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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献”:犬文化万年观

叶舒宪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

图1 汉代陶犬,作者2009年摄于上海博物馆

说到“犬的文化史”,难免有人疑问:动物怎么会有文化呢?

狼没有文化,从狼到犬的驯化,不是狼的自我进化,而是人类改造自然物种的杰作,这当然要算是文化成就。同样情况,野马野驴野骆驼都没有文化可言,一旦被人类驯化为家马和家骆驼,生物的自然现象也就因为人类的干预而转变为文化现象。我们无法想象,在众所周知的万里丝绸之路漫长旅途中,若没有马和骆驼的持久奉献,东西方数千年交流的货物是怎样运输的。若没有这条贯通东西方贸易的大通道,世界历史的格局又会是怎样的。家马对人类文化的伟大贡献,甚至被新潮的思想史学者彼得·沃森归结为造成旧大陆与新大陆人性差异的主因之一。就因为美洲新大陆最初的移民印第安人始终未能发明驯化家马和骆驼的技艺,导致该大陆在文化传播方面速率和频率远远不及欧亚大陆。直到哥伦布发现美洲和殖民者到来之后,才引进家马和骑马术等。

山河大地上的所有石头,本来都和文化一点不沾边。直到人类把某些美丽的石头筛选出来,奉为神物和至宝,诸如新疆特产和田玉和戈壁红玛瑙、南京特产雨花石之类,自然就成为文化史中举足轻重的对象。如果说希腊神话中的黄金时代说纯属虚构,那么中国历史上的和氏璧和传国玉玺故事,就都不算是虚构和想象的文学产物,而是确有其实的神圣化和神话化的宝物。

这些原本是石头的人工造物,在神话观念驱动下,对历史的拉动作用之大,甚至远远超过一般的芸芸众生吧。可见,无论是无机物还是有机的生命物,一旦和人类的观念或人类活动发生关联,被人类灌注了主观的意义,就会对文化和历史发挥反作用力。狗,在我们的古汉语中统称作犬,作为人类进化史上最早得到驯化的动物物种之一,能够先于所有的农作物物种和牲畜物种,率先进入人类生活,成为最初的人类忠实动物伙伴和有力助手,其文化史意义非同小可,也就在情理之中。

把生物的文化作用与人类历史发展视为一个互动整体,有如今方兴未艾的文化史或大历史写作新潮流。首开其先例者是《哥伦布大交换》一书作者克罗斯比。他强调侵入美洲的欧洲白人所带来的细菌,比他们手中操作的枪炮武器还要厉害十倍,导致给美洲的原住民即印第安人带来灭顶之灾。随后,受到“细菌”的文化史作用之启发,1997年有位生物学家写出最具有创意的一部人类文化史,即贾里德·戴蒙德的名著《枪炮、病菌与钢铁》。到了2012年,以色列有一位70后的历史系教授推出《人类简史》,成为近十年来风靡全球的历史书。作者名叫尤瓦尔·赫拉利。他在书后的谢辞里明确表示:是戴蒙德教授的著作让他学会整体性的思考方式。看来,赫拉利所说的整体性思考方式就是将自然史与人类史相互打通的大历史吧。

其实中国古人也有自己习惯的整体性思考,在《周易》中叫做仰观(天)俯察(地);在司马迁那里叫做“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不过那时候的天人之际思考,是按照天人感应的神话逻辑展开的,其历史叙事乃是一种神话历史。如今的大历史写作,遵循的是“生态—环境—人类”的科学因果关系逻辑。《人类简史》在叙述七万年来的人类历程时,当然没有忘记写到与人类相伴随的主要动物。在这位新潮历史学家看来,人类是“一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物”。就是因为有了文化能力,经历走出非洲后七万年来的不断进化和飞跃,便从动物变成上帝。这个变化过程一开始是非常缓慢的,自从一万多年前开始农业革命之后,速度就不断加快。在这个加速度的文化变迁中,被人类驯化出的狗,也发挥着相当大的作用。

