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人是一个崇拜纵目的奇特民族,那些夸张的突目是他们的高倍望远镜。他们想用这样的突目来看清云中的神灵,也想眺望民族的未来。
——西王母致后人
西王母一行在周国接受了周王的祭献,西行千里赶到蜀国,正赶上秋季的祭昆仑大典,今年还要为新铸的鱼凫(蜀人第三代先祖)铜像开光,所以分外隆重。
王城分内城、外城,都被城墙包围。蜀地的城墙同周国完全不同,因为它用以防洪而不是防兵。城墙矮而宽,内外坡度都很平缓,可以过车。这样的坡面是为了抵御洪水的冲击。外城中靠近城墙的地方有举行国祭的祭台,台上有竹木结构的宽敞祭厅。厅内密密麻麻摆满了礼器,它们是如此的五彩缤纷、琳琅满目、巧夺天工,便是以西王母等诸神的眼光,也不由叹为观止。
大厅中轴线的深处有一棵高大的青铜神树,三根粗壮的树根支撑着挺拔的树干,树上栖着十只金鸟,九只在下,一只在树的顶端,每只都蹲伏在火焰状的圆盘上,长嘴勾喙,圆眼短颈,昂首挺胸,展翅欲飞。它们是蜀民信仰中十个太阳神的写照。一条巨龙从树顶蜿蜒而下,头下尾上,雄健有力的爪子紧紧抓住树干,前爪到了根部,而龙尾高到树梢。神树的枝条下垂,枝杈上缀着累累的仙果。这棵神树便是传说中的建木,是诸神上下天界的天梯。所谓“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神树前面是同样巨大的青铜神坛,镶有云纹的大地上屹立着两只外貌奇特的巨兽:独角,双耳上竖,身体两侧有翼翅,各向上方展开。两兽以各自的独角和翼翅托起第二层大地。第二层大地上是四个祭祀者,面外而立,各人的双手合抱着不同的祭神礼器。四人头上托着第三层大地。第三层大地之上则是四座山峰,各饰有兽面纹,四个峰顶托着华丽的盝(lù)顶建筑,云雷纹中有更多的神人和神鸟。这座青铜神坛象征着由天、地、人、神所组成的宇宙。
青铜神坛之前,中轴线的一侧,则是马上要开光的祖先神鱼凫的铜像,此刻尚被红绸盖着。它是祭厅内所有雕像中最高的。
祭厅四周环列的图腾柱上嵌着各种精心制作的青铜面具,不少面具上还贴有一层更为精致的金箔。面具形貌剽悍粗犷,大都阔嘴、高鼻、立耳、异常大的树叶形突目。也有不少体形较小的鸟足神人,各种青铜尊罍(léi),各种玉璋、玉琮、玉璧等,不可胜数。祭神的礼器中还有一件造型奇特的羊龙,身体大致呈龙形,口大张,头上有四只角,其中两只弯角像岩羊,两只直角像山羊。它头上尾下,趴在一根铜柱上。
祭厅对侧是数百对粗大的象牙,水平排列在木制的架子上,令人联想起剽悍雄壮的象群,油然生出敬畏之情。在祭厅四周的地上还排列着数目众多的跪俑,他们身形较小,或为辫发或为笄(jī)发(指头发盘到头顶),上身赤裸,双手反绑在身后。
祭厅正中心留有一大片空场,这是为神灵献舞的地方。空场附近是一排木架,挂着从大到小的各种石磬。祭礼开始了,乐师童律用木槌击打着组磬,奏出舒缓凝重的祭乐。50名漂亮女子(蜀人尚五)鱼贯走进空场,在大祭司的女儿妹姬的带领下缓缓起舞。这是处女对神灵的献舞。能够参加献舞,对蜀地的未婚女子来说是莫大的荣誉,所以她们全都盛装而来。蜀国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太平年景,富足的生活滋养出羊脂美玉一般的美女。她们个个能歌善舞,唇红齿白,身形窈窕,赤着纤足,戴着玉质或金质的手镯、脚镯、耳环和由精致玉珠穿成的项链。她们以黛石描眉,以孔雀石描眼纹,以朱砂涂唇。这群美女又以妹姬为最,她的美貌和舞姿无人能及。
