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个梦来展开对我出生的描述:
全家人一起去外婆外公的老家。政府正在重建这个家,想要把它建成纪念馆。我看见两条路,高低起伏。我想象着可以在道路上迅速冲下去又冲上来,觉得无比兴奋。我正要选择走右边一条路,听见妈妈在后面不远处喊道:“不是这条,左边才是正确的路!”于是我迈上左边的道路,下坡,上坡,拐弯,右转,来到一个黄褐色的门前。这个门是木质的,看起来很原始,左右各一扇。站在它面前觉得它非常巨大,似乎高出我很多倍。
这时有一些游人走过,问道:“这是你们家吗?”我妈妈很骄傲地说:“没错,就是我家!”外婆外公在门前,我想要给他们拍照。外公和外婆走到旁边,在一个匾额底下,外公执意要拍照,外婆有点害羞不肯。外公就用手去搂她肩膀说:“拍吧拍吧。”我心里觉得“哇,好可爱”,微笑着,准备按下手中相机的快门键。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我的姨娘(妈妈的妹妹)家里玩。大人们在一边谈话,我一直很喜欢听这些女性之间的对话,琐碎的、充满情感的家长里短。有一位说:“你们还记得吗?我们的大姐。”大家看了我一眼,有人想要制止她。她说:“没事儿,都这么大了,可以知道的。”接着,我听到了一个家族的秘密:我妈妈并不是家族里的长女,在她之前还有个姐姐,从小面瘫,艰难地长大到了 20多岁,有一段不错的婚姻,怀了孕,可是却因为难产而死。最后大家告诫我:“千万不要在外婆外公面前提起哦,他们太伤心了。”
在某年心理学大会上,我第一次听到了一个名词:“替代儿童”。回顾我的成长历程,我才突然明白,我就是母亲家族的“替代儿童”。我才知道,作为一个女孩子,在明显重男轻女的家族中,为什么我会被大家捧在手心里长大。因为这个家族失去了一个姐妹、一个女儿,以及一个外孙女。而我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大家当时所有的愿望。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些死亡让我变得珍贵,但这种珍贵又带着某种扭曲。
在我一岁的时候,爸妈由于工作繁忙,无奈之下把我从一个小城送回了乡下外公外婆家。当时照顾我的人包括:外婆外公,妈妈的四个妹妹,一个舅舅,全村的七大姑八大姨,加上每个月回来看我一次的爸妈,热闹却充满了混乱。如果按照依恋理论来说,我几乎失去了妈妈这个依恋对象,然后又充斥着复杂的脸庞、声音、气味、身体的接触。我最初的记忆,充满了对这个世界以及陌生人的恐惧。我最喜欢的是躲在角落,希望大人们不要看见我。如果当时我有个哈利·波特的“隐形斗篷”,我想我会整天都穿着它,然后我就可以仔细地观察他们与这个世界。
不过,我渐渐建立了对外公的依恋。我外公以前是一个军人,是我的理想情人的样子,很男性化,但对我很温柔,很幽默,菜也做得很好吃。我有一种被爱、被接纳的感受。而我父亲的家族极度重男轻女,所以我和爷爷奶奶这边并不亲近。我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爸爸突然心血来潮让我去奶奶家度暑假,虽然孤单的日子很长,但是如果有家人在的场合,我仍是非常被关注和宠爱的。4岁以前,我是整个母亲家族里唯一的小孩。但是在爷爷奶奶家有堂哥堂姐,这个家族对于小孩的照顾只是负责让他们吃饱,活着。我觉得无聊、孤独,而这种感觉几乎充斥了我记忆中的童年时光。
两岁半之后我被重新带回爸妈身边,再也没有那么多人的照顾,而爸妈的繁忙工作,让我从混乱的依恋中,突然又陷入了大段空白的单人空间,这些底色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身体里。在这些过程里,也许埋下了我想要理解人类心灵的种子,极度渴望与人有深刻的连接。
回到开头的梦中,我仔细地分辨那些象征。那条分岔的路,似乎在说人生的旅途中,有好多选择。每个选择好像基本上都是我自己选的,选完和我爸妈报备。但当我向妈妈说,我可能不想结婚生小孩,妈妈就会抓狂。我就很好奇地说你不是一直让我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吗?妈妈说:“那是因为你以前的选择都是对的。”我那时才明白,原来我并不能完全自由选择。可能我某方面也希望能按照妈妈的希望、按照社会的价值观去走。所以这个梦也许在提醒我要重新观察自己的人生选择。我在好奇那个我没去探索的右边的道路是什么样的。也许有一些崭新的我完全没有探索到的可能性。
在那道黄褐色的门里,有着我从小得到的复杂的爱,可能也有更深、更内在真实的我自己。而那个家正在被重建,就好像我内心的重构。我曾经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学着热爱的专业,为来访者付出心力,付出爱,其实一切都是从自己的位置出发。而我现在的改变是,我真切地觉得人类是一体的,我们来自同一刻的宇宙爆发。宇宙和我同在,社会和我的联系,他人与我的联结,都展现在我眼前。
那段孤独的岁月,让我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玩耍,习惯了没有他人的世界。而在咨询的场景里,我的孤单就消散了,我觉得我和他人联结起来,他人需要我关注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就能回来。这一洞察抚慰了心中那个孤单的我。
孤独一直是我人生的重要议题,我想要与人类深刻地联结,想要和宇宙有所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