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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千里入蜀

混沌初开之际,神州各族先民都经历过人神共处的时代。那时,诸神所居并非在九重天阙,而是在与凡界毗邻的昆仑神山。诸神多为半人半神的英雄,皆由凡界巫王提升而来,而凡界英雄同样可具神性神力。

神州诸先民如先羌、诸夏和古蜀人等其实同出一源,都是来自太阳落下的方向。他们万里跋涉,经过了雪山、深谷、荒野和草原,经历了“火爁(làn)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zhuān)民,鸷鸟攫(jué)老弱”的灾变时代,最终在各地分枝散叶。这些经历十分邈远,因时间的流逝而风化破碎,但始终牢牢刻印在族群记忆上,演变成了表面歧异而本质同一的、以昆仑为核心的神话体系。

——西王母致后人

驾着太阳车在天上巡行是件很刻板的活儿,路线和时间完全固定,而且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实在枯燥无趣。但日神羲和勤勉忠谨,从未懈怠过自己的责任。他端坐在驭手位上,手中攥着六只麒麟神兽的缰绳。麒麟又叫开明神兽,原是昆仑山九重天阙的守卫,现在也轮班来做太阳车上的脚力。它们头上长着枝枝丫丫的长角,四足是马一样的单蹄,身上披着青光闪烁的鳞甲。它们神力无比,轻松地拉着沉重的太阳车,跑起来快如飞矢。太阳车是由昆仑山上的神树建木打造,高大轩昂,富丽堂皇,雕着精致的云雷纹。它被红光笼罩,凡人只能看到一轮红彤彤的太阳。

不过这些年来,每天的巡行不再枯燥,因为日神羲和常常有一个同乘者,即那位百神之首、驻跸(bì)昆仑之虚的西王母。那时,神界已经定出“诸神不得干涉尘世”的戒律,所以连百神之首的西王母也整日无事,便常常搭乘太阳车出来遛风。她现在环佩叮当,风度雍容,因浩淼深厚的神力而保持着青春靓丽,容貌如三十许少妇,早就不是“穴居、善啸、蓬发戴胜、豹尾虎齿”的旧貌了。西王母的同行给羲和的枯燥行程增添了浓浓的温馨感,这一点自不待言。他从来不敢以西王母的丈夫自居——昆仑诸神从凡界提升时尚处于母系社会,女性酋长领导氏族,实行群婚制,子女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这么多年来,他们实际上是以夫妻相处的。所以,在枯燥的巡行中听“妻子”唠唠闲话,甚至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身后,都令一天的行程充满乐趣。

令他欣慰的是,虽然地位尊崇的西王母心机深沉,不随便透露心迹,但她显然也很享受这样的“夫妻同行”。现在她几乎天天都随车遛风。如果没有女儿随行,她还会让羲和离开驭手位,坐在后座上,身体相偎。

不过,近来两人单独巡行的机会不多,因为她的两个女儿金凤和朱雀也迷上了这样的巡行。姐妹二人的性子都野,不爱安安生生地坐在车里,倒是常常合骑一只麒麟跟在车后;有时她俩兴之所至,干脆化为凤鸟跟在太阳车后边。两只羽色斑斓的长尾凤鸟,一只金黄一只朱红,伴着太阳车翩翩飞舞,自是一道风景。偶尔二人也挤在车内,那是为了听羲和叔叔讲古——羲和常常祈祷她们真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若能听她们脆生生地喊一声“爸爸”,便是不做神祇也值得啊。两姐妹爱听上古时代诸位半神英雄的事迹,像共工头触不周山、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夸父逐日、大禹治水等。不过两人最爱听的,还是正史之外的逸闻趣事。比如那天羲和无意中透露,说女娲也是西王母的曾用名,而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的壮举实际是她们的母亲干的。两姐妹大感兴趣,缠着母亲再三追问,但母亲只是微微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又有一天,羲和自曝隐私,说早期的神界曾有一个广泛的误传,说羲和(或常羲)是一位女性,是十个太阳的母亲,这个误传很晚才得到纠正。姐妹俩听得咯咯笑,调皮的朱雀还说:“那我和姐姐要喊你‘羲和婶婶’啦。”羲和一笑了之。

羲和讲古的时候,西王母从不插言,总是凤目半合、似听非听。不过羲和和姐妹俩都发现,这位百神之首其实很享受这些回忆。

从太阳车上俯瞰神州,最显眼的标记是两条平行东流的大河。黄河位置偏北,离太阳车远一些,中间还有长长一段河道远远地甩向北方,看得不甚清楚;长江位置偏南,视野相对清晰。长江自打过了虎跳峡基本是正东流淌,与他们的行程正好相逆。太阳车每天从汤谷启程,中午到昆吾,傍晚至虞渊,晚上栖于崦嵫,要逆着长江之流走一个全程。虽然每天的风光没什么变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浓缩出了沧桑巨变。这几千年中也曾灾变迭生,诸如海进陆退、冰川南下、洪水泛滥、旱魔肆虐,所谓“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在西方,这些灾难是由高高在上的“万民之父”故意降下的,为的是惩罚那些不敬上帝的凡人;而在东方,“万民之母”从未刻意向人间播撒灾难,反倒是努力消弭它。原因无他,当妈的总是比当爹的心软一些,更知道疼爱儿孙;再说东方诸神并非“天生神胄”,而是从凡界提升而来,自然对人间的疾苦感同身受。

好在这些灾变已经过去,现在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尘世子民的各个族群都越来越昌盛。这些进展转化到视野中,则是地上的森林和草原日渐退缩,而整齐的农田和鳞次栉比的房舍日渐增多。这令云中的观察者深感欣慰。当然,森林和草原的退缩势必影响到野生生灵,它们同样是诸神的子民啊。但这是无法两全的事。毕竟人类是诸神的嫡长子,当妈的多少有点儿私心还是可以原谅的。

今天金凤姐妹是合骑一只麒麟与太阳车同行。这是一只年轻的雌麒麟,从前一直在昆仑山的九重天阙做守卫,今天是首次巡天,所以它十分亢奋,撒着欢儿地蹿上蹿下,跑前跑后,没个消停。朱雀兴致勃勃地喊:

“母后,羲和叔叔,我们刚刚发现了一件新鲜事,你们看!”

她指着下面的长江。此刻太阳车下对应的地段是长江之中最险峻的瞿塘峡。激流奔腾咆哮,一泻千里。河道中有为数不多的商船。下行船只其快如飞,转眼之间已经越过重重峻岭;上行船则需一队纤夫牵引,行进速度极慢,从天上看几乎是钉死在那里。唯有一架竹筏,虽然也是逆水而上,并且无帆无桨也无纤夫牵引,却一路行得飞快。筏上有两人,像是年轻的一男一女。羲和和西王母也来了兴趣,俯下身去注目观看。

原来竹筏前有两只江豚牵引,它们绷紧了挽绳,欢快地破浪而行,在江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练。竹筏这会儿到了著名的滟滪(yàn yù)堆,再往前不远就是瞿塘峡的峡口了,也就是著名的夔(kuí)门。两岸高峰夹峙,壁立如削,上游的宽阔江面进了夔门之后陡然被束成一条细带。受束的江水咆哮着,怒冲冲地撞在屹立江中的滟滪堆上,化作冲天的白浪。逆流而上的两只江豚更为亢奋,身体绷紧如弓,奋力摆尾击水,但因为水流过急,它们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筏上两人半蹲在筏的前部,肢体动作充满张力,似在呐喊着为江豚鼓劲儿。竹筏赶不上太阳车的速度,很快就落到太阳车身后,越来越远,在苍茫夜色中变得模糊。忽然,金凤、朱雀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朱雀说:“姐姐,我看见它好像倾翻了!”