翩翩起舞的女子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今天是隆重的祭昆仑大典,参加者自应敛神收心,保持着肃穆虔诚的心态。但对这样漂亮的女子多看两眼,神灵也不会怪罪的。
这些目光中就有望帝杜宇的一双。他率领两位重臣庚辰和夷均,以及众多从外地赶来的头人,跪在祭厅的一侧,各自手捧精美的玉璋。杜宇捧的玉璋最大,超过一臂长,玉质温润,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杜宇身边有一只青色麒麟仰卧在地上撒欢,身上的鳞甲闪闪发光,其形貌与青铜神坛上的独角兽有几分相像。麒麟本是昆仑神山上才该有的灵兽,不该出现在凡间。不过,处在祭厅内神秘的氛围中,它的存在也不算突兀。杜宇是一位年轻的王,年轻而快乐,多才多艺,风流倜傥。除了对神和祖先的虔诚外,他的快乐还另有一层——他酷爱匠作和乐舞。所有祭神的礼器,无论是青铜器、金器和玉器,他都要亲自参与制作。他的技艺高超,甚至最有名的匠师,如玉匠冉明、青铜匠浞(zhuó)余、金银匠寒凌也对他十分钦佩。他天资过人,而且作为君王,他有更好的条件来提升技艺,也有更为广阔的视野,这些技艺之外的东西更能提升作品的品位。眼前这尊马上就要开光的祖先神的造像,其最关键的部位,像面部五官和全身衣纹等,都是由他亲手制作。
祭乐舒缓凝重地流淌着,令人想起巍巍乎昆仑、浩浩乎大江,想起星空的辽阔,想起时间的久远,想起神灵的荣光、祖先的呼唤……但他觉得祭乐过于凝重了。他忽然起身,把玉璋交给随身侍卫阿昌拿着,走向正奏乐的童律。庚辰和夷均知道这位不安分的望帝又要干出点儿新鲜事了,但他们唯有摇头,无可奈何。杜宇走过去,拍拍童律的肩膀,童律心领神会地交出木槌,杜宇紧接着演奏下去,乐声几乎没有中断。但慢慢地,旋律很自然地转换了,变得欢快而明亮。百鸟在空中翩翩飞翔,群兽在林中婆娑起舞,鱼儿在水中倏然来去……白云在天上悠悠飘荡,和风在林中轻俏穿行,山水在峡谷间淙淙流淌……舞女们觉察到旋律的变化,随之加快了节奏。妹姬在旋舞之中把目光投向组磬这边,正与杜宇的目光相接,两人会心一笑,于是妹姬的舞姿更加热情奔放。甚至连那只麒麟也陶醉在欢快的旋律中,竟然插到舞女群中,随着乐曲节奏扭腰抖胯,摇头摆尾,“嗒嗒”地随众人起舞。
祭礼的主角是大祭司巫咸,穿着华丽的丝质法衣,戴着贴金的青铜面具,头上是云纹冠。他也听出祭乐的旋律变了,变得轻灵跳荡,不再是祖先留下的凝重的古乐,颇为不满。但看见是杜宇本人在演奏,他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杜宇一向是个不安分的帝王,早就说要改变祖先留下来的祭乐。他说那些祭乐虽然大气凝重但过于沉重滞缓,已经不适合当下了。神州初创的年代,神祇们胼手胝(zhī)足、披荆斩棘、含辛茹苦,那时这种音乐是合适的。但今天是太平盛世,万民同乐,难道神祇们就不想轻松一下吗?他毕竟是帝王,大祭司虽然不满,也只能由他去。而且,公平地说,杜宇即位以来,各种祭神礼器越来越精美,远远超过蚕丛、柏灌、鱼凫等各代先王时期的礼器,神灵一定会宠爱他的。即使他擅改了祭乐,神灵也不会降罪。