赫拉利新作《人类简史》的第六张插图,是一幅以色列考古发现的照片。赫拉利用问题作为图片的说明:“这是不是史上的第一只宠物?在以色列北部发掘出一座12 000年前的墓穴,里面有一具年约50岁的女性骨骸,旁边还有一副小狗的骨骸。小狗的墓葬位置与女人头部接近,而且她的左手搭在狗的身上,看起来似乎有某种情感联系。或许也能说:这只狗是一份礼物,要送给通往未来世界的看门人。”

想想在我国商周时期墓穴中发现的腰坑殉狗的礼俗,起码有数以千计的狗被埋入地下。考古工作者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一般的解释就是犬牲而已,没有多少人能像这位犹太教授那样发挥想象力,把为死者随葬用的犬,视为人类想象中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生命献礼。

图2 《中国象形字大典》:“献”字各种字体写法,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

其实甲骨文中的“献”(獻)字,从鬳从犬,本身就透露着用煮熟的犬给神明和祖灵献上厚礼的信息!金文中又出现左侧为鼎、右侧为犬的写法。鼎和鬲一样,都是炊煮类的容器,即用来制作狗肉汤羹的陶锅或铜锅。

鬳即鬲的变体,特指陶鬲一类的新石器时代先民发明的炊煮器。商代以后出现青铜鬲。把整只狗或狗肉摆放在炊煮器中,这意味着什么呢?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如下:“献,宗庙犬,名羹献。犬肥者以献之。”羹就是肉汤。羹字从羊,看来一开始特指用肥美的羊肉煮成的肉汤吧。引申则为一切肉汤和一切材料煮成的汤。用肥硕的狗煮汤奉献神灵。这充分说明“献”这个字本义是祭献、献神。有《诗·豳风·七月》“献羔祭韭”等句为旁证。《礼记·曲礼下》,“凡祭宗庙之礼: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刚鬣,豚曰腯肥,羊曰柔毛,鸡曰翰音,犬曰羹獻。”这或许表明祭祀上的每一种动物牺牲,都可以代表该祭祀礼仪本身。虽然在周代以下通用的祭祀重礼——太牢、少牢体系中,都只用三种家畜而没有犬,但是从出土文物方面看,商代早期还是大量使用犬作为献神礼物的。而且那时的犬也代表着一种由来久远的尊贵献礼传统。在郑州商城考古报告中,所发掘出的唯一一片黄金器,居然和14只狗埋在一个祭祀坑里! 这些祭祀坑的实物叙事,其所蕴含的信仰和神话观念意义,其实一点都不亚于一篇铭文。应用文学人类学所创建的文化文本理论,可以对每一个重要的祭祀坑做出神话观、宗教观和意识形态的细致解读。两个新兴的考古学分支学科——认知考古学和民族考古学,在这方面恰好可以和比较神话学一起发挥互动和协作攻关的作用。

西周青铜器中有一件“献候鼎”,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该鼎窄沿束颈,分裆鼓腹,三柱足,口沿上有一对立耳。腹饰云雷纹填地的兽面纹,足饰变形蝉纹。其内壁上有20字铭文曰:

唯成王大才(在)宗周,商(赏)献(侯)贝,用乍(作)丁(侯)尊彝。

1954年西安市长安区斗门街道普渡村长甶墓发掘出土一件西周中期青铜器,因有二字铭文“宝献”,被定名为宝甗。现存陕西历史博物馆。

2011年4月,在西安大唐西市海外回流文物展上有一件来自澳门某古玩店的西周早期青铜器,呈现为连体式容器。该器甑部侈口深腹,口沿上有一对索状立耳,腹部向下渐收,束腰内有隔,内置心形箅,箅一端有桥形钮,其上开十字箅孔;鬲部分裆,三足下部作圆柱形。颈部饰三列云雷纹组成的兽面纹带,鬲腹饰三组牛角兽面纹。内壁有四字句铭文“季乍(作)旅献(甗)”,可知从西周早期起,献字就和甗字作为通假字而使用了。