“我也看见了。母后,”金凤笑着央求,“我和朱雀返回去看看吧。”

朱雀也央求:“母后,我俩只看一眼,一会儿就回来,行不?”

“你们想去救助他们吗?别忘了咱神界的戒律。”西王母温和地责备,“不要去了。放心,他们没有危险。”

两姐妹不敢违逆母亲,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太阳车后,扭转身躯,努力向后眺望。但太阳车速度太快,何况瞿塘峡高峰夹峙,只有在正午和午夜才能见到日月。此刻竹筏早已融入黑暗中,无法得知二人的生死。

金凤有些怅然,悄声说:“只有等明天了。”

朱雀也不甘心,但她眼珠一转,附耳轻笑道:“不用等明天啦,回昆仑后就找青鸟姐姐,请它们连夜去探信儿!”

金凤笑着点头。昆仑山上有三只青鸟,是西王母的专职信使,每日来往于天地之间,消息十分灵通。而且三只青鸟与姐妹俩最为交厚,只要姐妹俩说一声,它们笃定不会拒绝。

前边就是群峰如枪的崦嵫山了,这是太阳车停泊之地。四人在这儿分手,羲和赶着太阳车去崦嵫泊车,西王母和金凤姐妹乘云而上,去往云蒸霞蔚的昆仑神山。当晚,姐妹俩央求了三只青鸟,它们欣然答应。一只青鸟当夜就带回了确实的消息:筏上二人确实无恙,此刻正在筹划向滟滪堆做第二次冲击。听到这个消息姐妹俩也就放心了。青鸟还探到,这两人原来是一对兄妹,出身于楚地的王族,是颛顼(zhuān xū)、昌意、鲧、禹的后代。父母早亡。哥哥鳖灵今年26岁,精于剑术,胸有韬略,为人沉毅勇决;妹妹娥灵20岁,天生丽质更兼天赋异禀,懂得鸟言兽语,善于役鸟使兽。两人此次千里西行是奔蜀地去的。因为一位异人曾占卜说,在太阳落山的方向,群山之后的巴蜀之地,是兄妹二人兴旺发达的地方,他们将子孙繁茂如江中之鱼、天上之星。

姐妹俩高兴地谢了青鸟姐姐,准备在明天的巡行中寻找那二人。

昨天黄昏时,两只江豚拖着竹筏奋力逆水前行,已经上到滟滪堆两侧的河段。这儿的水流最为湍急,白浪滔天,涛声如雷,水下尽是凶险的漩涡,必须尽快越过去。可惜两只江豚行到这里时已经气力不支了。尽管兄妹俩高声吆喝着鼓劲儿,但竹筏还是越来越慢,直到停止,又被激流冲得掉头而下。江豚身上的挽绳带翻了竹筏,兄妹两个都落到水中。不过二人都精通水性,丝毫没有着慌。按照事前的预案,娥灵迅速游到两只江豚旁边,卸下挽绳,以免它们因被缠绕而在水下窒息。鳖灵则迅速追上竹筏,努力把它拖到岸边。竹筏上拴有一个防水的羊皮囊,囊中装着几件宝物,不能丢失的。

他们被急流冲下十几里,水势稍缓后,终于稳住了阵脚。鳖灵气喘吁吁,把竹筏拉到岸边一个回水处,系牢在岸边一块礁石上。好在筏上的羊皮囊事先捆扎得很牢固,这会儿安然无恙。随后娥灵也伴着两只江豚灰灰和蓝蓝游到这儿——灰灰和蓝蓝是娥灵起的名字,因为它们的背色一灰一蓝。一直非常尽职的两只江豚今天出了大纰漏,颇有羞愧之色,不大敢直视主人。娥灵笑着,“哦哦”地抚慰它们,又打开羊皮囊,掏出干肉来喂它们吃。两只江豚拒绝了干肉。这会儿它们已经喘息稍定,便自己到河中捕鱼。它们长着一对小眼,皮肤光滑,耳孔小如针眼,尖尖的喙部向前伸出,时时发出“哒哒”的双声音节,这是它们赖以捕鱼的声呐。

灰灰和蓝蓝身手敏捷,捕起鱼来非常轻松,很快就吃饱了。它们回到这片回水湾,露出脑袋,两对小眼定定地望着娥灵,口中“哒哒”地同娥灵对话。交谈一会儿后,娥灵回身,笑着对哥哥说:

“它们向我保证,一定把竹筏送过这段激流。刚才它们通知了附近的同类,已经联系上八只。一会儿它们就会到这儿聚齐,然后合力把竹筏顶上去。”

鳖灵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替我谢谢它俩。”

娥灵说:“灰灰、蓝蓝,你们真能干!哥哥让我感谢你们。”

两只江豚回以欢快的“哒哒”声。没过多长时间,连绵的“哒哒”声在四周响起,江面上出现了八只背鳍。有的江豚干脆跃出水面,以此来通知它的到达。其他江豚也跟着来,一时间江面上到处都是它们跃上落下所划出的弧形。

这儿水势凶险,晚上是没有行船的。浓重的夜色淹没了江面和两岸的峭壁,谷中只听见激流的咆哮。鳖灵兄妹没有急于第二次冲击,而是让十只江豚在江边回水处养精蓄锐。到了午夜,一轮明月越过了江岸的峭壁。今天正巧是月圆之夜,明亮的月光洒在浪花上,变为飞珠碎玉,远处的滟滪堆清晰可见。兄妹俩决定乘着月光启程。鳖灵从岸边礁石上解下挽绳。娥灵下水,把挽具戴到灰灰和蓝蓝身上。两只江豚拉着竹筏,平稳地破水前进。其他江豚此刻没有用力,只是紧跟在竹筏后面,“哒哒”声连绵不绝。竹筏溯水上行十几里,重新到达滟滪堆。巨大的礁石看起来比白天更为骇人,礁石前是冲天的白浪,礁石后是湍急的漩涡。此时,江豚的“哒哒”声忽然提高,穿破了震耳的涛声,这是它们共同发出的总攻令。筏后的江豚同时用嘴巴顶着筏尾,奋力甩动着尾巴,而筏前的灰灰和蓝蓝也更加奋力击水。在十只江豚的前拉后推下,竹筏相对容易地越过了滟滪堆侧最窄的水道,而后一路疾行,很快就越过夔门。江面在这儿豁然开阔,水流也显著变缓,鳖灵兄妹松了一口气。

筏后的“哒哒”声又响成一片,娥灵欣喜地说:“哥哥,它们知道竹筏已经安全了,在向咱们告别呢。”