而且,不管杜宇如何折腾,祭礼的主角仍然是大祭司巫咸。现在该主角上场了。巫咸走进空场的中心,助手捧来装神杖的锦袋。他抽出神杖,先捧在手中,举过头顶,让众人瞻仰杖上精细的鱼鸟箭杆纹。那是蜀族特有的图腾,是蜀民和神祇之间沟通的信物。众人都屏神静气,向着神杖叩头礼拜。大祭司用右手抓起神杖,在头顶挥动着,双目微闭,吟哦起冗长的祷词。
在乐声和吟哦声中,一朵彩云从东方冉冉飘来,停留在众人头顶。
彩云中,西王母欣赏着祭台上的礼器,由衷地说:
“太漂亮了,太壮观了。虽然作为神祇,总希望凡人的祭祀越丰盛越好,但我也觉得蜀人的祭献太奢靡了,他们把大部分的财富都献给了神。”
羲和笑着问:“我们刚刚在东方享用了周国的祭祀,不知道王母更喜欢哪一家?”
西王母温和地责备:“羲和啊,你可是犯禁了,神祇对所有子民都该一视同仁,不管祭物多寡,只要心诚就行。”
“没错,是这样的。不过各处礼器的风格不同,我想你总会有自己的看法。”羲和笑着说。
西王母也笑了,斟酌着说:“这么说吧,商周的礼器多为‘四平八稳’的重器,我在其中感到了高山的雄伟和大地的深厚;蜀国的礼器则多为人、兽和禽鸟的造像,我在其中感到了风一样的佻脱,水一样的轻灵。”
羲和深深点头:“对,是这样的。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各地的子民各有不同的脾性。”
太阳车后边,今天金凤和朱雀姐妹合骑一只麒麟,着红衣的朱雀在前,着金黄衣衫的金凤在后搂着妹妹。金凤说:
“听!他们的祭乐改变了!现在的旋律轻松欢快,就像母后说的,风一样的佻脱,水一样的轻灵。”
朱雀快嘴快舌地说:“我更喜欢这样的旋律,不喜欢听那种四平八稳的祭乐。其实我最腻烦的,是听中原的祭司念祭文。好好的话不说,非要说那些绕舌头的轱辘话,也不怕神灵们听不懂!他们这样绕舌头,都怪他们发明了曲里拐弯的文字!”
金凤笑着点点她的后脑勺:“可是,所有民族都要有文字的呀,没有文字的民族就走不出童年。”
西王母有所感触,喃喃地说:“童年,童年……是啊,所有孩子都要走出童年的。可是,走出童年的孩子就离父母远了,离神祇远了……没办法,这是注定的命运,挡不住的。”
羲和感受到了这番话中淡淡的伤感,看看“妻子”,没有说话。年轻的姐妹还感受不到母亲的伤感,笑嘻嘻地观看着下面。祭礼继续进行。那尊青铜像的蒙布被拉下来,露出了真容。铜像赤足立在高台之上,两只夸张的大手握着一支巨大的象牙。人像身着三层华衣:外衣为斜祍(rèn)露右肩的方形披巾;第二层内衣为短袖长衣,有尖三角形的衣摆;第三层内衣为齐膝长裾。三层衣服都绣着华丽的龙形、人面纹和云雷纹。铜像的面部尤为逼真,虽然也有类似其他铜像的夸张,但总的说风格比较写实。浓眉阔目,眼角上挑,络腮短须,头戴圆平硬冠,神态端庄威猛。铜像露出来后,祭祀仪式中有一个明显的停顿,众人都被这尊又写实又夸张的铜像惊呆了,片刻的静默后是发自心底的赞叹声。云中诸神都是见过鱼凫的,观赏中不由暗自点头。西王母说:
“真是一件杰作啊。青鸟信使告诉我,铜像的关键部位是杜宇亲手制作的。刚才的新祭乐也是他亲自谱写的。”
金凤很惊奇:“是吗?我一向不大看得起他,认为这家伙是个不务正业的王,只知道玩耍嬉乐,巡天时常常撞见他游山玩水。母后这么一说,我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虽然他确实耽于玩乐,但毕竟能玩出品位,玩出新意。”