《人类简史》作者赫拉利曾推测:家犬的起源大约在15 000年前。目前有新证据表明犬的驯化还要早一些。英国布里斯托大学解剖学讲师艾莉丝·罗伯茨认为有十大物种协同造就了我们今天的人类文化世界,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犬。其新著《驯化》,堂而皇之地将犬列在十大驯化物种首位,其他九个物种除了人类之外,还有鸡、牛、马三种家畜和小麦、玉米、水稻、土豆、苹果共五种植物。笔者很奇怪为什么家畜中非常重要的猪和羊,却双双落选了罗伯茨上榜的“造就今天世界的十大物种”。《驯化》还根据最新的基因证据,提示犬的直系祖先是狼,而不是狐狸、豺、郊狼和野狗。确切地说,犬是欧洲灰狼的后代。现代的犬与灰狼的基因序列有99.5%相同。

磔,这个汉字代表上古一种仪式风俗,也常常写作磔犬。刘思亮博士近日撰写出长文,专门讨论殷商时代的磔犬祭祀礼俗问题。

在我国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狗骨则不到一万年。或许还需要等待更多的新发现,才能给出确切的结论。狗除了能狩猎、能战斗,还能作为警报系统,警告有野兽或外来人的入侵。人和狗一起演化,形成良好的沟通和互动。这就使狗获得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的美誉,举世皆然。一万多年下来,人和狗之间的理解和情感,早已经远远超过人和其他动物的关系。从做狩猎助手,到成为祭拜神灵和祖先的牺牲献礼,再到如今的单纯宠物,狗的万年文化史,全部是为我们人类做奉献的历史。

不过在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支配下,狗在我们人类的话语中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好评价。看看成语中的“狗拿耗子”“狗仗人势”“忠实走狗”“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狗眼看人低”“狗看星星一片明”,凡此种种说法,总是暴露出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和偏见。这是如今我们做狗文化万年的大历史大传统关照时,需要认真反思和自我检讨的。也希望看在狗对人类做出的巨大和持久的贡献和帮助的分上,日后随着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不断消解,能够出现一些围绕着犬的正能量的褒义词语,回馈给无比忠实的狗族。

狗不只是在物质方面对人类有重大贡献,在精神的想象方面,也开辟出一道别样的神话风景。比如“天狗”的神话,在中西方民间文学中同样流传不衰。《山海经·西山经》的阴山叙事说,“浊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蕃泽。其中多文贝。有兽焉,其状如貍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貍即俗称狸猫、山猫或豹猫。把狸猫称为“天狗”,看来是混淆了猫科和犬科动物的差别。天狗被想象为一种白头的像狸猫的生物,它能发出榴榴的叫声,足以抵御世间的各种凶邪,所以是一种承载神力的吉祥之兽。但是在《史记·天官书》中描述的彗星或流星,也被设想为天狗,就不是那么吉祥了。作为流星的天狗,在天宇中狂奔不止,这乃是令人生畏的凶兆。

由于古人的天文学知识必然借助于人的类比联想,将天空中流动的彗星认同为天狗,还要借此类联想去解说日食和月食等自然现象。这就产生出天狗吃太阳和月亮的神话叙事。在神话观念支配作用下,就有人间的驱逐天狗的仪式行为:每当看到日食或月食,人们会敲锣打鼓放鞭炮,试图赶走天狗,为的是恢复宇宙运行的正常秩序。

在汉族中流传着一则有趣的灵犬黑耳故事,是对古代后羿与嫦娥神话原型的犬科版的演绎:射日的大英雄后羿到昆仑山西王母那里找到世间唯一的不死药,放在屋里。不料被妻子嫦娥进屋偷吃,独享升仙不死的机遇。后羿的忠实猎犬叫黑耳,狂吠着扑进屋,将嫦娥吃剩的一点灵药舔下肚。它的吠声吓得飞升中的嫦娥躲到月亮里。黑耳吃了灵药也同样飞升天界,直奔月亮,其狗的身体不断膨胀放大,竟然能够一口把嫦娥连月亮都吞下。玉皇大帝和西王母(王母娘娘)见状,急忙命令天兵天将把黑狗捉拿到天庭,认出它就是后羿的猎犬,便封之为天狗,守护南天门。受到玉帝封赏的黑耳,这才张口吐出嫦娥和月亮。这则汉族神话在解说月食现象的想象叙事中,将犬类无限忠实于主人的品质表现得惟妙惟肖。

狗在古代的神话想象中,不仅和天界、日月星相、神灵相联系,而且也和地下的阴间世界有着更加密切的关系。二重证据方面有新出土的甘肃天水放马滩秦简叙事:阴间的主管官员叫司命史,他有一条白狗作为使者,司命史让白狗去掘一座墓,以便放出名叫丹的墓主人。秦简的作者为什么会想象出让狗充当穿越生死两个世界的媒介使者?

