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一个隆冬的早晨,我只身走在偏僻的山路上,迎面撞见两只狼。
那年我十六岁,在城里读高一。放寒假前,语文老师塞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在农村替他买猪肉,春节前送去。
这一天是小年。早晨不到七点钟我就夹着十几斤猪肉上路了,要赶乘八点钟的公交车,这是上午通向城里唯一的一班车。
从我家到车站有六里多山路,路两旁没有人家,并且要穿过一片黑黝黝的松树林。据说,在这里曾有人大白天被狼咬死。平日里,我就最打怵走这段路。这时天才放亮,外面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要走这条路,的确有些胆怯。但“君子一诺值千金”,更何况是践与老师之诺。
黑松林处在山岗的脊背,位于我家和车站中间,有条南北走向的土路在中间穿过。踏上这条路之前,我要走一段蜿蜒在小土崖下东西方向的路。
那天飘着清雪花,地上有积雪,飕飕的小北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系紧棉帽帽耳,扎紧围脖,低头急行。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清晨空旷的山野上,显得有些刺耳,甚至恐怖。眼瞅着转过弯就要到黑松林了,我顿时有些莫名的紧张,心跳加速,腿发软,步幅便慢了下来。
刚转过弯,忽然一阵大风裹挟着雪粉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眯缝着眼抬头一看,天哪,只觉得头“嗡”的一声涨大,似乎连头发丝都竖了起来。
只见在离我不远的树林边上,两只狼正鼻子贴着地皮,各自溜着路的一边向我跑来。就在我发愣的一瞬间,狼也发现了我。它们抬起头,踮着碎步,相互靠近一些,在离我有八九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时,我的心像揣了只兔子似的乱蹦,一股凉气从心底发出直透后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定了定神,又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安慰自己:别慌,瞧仔细,也许是狗呢。但是再定睛一瞧,便彻底断了这点儿侥幸心理——狼和狗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尾巴。狗尾巴总是向上弯曲,而眼前这两只的尾巴却又粗又长,直挺挺的像扫帚一样垂向地面。再看那嘴,又尖又长,微微张开的嘴巴,露出一排尖刀似的白牙。贼亮的三角眼透出一股贪婪的凶光,很是瘆人。是狼,而且是肚子扁扁的饿狼,确定无疑。这时,我脑门上已经涔出冷汗。
咋办?大脑飞速运转。爷爷曾说:“遇到狼千万不能转身就跑,更不能回头看,那样的话就会被狼扑上来咬断咽喉。”我站直身子,飞快地向周围踅摸一下。远山近岭,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离得最近的一个村子吕家屯位于山的右后坡,也差不多有一里多路。显然,喊救命是毫无用处的。想到此,内心暗暗叫苦。
狼一定是闻着肉味跑来的,倘若真的扑上来,我可以丢下肉,趁它们撕咬肉的机会脱身。但不到万不得已,肉是不能丢的,那可是二十块钱,足够我三个月的生活费。但有肉在,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大些。想到此,心情便稍微平静了一些。记得小时候老师曾说过,狼也是怕人的,尤其怕对视人的眼睛。于是,我瞪大了眼,用同样恶狠狠的目光瞪着那只大个头的狼。
它在我的右前方,可以看出是只公狼:体形硕大,有小牛犊子的个头。露在尖嘴外面的两颗獠牙足有一寸长,嘴上的触须长而粗壮,脖子上围着一圈长长的鬃毛。靠左侧的应该是只母狼,离我稍微远一些。它体形较小,比一般的看家狗稍大。牙齿尖而细小,触须短而稀疏,面部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清秀。
在我的逼视下,狼似乎真的有些胆怯,开始不时地眨眼,目光也不似先前那般凶狠。一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周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就这样对视了好一阵子,这两只狼竟然后腿一屈蹲了下来,看来这是要和我打持久战。
我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近旁。就在我右侧两三步远的地方,是历年从地里拣出来的一堆乱石,乱石顺着土崖斜堆起有一米多高,石堆上面连接农田,农田中的大豆茬子在积雪中伸出头来,像簇簇散墨洒在白纸上。我心想,如果狼扑上来,我只要横跨一大步,就可以捡起石头抵抗。实在不行,大不了丢下肉来个金蝉脱壳。这时,我的心跳已经趋于平稳,于是开始盘算从何处脱身。
