闻记者们已经开始使用民族志研究方法进行调查;与此同时,社会学者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利用回忆录、散文和新闻报道等形式,与学界之外的读者分享他们的故事。
不论你为何以及如何去旅行,我们都希望你能进行相关阅读与研究,去看、去听、去记录,去学习新的语言,去探索不同的风景,了解不同的历史。最重要的是,我们希望这些经历能够促使你打开记事本或电脑去写作。任何一种文学形式都能帮助你再现所经历的文化碰撞。
借用诗人莱内·马利亚·里尔克的话,作为作者,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永远的初学者”。然而一旦启程,道路总会通往某个远方。接下来的内容便是路标,为你与旅伴指引旅途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