西王母轻叹:“可惜他生得早了,也不该生在帝王之家。否则,千年之后,一种叫作艺术家的职业倒很适合他。”
羲和说:“太阳车不能久停,请王母点化这位新神,一同回昆仑吧。”
西王母点点头,用食指向下指一指铜像,一道金光射过去。祭厅里,铜像的身体突然一抖,四肢慢慢活动,然后步伐滞缓地走下台座,但那尊铜像仍好端端地立在原处。走下神坛的鱼凫与铜像基本相同,只是手中没有握象牙,而且雕像中大胆夸张了的双手和双足也恢复了正常比例。铜像的分身对凡人是不可见的,祭礼照常进行,众人平静如常。只有那只麒麟虽然下凡已久,毕竟灵性未泯,能够觉察到这隐蔽的变化。它浑身一激灵,停止了舞蹈,紧盯着走下神坛的鱼凫。它认出是老主人,立时摇头摆尾,欢天喜地,“嗒嗒”地跑过来。那位大梦初醒的新神尚在茫然之中,呆立在地上,左右睃(suō)巡着。他忽然看到了半空中的神祇车驾,恍然悟到是怎么回事,立即双手合掌,虔诚地对空礼拜。
西王母又是一指,一道金光射去,点化了那头外貌奇特的四只角的羊龙。羊龙苏醒后,同样先是茫然四顾,从铜柱上动作僵硬地爬下来。它立刻认出了主人,便“嗒嗒”地跑过来,驯服地趴在鱼凫脚前。鱼凫骑上它,羊龙立即升空,朝天空的仙驾飞去。麒麟没想到被老主人撇下,颇为失落,生气地对空嘶吼着。
鱼凫来到西王母诸神面前,正要礼拜,西王母微笑着,先来个当头断喝:“你是谁?”
鱼凫一愣后应道:“我是鱼凫啊。”
“对,你是鱼凫,但你还是谁?”
鱼凫忽然醒悟:“哦,我现在是蜀人的祖先神,所以这具身体上叠印着许多先王的元魂,诸如教民蚕桑的蚕丛,又如率众迁徙的柏灌,等等。”
西王母点点头:“对,是这样的。我也和你一样啊,也是众多前身的叠加,诸如女娲、蜀山氏、大妣赤阴等,她们都是母系时代的女首领。”
鱼凫指指下边:“王母,我们的祭献是否让您满意?”
西王母笑着调侃:“不要忘了你的新身份啊。”
这位新神难为情地笑了,立即换了人称:“王母,他们的祭献您是否满意?就我所知,这些年来各种礼器越来越精美了,这其中望帝杜宇有很大功劳,好多礼器是他亲手制作的。但他取消了最神圣的人祭,祭礼中再没有鲜红的人血。我担心这会影响到祭祀的效力。”
西王母平静地说:“那种伴着鲜血的人祭是天地初创时代的产物,我不会去评判它的是非。但我更满意用人俑取代真人。”
新神释然了:“听王母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杜宇是个好的匠师和乐师,却不是个好的帝王,他把过多的精力和聪明用到匠作和乐舞之事上了。”鱼凫摇头叹息,“我担心,他若再这样下去,那位大祭司怕是要取而代之了。”
羲和笑着说:“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已经成了神,凡间儿孙的事就不要再操心了,随我们回神山去吧。提前告诫你一声:昆仑神界有一条戒律,‘诸神不得干涉凡间’,凡违犯者将受惩罚,直至逐出神界。你务必牢记。时候不早了,开始回程吧。”
羲和吆喝一声,六匹神兽绷紧了挽绳,太阳车疾速西行。羊龙被撇下,略微发愣,赶紧四蹄“嗒嗒”地跟上去。金凤、朱雀两姐妹胯下的麒麟也起步要走,但朱雀却用力抓住它的角,让它前行不得。她大声对前边喊:
“母后,我和姐姐先不回家,我俩发现了一个最漂亮的高山海子,想去洗澡!”