向北向西?不可能,狼已经堵住去路。向东向南?也无可能,离家和村庄路远不说,最要命的是还要经过两道沟。看来唯一出路就是东北方向了,这也是最佳的逃生方向。我清楚地记得穿过乱石堆上面的农田,就有一条下坡小路。沿着小路,有一条山泉形成的小溪直通到吕家屯。小时候,我冬天经常穿着带铁钉的棉鞋到那里滑冰。因为坡陡,滑速过快,常常被摔得鼻青脸肿,但很刺激。偶尔也有几次碰巧一路顺畅滑到坡底,那感觉真是血受。想来这会儿小溪肯定会结冰,只要跨上冰面,我就能飞速滑下去,想来狼是追不上的。即便是中途摔倒,我也要滚下去。离村子那么近,不怕没人救。琢磨好逃生之路,接着就盘算逃生细节。
第一步要跨到石堆上,并捡起几块石头。这些动作要在不被狼察觉中完成。如何做到?我记得看过一本书,怒吼是动物震慑对方的手段。于是我运足气,大声喊道:“一班,从后面包抄!”右手随之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像是在指挥。狼眼一瞪,连眨了几下,似乎有些发慌,身子未动,头在转,显然是在观察周围情况。见这一招奏效,我就接着喊:“二班,从西面上!三班,从南面包抄!”为了不过于激怒这两只狼,我下意识地注意手的摆动幅度不大,但要有力,好像真的在指挥一群人打狼。借着高喊的机会,我横向移动脚步,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到石堆上。狼似乎没有警觉,还是死死地蹲在地上。
北风夹杂着小雪花不时地扑打到脸上,融化的雪水抑或是汗水刺得眼睛生疼。我全然不顾,仍然瞪大眼睛,狠狠地与那只公狼对视。我悄悄地用脚尖试了试乱石,还好,是松动的。应急时,抓起石头不成问题。有了防御武器,胆子就壮实多了。
这时再看这两只狼,竟然有了一丝爱怜之心,甚至还有要甩块肉喂喂它们的冲动。这简直不可思议,可当时真真切切地有这种想法。狼比狗干净多了,青灰色的长毛像梳过一样光滑。特别是母狼的那张脸,似乎是一尘不染,粗犷中透露着些许清秀。只是狼的黑眼仁比狗小许多,黄乎乎的眼白显得很大,因而看上去凶残瘆人。
我慢慢地侧身向石堆上方移动,速度很慢,像蜗牛。一是不让狼觉察出我要逃走,二是每移动一步,首先必须保证脚下踩实。如果不慎滑倒,必定会招引狼扑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深知,要保持住目前这种均衡态势,就不能有任何反常之举。否则,狼受到刺激,就会发起攻击。但如何能捡起几块石头?记得有人说,狼害怕人蹲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狼,装作站累了,慢慢地蹲了下来。狼只是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并没有别的动作。我蹲在石堆上,暗暗地捡起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放在腋下的猪肉包裹上,两只手又各握了一块。做好了这些准备,我开始采取措施脱身。
我慢慢站起身。令我一惊,这两只狼竟然也站了起来。这时,我两只手下意识地握紧了石头,手心都攥出汗水。我尽量瞪大眼睛,露出凶狠的目光,意在告诉狼:我不是好惹的,如果胆敢扑上来,我先教你们尝尝石头炖肉。就这样,又相持了一会儿,见狼没有动,我一边继续狠狠地与狼对视,一边斜身移动,慢慢地到了石堆顶上,踏进大豆地。然后,便小心翼翼地避开大豆茬子,朝着吕家屯方向一小步一小步缓缓后退。就在我退出几步以后,狼居然也用同样的速度慢慢地爬上石堆跟了过来。
见此情况,我先是一阵紧张。但看到狼始终保持着与我六七米的距离,我停它们停,我行它们行,便不由得感叹狼与我的“默契”。一时间,竟然想象如果它们是我家养的狗该有多好。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地越过了一二百米长的大豆地,踏上了那条下山小路。
我向下扫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就是山泉结成的冰川,有两米多宽,镜子似的直通到吕家屯。散落在山坳里的村舍黑黝黝的,像是在雪地里裸露出的岩石。几缕炊烟袅袅升起,给村舍蒙上一层乳白色的薄纱。妙极了,有人在村舍前面的井台上打水。这时,我才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从心底喷泉似的涌出,顷刻在全身荡漾开来。
我压制住内心的喜悦,又慢慢地后退了几步。及至到了冰川边上,我猛地扬起右手,向公狼甩出石头。那狼机灵得很,只一跳,便躲了过去。我趁它们愣神之机,迅速扭转身,跨上冰川,脚用力一蹬,紧接着双腿一并、膝盖微屈、身体前倾,用标准的滑冰刀姿势箭也似的飞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