娥灵朝筏后高声“哦哦”着,向八只江豚感谢并告别。它们来了几个欢快的鱼跃,很快消失在江流中。灰灰和蓝蓝拉着竹筏,不慌不忙地向西行进。暮色渐渐变薄,太阳从群峰后冉冉升起。

第二天,金凤和朱雀随太阳车巡行时,一直在留意那架竹筏。傍晚时分她们找到了。竹筏已抵达长江与嘉陵江的汇合处,此处水流较缓,所以船上两人显得很放松。男的仰躺在筏的后部,枕着双臂,企脚高卧,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女的坐在筏前,赤足伸入水中,似是在曼声歌唱。他们昨晚闯过滟滪堆处时,想必有一番艰难的搏斗吧。

金凤和朱雀今天是以鸟身飞行。她们贪看竹筏,不觉与太阳车拉远了距离。羲和回过身,高声唤她们赶上。朱雀答应一声,却没有加速追赶。她对江中这架由江豚牵引的竹筏及筏上的兄妹二人很是好奇,很想抵近看个仔细。至于为什么去看,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无非是看看他俩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够“子孙繁茂如江中之鱼、天上之星”。迟疑间太阳车已经远去,隐于灿烂的晚霞之中。向后看,那架竹筏也被拉远了,很快就要隐于薄暮中。朱雀知道姐姐其实是同样的心思,因为她同样好整以暇地缓缓飞着,没有急于追赶太阳车。朱雀笑嘻嘻地说:

“姐姐,反正赶不上太阳车啦,咱们干脆折回头,看看那架竹筏吧。”

“今晚不打算回昆仑了?”

“不回了,在外边好好玩一天。”

“母后会责备的,她一再告诫,诸神不要在尘世现身。”

朱雀笑着说:“咱俩平素很老实听话的,偶尔破一次例,也不算什么嘛。”

“你真是个捣蛋鬼。如果母后责备,我就说是你的主意。”金凤笑道。

朱雀知道姐姐已经同意了,得意地说:“我才不怕呢,果真挨罚也有姐姐顶着。那——咱们就飞回去?”

金凤笑着点头。两人在空中转身,收拢双翅,斜向俯冲下去。

竹筏在薄暮中疾行。鳖灵稳稳地立在筏上,髻发赤足,身形瘦削但肌腱饱满。他穿着楚人流行的服饰:上身是交领曲裾的衣衫,下身为裳裙。腰间插着祖传的铁剑,剑柄上镶着美玉,犀牛皮的剑鞘上缀着钻石。妹妹娥灵坐在筏前,“哦哦”地指挥着江豚。她天生丽质,皮肤白皙,漆黑的双眸湛然有神,身着楚地妇人常穿的交领曲裾锦衣、短裙,腰系丝带,项间挂着一枚虎形玉坠。竹筏上拴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防水羊皮囊和一支竹篙。

竹筏到了嘉陵江口,商船渔船明显变多了,两岸的山路上也时常见到荷锄挑担的路人。鳖灵把竹筏停到北岸一处僻静的林边,对妹妹说:

“走吧,咱们照例上岸转转,灰灰和蓝蓝在附近休息。”

这一路只要到了江口码头,鳖灵总要上岸转转。因为对于想干“大事”的他来说,无论是山势水路、道路城郭,还是风土物产、民风民气,如此等等,都是很宝贵的知识。他离开竹筏前略为沉吟,对妹妹说:

“只是这儿路人较多,羊皮囊留在竹筏上不安全,我随身带上吧。”

娥灵笑着说:“用不着,我有办法。”她朝林中高声“哦哦”着,很快,一只金丝猴荡着树枝飞快地过来,蹲在对面的横枝上,毛色金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娥灵。娥灵喜爱地说:

“多漂亮的金丝猴!来,姐姐喂你吃干肉!”

她从口袋中取出几块干肉,递给它。金丝猴放心地接过去,大口吃完,美滋滋地咂着嘴巴。娥灵又和它“哦哦”一阵,把羊皮囊递给它。金丝猴点点头,一手拎上颇为沉重的羊皮囊,仅用一手两足,飞快地爬上附近一棵巨树。转眼间,它消失在密密的枝叶中,但转眼间又出现了,手中没有了羊皮囊。它对娥灵“吱吱”几声,荡着树枝离开,消失在密林中。娥灵说:

“哥,羊皮囊已经藏好了。它会留在附近,等咱们想取回时,唤一声,它就会过来的。”

“灵儿,你真能干。这一路多亏你。哥哥怎么就学不会鸟言兽语呢。”

“哥,你就别贪心了,我怎么都赶不上你的学问和剑术呢。”

两人谈笑着,沿山路向北走。没走多远,娥灵突然停下,紧张地说:“哥,你听!鸟雀在齐声叽喳,说江边过来一只老虎,白色的,个头特大!”

鳖灵拔出铁剑,戒备地观察四周。果然,沿江山路上过来一头白虎,身上骑着一个人。白虎的身体巨大,大约是一般老虎的两倍身长。骑者同样身体高大,手里拎着一把巨大的弯刀,刀长也为一般刀剑的两倍。再往远处看,后边跟着几只虎豹熊罴(pí),身上各骑着一个士兵。它们在山路上信步走着,显得安适自在。尤其是白虎,步伐矫健轻松。兄妹俩屏住气息,隐在大树后边,悄悄看着他们走过去。鳖灵轻声说:

“一定是巴王廪君。早就听过有关他的传言,说他身高丈二,骑一头白虎,有万夫不当之勇。还听说他训练了一支兽军,十分凶悍。”

他略为思忖后决定:“灵儿,咱们跟上去看看。”

两人悄悄在后边尾随。不久暮色降临,那行人消失在暮色中。两人加快脚步追了一会儿,远远听见喊杀之声,然后前边出现一个封闭的山凹,谷口有鹿寨栅栏,栅栏前有两个游动的哨兵。不用说,这儿肯定是巴军的训练场了。两人从旁边的山坡上绕过去,依着喊杀声的方向,在一处悬崖边钻出林子。现在他们居高临下,借着月光,能清楚地看到训练场中的情形。几千名士兵在练习夜战,他们大都是五短身材,没有穿甲胄,短衣短裤,脚上穿麻鞋,一手执轻便的藤盾,一手执弯刀。他们攻防有度,尤其善于地滚刀法,借着藤盾的掩护在地上滚动,专门砍敌人的腿脚。再往前看黑压压一片,正是巴王的兽军。几百名骑者各骑着虎豹熊罴,随着令旗迅速变换着阵形,显然训练有素。阵列中心是骑白虎的巴王。

鳖灵心中忧虑:他和妹妹此去准备投奔蜀国,而蜀国摊上这么一个凶悍尚武的邻国,显然不是福分。两人看了一会儿,时间不早了,鳖灵拉拉妹妹,沿原路退回。

训练场的喊杀声逐渐被抛到身后,最后消失了。月光照射不到密林中,难以寻到来时的路。但鳖灵兄妹走惯了夜路,能在黑暗中辨识方向,倒也不担心迷路。他们顺利地走出密林,前边地势较为开阔,树林转为灌木草地。行进中娥灵忽然停住脚步,低声惊呼道:

“哥,玉坠被刮掉了!”