西王母扭头吩咐一声:“早点儿回来。”
车骑前方是乱峰如枪的崦嵫山,罩着夕阳的余光。西北方向是昆仑神山,它高过周围的众多雪山,但山头上并没戴着雪帽子,而是一片鲜亮的浓绿。浓绿来自一棵巍然屹立的参天巨树,即传说中的建木,它以其巨大的树荫覆盖了整个山顶。树上百鸟啼啭,鸾凤齐舞。高大雄伟的九重天阙一重重地向前延伸,每重天门前都有开明神兽在守卫着。守门神兽看见了归来的车驾,尤其是牵引车驾的同类,个个仰起脑袋,发出欢喜的嘶鸣。车骑再走近,树荫中便露出金碧辉煌的宫殿。空灵邈远的仙乐从云中飘来,伴着袅袅而来的异香。鱼凫是第一次目睹昆仑神山,触目所见都令他震惊和敬畏,不由得虔敬地合掌礼拜。
祭礼结束了,大祭司把神杖小心地装回锦袋,交给手下捧着,叩别。侍卫阿昌此时还捧着望帝的那支巨璋,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过来请示望帝。杜宇不在意地指指台架,让他直接送过去。大祭司不满地说:
“这样的大典中,我王竟然没有手捧玉璋,这是失礼的,神灵肯定不高兴。”
杜宇对这位常常板着面孔的大祭司一向敬而远之,也从不把他的训诫当回事,笑嘻嘻地说:“虽然我没有手捧玉璋,但我亲自击磬奏乐,还亲手制作礼器,神灵怎么会怪罪?绝不会的。”刚刚舞罢的妹姬正向她父亲跑来,气喘吁吁,满面香汗。杜宇指指她,笑着加了一句:“神灵也会悦纳妹姬的献舞。妹姬,你跳得太好了!比林中的小鹿更优雅,比空中的凤鸟更轻灵。昆仑诸神一定会激赏你的舞姿,我敢说他们绝对比你这位古板的爹爹有眼力。”
妹姬今天十分欣喜亢奋,咯咯笑着:“谢谢帝尊夸奖,我也敢说你绝对比我爹爹有眼力。不过,今天我跳得好,多半要归功于帝尊演奏的磬乐。今天的旋律优美欢快,有如仙音,把所有舞者都带入了最高的境界。”
“啊呀呀,妹姬姑娘的夸奖太重了,我衷心感谢。”杜宇说。
妹姬含情脉脉地看着杜宇。在她眼里,杜宇不是握着天下权柄的望帝,而只是一个潇洒快乐的男人,多才多艺、能歌善舞、为人亲和,是王城众多女子的偶像。可惜她没有福分做帝后了,爹爹早就为她订了婚,一个月后就要举行婚礼,杜宇身后的重臣夷均是她未来的公公。她未来的夫君葛仲也官居重位,是王城守卫统领(在蜀地,这个官职实际就是三军的统领)。此刻,她周围的几个人,父亲巫咸,未来的公公夷均,另一位重臣庚辰,都是眼光雪亮的人,自然不会看不到她对杜宇的情意。
对她的情意,风流的杜宇心如明镜。他笑着打趣:“祭礼结束了,妹姬你赶快回家吧,你的嫁妆怕是该着手准备啦。”他又对大祭司说:“我今天不回王城了,想去青龙池玩玩。”
他怕大祭司再来一番“国事为重”的教诲,话一说完就骑着麒麟,带上八名护卫和侍女秋草,笑嘻嘻地走了。一行人渐行渐远,妹姬仍依依不舍地望着望帝的背影。大祭司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姬儿,走吧,随我回家。”
妹姬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满,但从不放在心上。她笑嘻嘻地挽着父亲的臂膊,有意气他:“可我真舍不得离开他。爹爹,你当初为啥不让女儿嫁给他呢?”