文学人类学一派新提出的大小传统理论认为,文字记录的文化传统是小传统,其原型和密码一般都来自无文字时代的大传统。文化大传统的主要符号为图像,称为第四重证据。这些图像内容过去归属于艺术史的研究范畴,如今成为探寻文化原型和文化编码规则的最重要素材。有关犬类动物与阴间和死亡的关联,就是在这样的出土图像资料的启示下,得到系统整理和解码的。对此,20世纪的女神文明理论的倡导者,立陶宛裔美国考古学家金芭塔丝在《女神的语言》中给出重要提示:来自文化大传统的生命观,一定是那种坚信死而复生的生命观。这也就是说,先民们并不承认死亡是一次性的事件。死亡之后一定伴有新生命的诞生。道家圣人所说的人生于土而归于土,隐喻着一种生命的循环。土地作为大地母亲,也是人死归土的坟墓所在。精神分析就把坟墓解读为生命重新孕育的母体子宫。人类在旧石器时代末期信仰和崇拜的女神,大都是主管生育、死亡与再生的母亲之神。母神通常会化身为禽鸟或兽类。“作为死亡,她是一只猛禽——兀鹫、猫头鹰、渡鸦、乌鸦、鹰隼;她也可以是一只动物——野猪或狗。与此同时,这些象征死亡的符号又有着再生的力量。” (图3)旧石器时代的大母神,发展到新石器时代的农耕社会,几乎没有例外都摇身一变成为大地母亲的形象,所谓地母崇拜是也

图3 戴着人面具的巨犬形象的女神,保加利亚出土,距今6 500年。引自[美]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叶舒宪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5页

这位考古学家还针对石器时代的图像表现,总结出如下见解:作为生命力的激发者,狗和山羊参与了新生命孕育的过程,并常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造型艺术中,数千年延续着。如果和月亮形象相伴,就意味着它们促进月亮的循环和植物的生长。在史前陶器图案中,狗作为孕育符号的象征功能明显,经常位于生命柱的两侧,且与螺旋纹、新月纹、月亮纹、蛇纹、毛虫纹以及数字“3”相关联。在大多数情况下,狗与新月和满月同时出现,表明它在激发月亮周期或月相变化方面的影响力。在另外一些陶瓶上,尾巴上翘、有着三趾爪的凶猛猎犬似乎在空中飞跃。来自希本尼希(Sipenitsi)的几件陶瓶上,狗作为新生命的守护者出现在生命树的两侧。在青铜器时代,狗在表示孕育的构图中十分引人注目。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狗以传令的姿态位于女神、生命柱或圣树的两侧。然而,到了公元前三千纪早期,狮子开始取代狗的传令位置,以围绕漩涡纹旋转的样式频繁出现在米诺斯印章上。

由此可见,狮子是文化小传统的万兽之王,文明以来的人们对此非常熟悉。在各种美人与野兽的艺术表现模式中,人们对狮子早已司空见惯。然而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史前期大传统情况却是:在狮子登场之前,是狗充当着史前期宗教信仰中的女神伴随性动物。至于天狗吞月一类神话故事的起源,包括我国商代墓葬腰坑殉狗的观念初衷,很可能都有答案潜伏在此。

图4 化身为蜜蜂的女神,一对长着翅膀的狗位于女神两侧,凸显孕育的主题。米诺斯晚期Ⅱ玛瑙雕刻(克诺索斯,克里特;公元前15世纪)。直径3厘米。这里看到的或许是最早的天狗形象。引自[美]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苏永前、吴雅娟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328页