那枚虎形玉坠是亡母的遗物,绝不能丢失的。娥灵蹲下身,在黑暗中焦急地摸索,鳖灵赶紧止住她。山野之地难免有毒蛇,虽然娥灵通鸟言兽语,但蛇是没有语言的,万一被毒蛇咬一口就麻烦了。好在鳖灵随身带着火石火镰,这儿又远离巴人的训练场,不怕被发现。鳖灵搜来一捧枯枝,做成火把,用火镰燃着,在草丛中仔细寻找。幸亏玉坠被刮掉时娥灵及时发现,就掉落在不远处,很快便找到了。娥灵欣喜地拾起玉坠,重新系牢,挂在项间,又仔细塞到衣服里边。

该重新上路了,但鳖灵仍在用火把仔细照着地上。娥灵好奇地问:

“哥,你还在找什么?”

鳖灵没有回答,仍在地上察看。过一会儿他抬起头,笑着说:“妹妹,你真是福星啊。你掉了玉坠,让我发现了一处铜矿。你看,这种蓝绿色的圆叶草叫作铜草,长铜草的地方就有铜矿。我还找到一块露头的矿石,”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这种颜色发蓝的石头就是铜矿石,而且从色泽、重量上看,矿石的品质蛮不错。可惜这儿在巴国,离蜀国太远。但不管怎样,先把铜矿的方位记下吧。”

他们仔细观察四周,以周围的山势为标记,记下了铜矿的准确方位,然后返回到停竹筏的地方,在筏上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娥灵向密林中“哦哦”地呼唤,那只金丝猴果然应声而来,从高高的树端取下羊皮囊,双手捧给娥灵。娥灵再次用干肉犒劳了它,同它告别。两人继续西行。

两岸地势逐渐变得平缓,不再是壁立千仞的峭壁,而是一个个馒头似的山包,山上谷间都长满了藤萝巨树,汇成连天的浓绿。向前后远眺,曲折的江水似是从浓绿中一头钻出来,又一头钻进身后的浓绿中。江面上商船变多了。下行商船仍然较快,与竹筏的相对速度较大,常常在一揖一问之间,双方距离已经拉远。上行商船仍要靠一队纤夫牵引。纤夫们个个赤身裸体,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高亢的号子声在江谷中回荡。他们看见这架竹筏能逆水疾驰,艳羡不已,直起身齐声叫好。虽然他们个个裸体,但在这地老天荒的地方倒也不显得猥亵。鳖灵笑着向他们问好,连娥灵也落落大方地挥手致意,激起纤夫们热烈的响应。又行一会儿,鳖灵说:

“前边快要到沱江口了。到那儿后咱们就要离开长江干道,沿沱江一路北上。灵儿啊,这一去就不回头了。”

“对,本来就没打算回头。那个老人家说,咱们注定在太阳落下的地方落地生根。我信他的话。”她笑着问,“哥,你信不?我知道你一向是‘敬巫祝而远之’,‘敬鬼神而远之’。”

“怎么不信?我若不信,也不会有这一趟千里之行。”鳖灵笑着说,“不过你说我‘敬而远之’也不为错。真正临事之际,占卜是没用的,鬼神也是没用的,还得靠咱们自己,靠手中的剑、脑中的智术,包括你役鸟使兽的本领。”他沉思片刻又说:“那个老人不是一般的巫觋(xí),是个智慧圆通的异人。我信服他的占卜。”

兄妹俩是在丹水之滨遇见那位老人的。楚国国都原在丹水之滨的丹阳(今河南淅川),后来迁往郢(yǐng)地(今湖北江陵)。但鳖灵兄妹没有随王族迁去。他们属于王族的旁支,再加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一直靠打鱼为生,不想离开故土。丹水在北边的群山中曲折蜿蜒数百里,直到冲出谷口后地势才豁然开朗,水面辽阔。两岸是参天的巨树,河滩上是茂密的水草。但这些年来气候逐渐变得干旱和寒冷,丹水水量比早年少多了,古老传说中常常提及的大象、犀牛等已经绝迹。

说是兄妹捕鱼,其实常常是娥灵一人的活儿。倒不是哥哥偷懒,而是妹妹通晓鸟言兽语,役使鹳鸟或鱼鹰捕鱼对她而言是很轻松的事,所以兄妹二人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妹妹捕鱼时,鳖灵常常躺在林中草地上,或者看祖辈留下的竹简,或者干脆枕着双臂做白日梦。他喜欢放风筝,因为风筝可以带着他的心灵离开尘世,飞到很高远空灵的地方。今天风力正好,长长的丝绳尽头,湛蓝的天幕上,一只凤鸟随着风势翩翩起舞。鳖灵把绳头系在树根上,像往常一样仰卧在地上,眯着眼睛看风筝,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这几天,替娥灵捕鱼的是两只江豚,即灰灰和蓝蓝。它们原应生活在长江中下游,但不知为什么贸然来到丹水,又不幸受困于一处浅水。那天娥灵听见了它们焦灼的求救声,连忙赶去解救了它们。以后灰灰和蓝蓝与娥灵成了好友,一直逗留在这儿,殷勤地为她捕鱼。

今天两只江豚捕到的是一条硕大的乌头。这种鱼是水中一霸,但它今天不走运,碰到了更厉害的克星。灰灰和蓝蓝咬死了这条乌头,合力抬着它露出水面。娥灵高兴地喊:

“呀,好大一条乌头!你们俩真能干!灰灰,蓝蓝,不要再捉了,这条肥墩墩的乌头足够我和哥哥吃三天啦。你们去玩吧。”

但灰灰和蓝蓝没有离开,它们在水中露出脑袋,两对小眼殷殷地看着主人,不停地“哒哒”着。娥灵听了,黯然对哥哥说:

“哥,你过来!灰灰和蓝蓝是在和咱们告别哩,它们想回南方的老家去。灰灰,蓝蓝,真舍不得你们走啊,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接着她又高兴地喊:“哥,它们答应啦,说明年秋汛时来看我们。”

鳖灵跑过来,兄妹二人同灰灰和蓝蓝依依告别。两豚在空中跃了几次,潜入水中消失了。兄妹俩与两豚依依不舍,对着那边久久地挥手。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位老人,他骑着一头青色的兽,站在下游的岸边含笑看着这边。他相貌清奇,白须飘拂,穿的也是楚人的上衣下裳。兄妹俩热情地迎上去,拱手问好。老人拍一下坐骑,信步走过来。娥灵好奇地问:

“老人家,你骑的是啥?远远看去我以为是牛,但牛没有这样的角,不是这样的单蹄,皮毛也没有青色的。”

老人微笑着说:“我刚才见你通晓鸟言兽语,不妨自己问它。”

娥灵迟疑一下:“这种兽我从未见过,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它的话。我试试吧。”她同青兽“哦哦”一阵,青兽回以友好的吼声。少顷,娥灵欣喜地说:“我听懂了!它说它叫麒麟,又叫开明神兽,原是昆仑神山九重天阙的守卫,有时也拉着太阳车在天上巡行。”

“对。”

“那它怎么成了你的坐骑?”