大祭司更重地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他并非不想让女儿坐上帝后的宝座,而且以妹姬的美貌、才华、血统,都是做帝后的上选。问题出在大祭司本人这里。他对杜宇一向心有芥蒂,认为他玩心太重、举止轻浮、心无城府,算不上合格的帝王。再加上他与重臣夷均一向交厚,所以当夷均登门为儿子求婚时,他没有犹豫,爽快地答应了。女儿妹姬得知后曾大为恚(huì)怒,但那时木已成舟,何况妹姬也是玩心太重的性格,虽然气恼,也走不到拼死抗婚的地步。日子长了,她也逐渐认可了这门亲事。
只是,妹姬始终放不下对望帝的情意。
望帝骑着灵兽在前,侍卫和秋草骑着矮小的川马紧随其后。马队离开王城,过了一条河,又行了几十里山路,下午时分来到一座雪山下。晶莹的山顶映着金光。杜宇对众人说:
“你们依旧守在这里,只要阿昌和秋草两人步行跟我去。那座青龙池美得像荷叶上的露珠,不能让你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家伙给糟蹋了。”
七个赳赳武夫勒住马,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杜宇一边催动麒麟往山上爬,一边吹着一支双排的骨笛。阿昌手执弯刀,秋草背着一些吃食杂物,两人徒步跟着麒麟。阿昌武功不错,步伐矫健,紧跟着快速奔跑的麒麟寸步不落。秋草也是走惯山路的,但毕竟是女流,不久就气喘吁吁。阿昌便放慢脚步等她,上石坎时拉她一把。
不久三人看到了上方那座青龙池。“龙池”或“海子”是蜀民对高山湖泊的爱称。湖水清澈澄碧,呈现美丽的蓝色(其他海子也有红色、黄色或紫色)。这儿的山高刚过林木线,乔木或灌木都消失了,只有一片绿草花海,茂密如毯,浩浩荡荡地铺展开去。花儿都带着高山花卉特有的紫色,色彩特别鲜艳。高山蜂蝶的色彩同样鲜艳,在花间轻盈地飞舞。高山特有的红嘴鸦立在岩石上,羽毛黑得发亮,用黑亮有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下的来客。这儿的风景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心尖尖打颤,令人心灵静谧、无欲无求。杜宇感受敏锐,所以他从不让那些粗莽武夫们跟来,怕他们糟蹋了这片美景。
他们走入一片低矮而茂密的松林,松叶青翠欲滴,松林上面就是青龙池了。阿昌忽然指着天上,低声惊呼:
“帝尊,你看!”
秋草几乎同时惊呼一声,看向天空。杜宇停止吹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同样大吃一惊,瞪圆了双眼。碧蓝如洗的天上飘来一朵彩云,云中飞出两只羽毛斑斓的凤鸟。它们此刻双翅平举,借着高山气流轻灵地滑翔着,长长的斑斓尾羽平拖在身后。在它们后边,一只麒麟踏着祥云冉冉而降。林中三人屏住声息,紧张地窥视着。两只鸟滑过松林时,洒下一波奇异的红光。然后两只鸟绕着青龙池盘旋几圈,轻盈地落下来。落点离松林只有二三十步远。它们随即抖一抖毛羽,变成——果然是两位姿容妙曼的仙子!一位着金黄衣衫,一位着朱红衣衫。麒麟也降落了,在草地上欢快地打滚。着金黄衣衫的仙子先脱去衣服,下到海子中去洗浴,另一位着朱红衣衫的仙子还停在岸边,饶有兴趣地四处观看,听见她在喊着:
“姐姐,这儿真美!美得这么纯净,依我看不亚于昆仑仙阙!”