一件来自克诺索斯的玛瑙上雕刻着一位女神,两侧各有一条长着翅膀的猎犬;作为女性但头部和眼睛却呈昆虫状,在其头部上方的牛角之间有一双斧形翅膀的蝴蝶(图4)。

总结上文,狗在人类生活中的现实作用,从一万多年以来的长焦距去审视,应该说全部是积极的和友善的;但是狗在人类的主观想象中,却由于二元对立的神话思维原则的编码作用,被投射和分化为不同形象,因此构成了犬文化总体建构中的两极表现,如狂犬吠日和天狗吞月的想象性叙事模式。此外还有作为祭献神明的礼物和冥界使者或引领者的狗形象。在典型的农耕文明社会中,还会滋生出狗耕田之类的神奇故事。我们将此作为文化的再编码。

从展望未来的视角去看人类与犬的关系,首先需要明确一个十分惊人的数量关系比例。如罗伯茨所言,人类所养的家畜,特别是牛、羊和水牛这样大型哺乳动物,对地球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如今的地球上有70多亿人口,但却有200多亿头家畜。目前,我们种植的植物中,有1/3都喂养给了这些动物。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趋势,它使得食物生产所需能量更多。 若进一步发挥罗伯茨的本末倒置说,则随着人类普遍生活水平的提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饲养家庭宠物犬。预计未来每十个人就饲养一只犬的话,那么地球上犬类的总数将要突破7亿至8亿。若是每五个人就饲养一只犬的话,则犬的总数将翻倍,达到14亿以上,即相当于目前世界人口最多国家的总人口数。

立足于万年以上的犬文化史,人们不禁会发问:人类作为宇宙史中唯一进化最成功的物种,我们的后代们真的还需要10亿以上的犬作为人生伴侣吗?

横看成岭侧成峰,同样的对象,观察者可以采取不同的视角。从祭祀的生物学原理视角,看到的却是如下精神信仰方面的微妙内容。下面是摘引自瓦尔特·伯克特的《神圣的创造:神话的生物学踪迹》中的几段话:

供奉给神灵的礼物和祭品这两个概念本身有很多重叠之处,但是这两个词却并不能同时出现。古代祭祀的主要仪式就是以神的名义大肆屠杀牲畜来准备祭神用的筵席。

敬献祭品是祭祀活动的主要部分。这个仪式好像是源自打猎活动,猎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去打猎,但也因杀戮行为而感到不安,于是他们便用最好的食物来举行这样一个仪式。

在屠杀牲畜和准备盛宴的同时还会举行诸如涤罪、供奉、抚慰和赔偿等仪式,这些仪式一方面加剧了人们内心的焦虑,另一方面又有助于克服焦虑。这些仪式的举行必须要用到武器,而且还会有流血事件和死亡,除此之外还要不断奉上礼物来将生命归还给生命之神。

面对安阳出土的商代都城贵族墓葬中常常出现的殉狗和腰坑现象,今人很难身临其境地去体会三千多年前当地举行死者葬礼的人们的真实想法,多参照宗教人类学家推测的多种可能性,或许不失为重建古人精神世界实际语境的一种权宜之策吧。认知考古学和神话考古学,方兴未艾,任重道远。在不同国族的文化传统中,对动物的认识是相差很大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比如说在祭祀的场合:“如果可食用的祭品或是贵重物品被放在某个开阔的地方,它被回收再利用的概率就很高。这可以被称作是最早的‘回收’的例子:如果人类走开,动物们可能会趁机享用这些可食用的祭品。有人解释说这些动物是神的化身,比如伊朗宗教就将狗和猛禽看作是神的化身。古希腊(人)则正相反,如果他们发现祭坛上有乌鸦,则会看作是渎神。”

今天人对礼赞对象献上鲜花时,不会有人想到,“献”这个汉字所代表的行为,在远古时代却是由特定的犬神话观念所决定的仪式行为。从先民们以犬为牺牲的祭献礼仪之专项活动,到“敬献”和“奉献”的一般概念,大传统对古汉语字词由来的深度认知效果,给中国思想史研究能够带来怎样的启迪呢?

图5 古希腊陶犬形器座,作者2003年摄于荷兰莱顿古典博物馆 jU7uBVmPWDLwlczILsigwg3dw5EB9dSGIWFp/XhYmZAWcTd0DnFyA/INMN1NC4X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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