老人笑着说:“你还问它嘛。”

娥灵和麒麟交谈一会儿,笑了:“哈哈,我知道了,原来是你和日神羲和下棋赌赛赢来的。”

“没错,按照赌约,他让我用上三年。”

“麒麟还对我透露一个秘密呢,它说你虽然不是神,但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昆仑诸神都很尊敬你。现在你要骑着它去旱骨,去写一本流传千古的奇书。‘旱骨’是什么地方?”

鳖灵插话:“应该是‘函谷’吧,就是有名的函谷关。”

老人微笑点头,问:“二位不是一般的渔夫吧,我想你们恐怕是咱楚国的王族。”他指指鳖灵华贵的佩剑和岸边的一件铜鼎。后者也是贵重的古董,但兄妹俩一直拿它煮鱼。

鳖灵点点头:“是的,我们确实属于楚国王族,只是父母早亡,家道中落,一直以捕鱼为生。当今楚王雄才大略,杀伐征战,开疆辟土。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血腥味儿难免重一些。倒不如我们幕天席地,捕鱼捉虾,餐风饮露,日子过得安逸。”

老人赞赏说:“确乎为隐者之风。我刚才还听见,你们虽能役使鸟兽捕鱼,但每天只捕够当天的用量,这样的自律十分可敬。正所谓天物不可暴殄,君子取之有度。不过,”他笑着说,“依我看来,二位才华过人,福荫深厚,恐怕做不了出世之人,终究要到世上建功立业的。”

娥灵高兴地说:“老人家,你说得对极了!我哥哥一向胸怀大志,仰慕伊吕之风(注:伊尹和吕尚,商周时期著名的谋臣。后者即传说中的姜子牙)。他那个隐士模样啊,是装出来的。”

鳖灵说:“老丈,已经中午了,请赏光留下吃顿便饭。”

老人不客气,下了麒麟,让它自去林中嬉戏。娥灵在铜鼎中煮好鱼汤,又拿出随身带的黍饼,陪老人吃了饭。席中三人交谈甚欢。吃完饭,老人说:

“我刚才说过,你们二位恐怕都做不了出世之人。老朽略懂术数,就做一次占卜吧。娥灵姑娘,你去拔一些蓍(shī)草茎来。认得蓍草吗?”

“认得,我们这儿叫蚰蜒草。”

她跑到林边草地,一会儿就捧着一把蓍草茎返回。老人把它们折成长短不一的短节,又在沙滩上平出一片平地,把短节排列到平地上。娥灵好奇地看着。那些蓍草短节的排列,既像是周文王演的八卦,又像是税官们算账用的算筹。老人专注地摆弄一会儿,直起身,欣然笑道:“我果然没说错啊,占卜同样如此。请听卜辞。”他对娥灵念道:“翩翩归妹,西南宜行。夫君在兹,后且大昌。”又转向鳖灵:“翩翩公子,西南宜行。相王之尊,后亦大昌。”

这两首卜辞并不晦涩,连娥灵也完全听懂了。卜辞中说“后且大昌”“相王之尊”,如此重的分量,使兄妹俩不由为之一震。鳖灵疑惑地问:

“你说西南,是否指巴蜀之地?据说那儿不通文字,未识教化。”

老人笑着点头又摇头:“对,正是在太阳落下方向的巴蜀之地。那儿不识文字确乎是真,未识教化则肯定是谬传。但天机不可轻泄,你们自己揣摩吧。我这么多嘴,神灵肯定已经恼啦。”

他随即招来麒麟,笑哈哈地飘然离去。

老人走后,兄妹俩的生活并未改变,依旧以捕鱼为生,也依旧只捕够当日用度后便在林中休憩。虽然老人做出了“后且大昌”“相王之尊”的惊人预言,但娥灵生性达观,不慕富贵,并未把它当成多么了不得的事。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哥哥每天陷入沉思的时间好像更长了,显然老人的预言在他心中激起了波澜。但哥哥不说,她也不着急问。这么着一直到了当年秋汛季节,河水大涨,一次捕鱼时忽然听到熟悉的“哒哒”声,然后两只圆圆的脑袋露出水面,两对小眼睛欣喜地盯着二人。原来是灰灰和蓝蓝,它们果然乘着汛季来看望老朋友了!就在此时,鳖灵忽然说:

“灵儿,要不咱们就依那位老人所说,离开家乡去蜀地吧。我盘算过,去蜀地水路比较好走,正好灰灰和蓝蓝来了,咱们可以乘坐竹筏,由它们拉纤。”

哥哥说得很随意,但显然是熟思几个月后做的决定。娥灵一向是无可无不可的,凡事都依哥哥的意见,爽快地同意了。她问了两只江豚的意见,它们非常热心地答应了。反正它们总要回长江故地的,送兄妹去蜀地也算是顺路。兄妹俩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砍了几十根南竹扎成竹筏,准备了一些干肉干粮,带上几件祖传的宝物,把茅舍和家具弃之不顾,又与左邻右舍话别。第三天凌晨,他们早早来到江边,开始了这趟前程未卜的千里之行。

这会儿竹筏到了一道山岬(jiǎ)前,鳖灵立在筏上向远方眺望,说:“前边山岬处好像有栅栏突入江中,栅栏前有哨船巡逻,是不是到了巴国的边界?哦,南岸有一处临河集市,我去打探一下。你让灰灰和蓝蓝休息进食,这一程它们辛苦了。”

“好的。”

娥灵只穿小衣跳下水,为两只江豚解开挽绳。解放了的江豚在水面上欢快地蹿跃,围着娥灵快速转了几圈,然后潜入水中捕鱼。鳖灵解开筏上绑的竹篙,把筏撑到南岸。一个慈眉善目的白须老者笑吟吟地迎上来,问他们要什么货物。鳖灵先指着前边问:

“老丈,那边是不是巴国边界?”

“对,是巴国边界,有士兵常年驻守,过往商船都要交税的。”这位老者见多识广,看看客人的精美佩剑,再看看竹筏上的羊皮囊,好心地提醒,“你若带有贵重物品,最好预先做一点儿准备。单单交点儿税不打紧,但那些兵爷们啊,可不是每天都讲道理的。”

鳖灵拱手相谢:“谢谢老丈提醒。听说巴王廪君身高丈二,目如鹰隼,骑一头白虎,有万夫不当之勇。是不是这样?”

“大致不差吧。我们常见到巴王沿江巡逻,骑着白虎,在山路上纵跃如飞。后边跟着一队兽军,虎豹熊罴都有。哦,对了,他今天刚刚沿江过去。”

“刚刚沿江过去?”