已经下水的姐姐曼声应着,催妹妹也下水。松林中的杜宇看得痴迷,拍拍身下的麒麟,让它悄悄向前潜行,直到松林边缘才停下。侍卫阿昌信仰虔诚,觉得仙子不可亵渎,在身后惊惧地拉他,向他使劲摇手。但杜宇恼怒地瞪他一眼。阿昌无奈,对秋草做了个绝望的手势,他俩是奈何不了望帝的,只能提心吊胆地等着局势的发展。
海子中,金凤在澄碧的湖水中悠然自得地戏水,岸边正在脱衣的朱雀忽然轻声笑了:“姐姐,松林边有一个色鬼在偷看哩,好像是望帝杜宇。没错,就是他,骑的是麒麟,凡间独一无二的。姐姐,你看他贪馋的丑样子!”
金凤淡淡地说:“去,把他的眼睛剜出来。”
“好!”朱雀把自己的一只纤纤素手变成锋利的鸟爪,不过并没立即前往松林。她笑着问:“姐姐,真要剜?他虽然可恶,也算不得十恶不赦。只怕我剜出来,还得你耗费神力为他治疗。”
金凤也就是随口一说,这时微微一笑:“既然你求情,那就暂且留下那双狗眼。要不索性成全他吧——既然他是望帝,我让他的双眼突出来,望得更清楚一些。”
她用食指指指松林,一道金光射去。
松林中,杜宇的视野陡然变得清晰,水中的姑娘突然从远景拉成近景。她从容地戏水玩耍,眼睛却瞟向这边,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杜宇大喜过望,来不及细想自己如何一下子成了千里眼。身旁的阿昌惊呼:
“帝尊,你的眼睛!”
杜宇也察觉到眼睛似乎有异常,小心地用手摸了摸,顿时大吃一惊。双眼已经突出很长,变成了螃蟹的眼睛,这样的怪模样,如何回去见人!
正在这时,他胯下的麒麟欢叫一声,“嗒嗒”地向海子跑去——它是看见了那只雌麒麟。螃蟹眼的杜宇措手不及,被麒麟驮着向海子跑去,一时手足无措。身后的两人更是吓破了胆,手足打战,紧紧捂住嘴巴。他们不敢有大的声响,只能绝望地祈祷。
正在海子中戏水的姐妹俩震惊地发现,那个躲在松林边偷窥的男人竟然胆大包天,公然向这边跑来。金凤勃然大怒,喝一声:
“妹妹,随我来!”
她即刻化为鸟身,一飞冲天,带起漫天的水珠。接着,她疾速俯冲,用强劲的爪子把杜宇从麒麟身上攫住,又是一飞冲天。杜宇惊骇欲绝,腰部被巨爪抓住,尖声叫着,四肢疯狂地舞动,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即刻恢复了原状。金凤飞到高空后,高声喊:
“妹妹,接着!”
金凤把爪中的男人用力抛出去。杜宇惊叫一声,四肢舞动着,从空中疾速坠落。眼看他就要撞上嶙峋的山岩,朱雀欢叫着俯冲下来,准确地抓住杜宇,然后奋翅升高,飞到姐姐之上,笑着喊:
“姐姐,接着!”
姐妹二人在空中把杜宇扔来扔去,兴致盎然,笑声不绝。阿昌和秋草吓破了苦胆,在草地上追着两只鸟,可怜巴巴地左奔右跑,冀望主人从空中摔下时他们能接着。他俩的步行当然追不上鸟的飞翔,不久就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绝望地仰望着天空。杜宇的坐骑,那只灵兽麒麟,只顾和新交的麒麟女友嬉戏,在草地上撒欢打滚,根本不管天上的主人,这让阿昌恨得牙根发痒。
但杜宇自有不凡之处,经历了几次抛掷后,他已经镇静下来,想出了对策。这会儿轮到金色鸟抓他,他手疾眼快地一伸手,抢先抓住强劲的鸟腿,借势猛一旋身,双手抱住了鸟身。这下子,形势陡变,轮到金凤惊叫了。她在猝不及防中现了人形,随杜宇疾速坠落。朱雀反应神速,立即疾速俯冲,插到两人的下方,用脊背托住二人,然后鼓动双翅,缓缓降落。鸟背上的杜宇惊惧地看着怀中的姑娘,他不敢再抱下去,但身在空中他又不敢放手。金凤惊怒地瞪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杜宇福至心灵,明白了仙子发怒的原因,便指着地上急急地辩解:
“不是我,是麒麟自己跑出来的!”
顺着他的指向,金凤看见两只麒麟正在草地上厮搂着翻滚。她恍然悟到杜宇说的是实情,怒气登时平息。此时,已经离地面不远,她嫣然一笑,忽然出手把杜宇推下鸟背。杜宇仰面朝天地摔到地上,十分狼狈,但并未受伤。金凤即刻化为鸟身,喊道:
“妹妹,咱们走!麟儿也跟上!”
朱雀俯冲下来,匆匆抓起湖边两人的衣衫,随姐姐飞走了,空中留下女性清脆的笑声。朱雀在笑问:“这就走?太便宜他了吧。”金凤简短地解释:“是那只雄麒麟自己跑出来的,不怪他。”她们的坐骑,那只雌麒麟,虽然对新结识的麒麟男友依依不舍,但不敢违逆主人的命令,驾一朵彩云追上去。被撂下的雄麒麟对着空中伤心地嘶叫。它堕入尘世多年,失去了神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友离开。这只堕入凡间的麒麟总归是神兽,阿昌平时对它一向恭谨有加的,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恨恨地踢它一脚,骂:
“你个重色轻主的孽畜,还不快去救助主人。”
他和秋草赶紧跑过去,扶起望帝,察看其身上丝毫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麒麟也跟着来了,表情讪讪的,低着脑袋,不大敢直视主人。好在主人没有责怪它的意思——杜宇的心不在它身上,他仍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空中。
空中的两只凤鸟并未急着离开。有了这段有惊无险的小插曲,尤其是知道了错不在杜宇,这点儿小误会反倒是蛮有趣的桥段。她们心情愉悦,以夕阳为中心跳起了欢快的圆圈舞。她们的旋转越来越快,长喙前伸,长腿和尾羽拖在身后。地上的杜宇贪婪地盯着她们,眼睛再度伸了出来,变成柱状突目,重新获得了清晰的视野。两只鸟越飞越快,似乎两只变成了四只,变成了首尾相连的圆形鸟阵。衬着鸟阵的飞旋,太阳的光芒好像在反向旋转。整个画面充满了动感,充满了张力。这幅图景与鳖灵兄妹看到的一样,但在“艺术家”杜宇的眼里更具震撼力,尤其是他此时“别具慧眼”,能看清这幅图景的所有细节。
他的心弦被强烈地拨动,黄钟大吕在心中震响,一件杰作开始在心中成形。
忽然,那两只鸟在他的视野中迅速拉远,看不清了,很快完全消失了。他突出的双眼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刚才阿昌看见他的眼睛又变得突出,再度惊慌不已。幸亏在两只神鸟消失后,主人的眼睛也恢复了原状。阿昌余惊未息地说:
“我的望帝啊,今天你可把小人吓坏了呀。”
秋草捂着胸脯说:“也把奴婢吓坏了呀。幸亏两位仙女心软,对你手下留情。”
杜宇虽然也有余惊,但更多的是惋惜——惋惜刚才那幅绝美的画面已经消失,也惋惜他的双眼不能望远了。他盘腿坐在草地上,眼睛半闭,凝神回想,尽量把那幅画面清晰地刻入记忆。等他觉得已经记牢,便眺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喟然长叹一声:
“我要把今天见到的画下来,刻成一件最美的金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