“对。”

鳖灵沉吟着。这么说,那晚骑白虎的巨人肯定是巴王了。如果他在自己之前赶到这儿,说明白虎的脚力相当惊人。老者看看水中那位只穿小衣、正同江豚嬉戏的姑娘。虽然距离较远,但姑娘的美貌仍然光彩夺目。老者再次好心提醒:“巴王巡江后,有时就住在这个关卡。要是他今晚在这儿,你们更得小心点。水中那位姑娘是……”

“我妹妹。”

老者叹息着摇头:“她是个漂亮姑娘——太漂亮啦。你刚才说巴王目如鹰隼,至于他看漂亮女人的眼力啊,那更是比鹰隼还锐利。像令妹这样水灵的姑娘,一旦被他看见,恐怕不会轻易放过的。”

“多谢老丈提醒,我想办法对付吧。”鳖灵略为沉吟,掏出一把金沙,“烦劳老丈为我搜罗两样东西,是货摊上没有的。给你添麻烦了。”

“客官尽管说。”

“我想要一支浸油的火把,高度要一人高,足够燃上三个时辰的。还要一身白色的孝袍。”

老者稍顿,大略猜到了客人的用意,不过没有多问。他笑着说:“这两样平常东西,哪里要得了这么多金沙。你先收起来,待我备齐了再说。”

他收拾了地摊,带上货物回村去了。一个时辰后,他在暮色中匆匆赶来,带来了鳖灵要的东西。鳖灵付了酬劳,谢过老者。老者又叮咛几句,与客人告别,回村去了。鳖灵和妹妹留在这里进食休息,准备半夜再出发。

深夜,天幕上圆月初亏,繁星如豆。江面上的波纹闪着冷光,偶然有鱼儿蹿出水面,翻起一朵水花。静寂中只有“哗哗”的水声。两岸的山林都变成了黑色的剪影,静静地贴在天幕上。在巴国关卡,一名夜哨突然发现,在下游方向,一豆火光从夜色中钻出来,很快地逆水而上,越来越近。现在能看见火光下似乎是一架竹筏,但筏上好像是空的。夜哨立即用牛角号报警,熟睡的士兵从梦中惊醒,脚步急迫地各自就位,十几张强弓拉紧弓弦。夜哨高声喊:

“么子人?快停下!格老子的,再不停老子就要放箭啦!”

竹筏仍从容不迫地原速行进。筏上插着一支高高的火把,明亮的火光映出一具穿白袍的直挺挺的“尸体”,那是鳖灵。娥灵此刻潜在筏下,一身小衣,口中衔着一根用来呼吸的芦管,芦管上端伸出水面,隐在竹筏的缝隙中。她两脚击水,双手牵着挽绳,紧张地控制着江豚的行进。听到前方喊叫着要放箭,不免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箭雨射来,自己倒是有竹筏护身,但筏上的哥哥,还有筏前的江豚,都无法躲过的。但这会儿无法可想,只有硬着头皮前进,心中祈祷着哥哥的大胆计谋能够成功。哥哥说巴人尚鬼,笃定不敢向死人射箭的。但愿如此吧。

忽然,关卡上的呵斥声被斩断了——士兵们已经看清筏上只有一个死人!这架躺着死人的竹筏无帆无桨,却能飞速地逆水前进,那不是鬼神之力又是什么?被惊呆的士兵们愣了片刻,像听到命令一样,齐刷刷跪下叩头。转眼间,竹筏已经越过关卡,在夜色中隐没,只能看到越来越弱的一豆火光。

离关卡不远的岸边有一幢小小的干栏式木屋,那是巴王的临时休息处。身体高大的巴王挤在狭小的木床上,鼾声如雷。那头巨大的白虎则卧在屋外草地上熟睡。老虎本是昼伏夜出,不过成为巴王的坐骑后改变了虎类的作息时间。但熟睡的白虎仍保持着敏锐的听觉,它忽然从熟睡中惊醒,竖起耳朵聆听,又昂起头向江面眺望,然后发出一声骇人的虎啸。睡梦中的巴王被惊醒,从小屋中敏捷地蹿出来,赤着上身,胸前黑乎乎的胸毛,手中握着那把特长的弯刀。值夜的小头目阿呆拎着刀慌慌张张跑来,气喘吁吁地说:

“大王,怪事!怪事!一架竹筏躺着死人,也没有帆,自个儿往上游漂,跑得飞快!一定是鬼神相助,弟兄们没敢放箭。”

“竹筏?死人?”巴王忽然想起,下午沿江巡逻时,曾远远瞥见一架无帆无桨但会逆水前进的竹筏。他当时也觉奇怪,曾经驻足观察。那件怪事其实不怪,因为筏前偶尔露出灰色和蓝色的背鳍,而且水面上的三角波纹并非以竹筏为顶点,而是在筏前两丈处,显然那儿的水下有拉纤的江豚。筏上蹲有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他们能役使江豚拉纤,自不是凡俗之辈。是了,肯定是他们,使用这种鬼门道偷越关卡。他恼火地骂阿呆:

“你个该死的笨蛋。那架竹筏没啥子鬼神相助,是两只江豚在拉纤。”

阿呆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地问:“大王,你说我该死,是不是要我自行了断?”

巴王怒声喝道:“去死吧,你这种笨蛋活着也没啥用处。”

阿呆的面色更见惨白,不过没有犹豫,横过弯刀向颈中抹去。电光石火之间,巴王闪电般出手,击落了阿呆的弯刀。阿呆更加惊惧,不知道是不是有更重的处罚。巴王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这颗驴头暂且寄下罢——这事不能只怪你,也怪那瓜娃子太狡猾。”阿呆一时还走不出震惊,呆呆地立着。

巴王自语道:“格老子,这么装神弄鬼,一定有么子值钱玩意儿。老子这就沿江边去追他们。阿呆,你立即通知兽军,赶快追上我。”

巴王匆匆回小屋,披上一件无袖的皮甲,挎上弯刀,翻身骑上白虎。白虎怒啸一声,一剪一扑便到了江边,然后沿着江岸如飞追去。木屋前的阿呆拾起弯刀,擦一把冷汗,口中念诵着“白虎大王保佑”,赶快去通知。十名亲随兽军很快骑上虎豹熊罴,匆匆追了过去。

天色放亮时,竹筏赶到了沱江口。四周阒(qù)静无人,两岸山坡上长着参天巨树,有树干挺直的楠木、黄桷(jué),也有气根蔓生的榕树。林中藤萝遍地,水面上弥漫着白色的雾霭,缥缈升腾有如仙境。鸟雀声啾鸣一片,水鹿和轴鹿在水边悠闲地饮水,猴群在林中怡然游荡。鳖灵对水中的妹妹说:

“灵儿,已经到蜀国境域,肯定安全了,你上来吧。这段路赶得太急,灰灰和蓝蓝肯定累惨了,让它们好好歇一阵儿。”

娥灵卸下挽具,同江豚道了辛苦,让它们进食休息。她爬上竹筏时说:“哥,你真是神机妙算。士兵们吆喝放箭那阵儿,可把我吓坏啦。”

“没事的,料定他们不敢朝死尸放箭。”

鳖灵涉水把竹筏拉向北岸,系在石头上。只穿小衣的娥灵抖抖身上的水珠,从羊皮囊中取出干衣服,说:

“哥,我去林中换衣服。”

“去吧,不要走远。”

娥灵上了岸,漫步来到林中。周围鸟鸣啾啾,娥灵“哦哦”地向鸟雀们问好,鸟雀们听懂了,啾鸣声立即更为响亮。她与鸟雀应和着,怡然自乐。然后隐到一棵树后,在晨光中从容擦拭身体,也小心地擦拭了胸前的虎形玉坠。这枚玉坠碧绿通透,水光潋(liàn)滟,是家中的传家之宝。母亲去世前郑重地传给她,让她在成人找到如意夫君、收到聘礼后,把玉坠作为回赠。如此宝贵的玉坠,幸亏那天没有丢失。那位异人老者说她“夫君在兹”,不知那位未来的夫君到底是谁?什么模样?什么时候第一次相遇?她在遐想中换上干衣服。忽然,鸟鸣声乱作一团,随之鸟雀们炸了窝,扑扑棱棱地向西群飞。娥灵从树后探出身子,急急地喊:

“哥,小心!鸟雀告诉我东边有危险,还是那头大个子白虎!”

岸边的鳖灵立即拔剑四顾,林中的娥灵则急急地穿衣。她忽然中止了动作,因为四周忽然变得死寂,盈满了杀气。娥灵警惕地张望,打了个寒战——离她不远处的树丛中露出一双绿幽幽的巨眼,然后现出脑袋,再是身体。果然是那头巨大的白虎,而且身形与一般老虎不同,特别细长,近似龙形。虎身上仍旧骑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上身只穿一件无袖皮甲,敞着怀,露出黑乎乎的胸毛,手中拎着一把特长的弯刀,刀身闪着寒光。那个巨无霸面无表情,直如石像,沉默着逼近娥灵。

白虎恶狠狠地瞪着,张开血盆大口,龇出两排巨牙。娥灵急中生智,柔声说:

“乖乖白虎,我是娥灵啊,天下的鸟兽没有不认得我的。白虎乖乖,听姐姐的话,退回去,对,就这样,慢慢地退回去。”

白虎慢慢变得温和柔顺,垂下目光,一步步向后退去。娥灵信心大增,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了:“对,就这样,你真乖。现在,把骑在你背上的家伙掀下去,再一口咬断他的喉咙。来,听姐姐的话,快把他掀下去……”

白虎迟疑地扭头看着背上的人。虽然这个“姐姐”的声音富有魔力,但背上是它主人,似乎不该把他掀下去再咬断喉咙。巴王发怒了,用刀拍拍白虎屁股,厉声喝道:

“虎儿!虎儿!”

主人的怒喝让白虎突然惊醒,知道上了小姑娘的当,恼羞成怒,前爪略略一按,一个虎跳扑到娥灵面前。它更加凶恶地龇牙怒吼,森森白牙几乎挨着娥灵的鼻子。娥灵这下没招了,立即掏出随身带的匕首横在面前。这把匕首也是件祖传宝物,削铁如泥,但在今天的强敌面前直如玩具。白虎背上的巴王闪电般出手,弯刀直刺娥灵的咽喉,又迅即收回。这一招只是虚招,娥灵安然无恙,只是项间的玉坠随刀光飞了起来。巴王轻舒长臂,在空中一把抓住玉坠。他好奇地看看,握在手心,然后虎背上的巨人又变成了石像,一言不发地盯着娥灵。

危急之际鳖灵赶到了。他一手执剑,一手抓着长藤荡过来,从半空中一跃而下,把妹妹掩在身后,急急地说:

“灵儿快逃!我已经把江豚套上了,白虎在水中赶不上竹筏!”

娥灵焦灼地低声说:“我不能一人走!这狗东西刀法厉害得紧,你也不一定打得赢他!”

鳖灵厉声喝道:“听我的,快逃!我随后追上!”他抖出一片剑花,开始了连绵不绝的攻势。巴王看出对方是个强敌,但也凛然不惧,以弯刀从容对敌。鳖灵步伐轻捷,剑击如电;而巴王胯下的白虎与主人心意相通,驮着主人左闪右避,一纵就有几丈远近。二人旗鼓相当,林中一片铿鸣之声,树叶被剑气和刀气摧落,纷纷扬扬落下来。

娥灵不放心离开哥哥,也舍不得被巴王抢走的玉坠。但她知道哥哥的话是对的,便狠狠心,离开哥哥奔向江边。只要到了水里,就是她和哥哥的天下了,那白虎再厉害也占不了便宜。这边鳖灵并不打算恋战,一边和巴王搏斗,一边瞅空就向岸边退几步。现在他离江边已经不远了,再有两纵就能跳到筏上。忽然,娥灵又惊呼一声——江边草丛中冒出十只虎豹熊罴,背上各骑着一名士兵。他们手执弓箭或弯刀,恶狠狠地包抄过来。娥灵慌急中又使出看家本领,把匕首横在面前,一边后退,一边喃喃地念诵着:“虎乖乖,豹乖乖,熊乖乖,我是娥灵啊,天下鸟兽都听我的话,你们快后退,听话的乖乖,姐姐才喜欢……”在她的念诵声中,十只猛兽的目光开始迷茫,脚步也明显放缓。娥灵正在窃喜,但后边那头白虎怒啸一声,十只猛兽眼神一抖,立即清醒过来。它们恼羞成怒,更加凶恶地逼过来。鳖灵苦笑道:

“灵儿,没用的,它们由白虎指挥,不会听你的话。”

此时两人已经会合,背靠着背,环视着周围的强敌。这边的巴王胜券在握,便退出圈外,安闲地看着手下收紧包围圈,自己则好奇地把玩着玉坠。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高声命令:

“儿郎们莫要伤了女娃!她会鸟言兽语,老子日后用得着。”

十名兽军诺一声,继续进逼。包围圈已经很小了,十把刀剑在眼前晃动,局势非常凶险。但娥灵听到巴王的命令,顿时有了主意,低声说:

“哥,我有办法了!他不让兽军伤我,那我就在前边冲,你跟着我!”

她瞪圆双眼,“呀呀”怪叫着,根本不管对面的刀剑,照直扑去。对面的敌人果然不敢伤她,立即左右闪开,放她出来。但这些士兵训练有素,在闪过她后立即合围,把鳖灵堵在里边。娥灵扭头看见哥哥没能跟出来,立即回身,想杀回包围圈,但圈外的巴王迅速插过来,阻住了去路。娥灵怒声喝叫,挥舞匕首与巴王拼命。但她远不是巴王对手,巴王虚应两招,刀光一闪,娥灵的匕首就被震飞了。巴王把弯刀挂在了事环上,徒手前来擒拿娥灵。

包围圈中的鳖灵瞥见妹妹形势危殆,急欲冲过来,但无法冲出训练有素的兽阵。正所谓关心则乱,慌急中他右臂中了一刀,鲜血淋漓,铁剑几乎掉地。鳖灵立即把长剑换到左手,凶狠地盯着敌人,准备拼死一搏。周围的巴军慢慢逼近,就要发出毙命一击,忽然一切都静止了。周围掠过一波奇异的红光,红光是两只大鸟发出来的。它们飞过来,轻盈地收拢双翅,落在一棵巨树的枝丫上,静静地看着这片战场,目光安静祥和,浸满了魔力。它们相貌奇异,一如传说中的凤凰,头顶有高高的凤冠,身后拖着长长的五彩斑斓的尾羽,身上的羽毛鲜艳亮泽,一只为金黄色,另一只为火红色。两只鸟并身而立,两个鸟头中间正好嵌着红彤彤的半边朝阳。它们沐浴在朝阳的光晕中,更显得圣洁妖娆。

巴蜀之人素有太阳崇拜和鸟崇拜,十名兽军见神鸟降临,不由得想扔下武器叩头礼拜,但强敌还在咫尺之间,他们又不敢放下武器,左右为难中,都用目光向巴王问询。而巴王也被突然出现的神鸟给镇住了,此时同样在发愣。这样的静止画面保持了很久,似乎连树叶都不再摇动。只有双凤身后的朝阳没有静止,缓缓上升,离开了江面,向空中缓缓升起。巴王明知在神鸟面前不能造次,眼下最保险的做法是悄然撤退,但他实在不甘心!这个女娃既懂兽语,又俊得让他心尖尖打颤,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啊。他悄悄瞄瞄四周,见两兄妹正看着神鸟发呆,而神鸟这一阵也没啥子举动,便大着胆子,驱动白虎悄悄逼近,准备一把掳住娥灵,然后转身就跑。他的小伎俩自然逃不过神鸟的慧目,那只羽色火红的神鸟一声怒鸣,口中喷出一道长长的火焰。火焰落到白虎屁股和后腿上,烧得皮毛吱啦啦地响。白虎负痛,狂叫一声,不等有令便狂奔而逃,几乎把巴王掀下虎背。十名士兵如梦初醒,急忙催赶着胯下的猛兽,追着主人落荒而逃。

鳖灵兄妹放下心来,满心喜悦,对神鸟合掌致谢。双凤欢快地鸣叫一声,飞离树枝,向天上飞去。其中羽色金黄的那只好像想到了什么,在半空中忽然折转身,一个俯冲钻到林中。少顷,它再次升空,飞向二人头顶,把一团绿草扔下来。神鸟飞走了,空中留下清脆的女声:

“这是止血的药草,嚼碎后敷在伤口上。”

两人接住药草,感激涕零,再次向空中致谢。空中的双凤并未急着离开,它们你追我赶,以太阳为中心跳起了圆圈舞。它们长喙前伸,长腿和尾羽拖在身后,身体充满了张力,它们飞得越来越快,双凤似乎变成了四凤,进而连缀成连绵不断的圆形鸟阵。从兄妹俩的方位看去,太阳正好落在圆形的中心,衬着急旋的鸟阵,似乎太阳光芒也在旋转——却是反向的旋转。整个画面神妙绝伦,充满了动感。兄妹二人惊呆了,心里滋生出无比的敬畏,不由俯伏在地,叩头礼拜。双凤停止了舞蹈,啾啾地欢叫着,振翅飞向高空,消失在碧澈的蓝天中。

鳖灵欣喜地说:“咱们刚到蜀地,虽然遭逢强敌,但遇上神鸟相助,这是好兆头啊。看来老人的占卜很灵验的。”

衣衫不整的娥灵先穿好衣服,找到被巴王击落的匕首,插回腰间,然后从哥哥手中拿过药草,嚼碎,小心地敷在哥哥的伤口上。神鸟赐的药草很灵,伤口很快止血了。娥灵恼火地说:

“哥,那个狗熊个子臭男人,把我的玉坠抢跑了!”她恼火中也有佩服,“那狗东西的刀法倒是绝高,真个是快如闪电,一刀就把玉坠挑走了。”

玉坠是亡母的遗物,鳖灵自然也心疼,但无法可想:“真是可惜。但已经没了,灵儿就别想它了。到蜀地后,哥哥请最好的玉工,给你雕个一模一样的。走吧,该进沱江了。”

竹筏离开长江干道,沿沱江一路北上。

在东面的江边山路上,一行人兽没命地狂奔。跑了一会儿,巴王勒住了狂奔不止的白虎。后边的十名兽军也赶紧勒住坐骑,惶然看着巴王。白虎趁主人停步,赶紧转回头,沮丧地舔着被烧伤的臀部和后腿。巴王干脆下了虎背,拍拍白虎的背让它休息,自己踱到江边,立在一块巨石上久久地向来路眺望。他仍然面色冰冷犹如石像,心中却是懊恼不已——那样鲜艳水灵的女娃,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尤其还懂鸟言兽语!其实最让他难忘的,是那女娃呀呀怪叫着径直扑向刀尖的场景。那会儿她就像只凶恶的小母狼,但那个样子更惹人怜爱。这只小母狼今天敢这么护哥哥,将来也会这样护男人。可惜的是,只差那么一点儿,没能把她掳回巴国。他举起玉坠看看,然后珍重地纳入怀中。一名兽军讨好地说:

“大王,我看见竹筏上绑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羊皮口袋,肯定装有宝贝。可惜,被两只神鸟这么一搅,到手的宝贝给弄飞了。”

巴王冷冷地横他一眼,没有睬他。另一个斜眼兽军连忙骂:“快闭上你的臭嘴,净惹咱大王生气。管他皮囊里装的是啥,咱大王咋会看上那些破玩意儿?告诉你吧,那位懂兽语的水灵姑娘才是咱大王心尖尖上的宝贝。可惜呀……”

巴王不由绽出一丝微笑。这小子倒机灵,说到自己心里去了。他忽然有了想法,便招手让“斜眼”过来:“斜眼,日后若是见了那姑娘,你还能认得不?”

“斜眼”嘿嘿地笑:“那还用说。这样水灵俊俏的姑娘,就是把她扒了皮……不对不对,就是把她烧成灰……该死该死,看我这臭嘴。”他“啪啪”地自抽了两耳光:“这么说吧,别看我眼斜,可眼力比刀子还快。日后我若是见这姑娘不能一眼认出她,大王,你剜了我的两眼当泡踩。”

巴王难得地露出笑容,这让“斜眼”十分得意。巴王略顿,说:“那好,斜眼,你这就离队,潜入蜀国跟踪这女娃,一定要摸清她落脚在哪儿。”

“斜眼”慨然答应:“大王,你放心。我一定找到她,再想办法把她掳回巴国,囫(hú)囫囵(lún)囵交到大王手上。”

巴王立即一声断喝:“不许你动她!你只用摸清落脚处,回来告诉我就成,少不了你的重赏。”想了想,他再次警告道:“记住不许你动她,否则我就……像你刚才说的,先扒了你的皮,再把你烧成灰。”

“斜眼”知道越是挨骂越受宠,喜滋滋地答应了。他当即下了虎背,脱下军装,只留内裤。穿着军装无法潜入蜀国的,他打算到前边的农家去偷一身衣服。等那个光脊梁消失在前方密林中,巴王令随从牵上那只无主的老虎,走上回程。一路上,他还不时捏捏胸前那枚珍贵的玉坠。 ONdZjWH86wdBbaX36yZZRyxv2UtyxRmUAFlZZtGDvPpPX9fbeZIONRdkM6izTc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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