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已出版五年。五年来它沉默漫延,持续成长。在读者那里收获了越来越丰富的情感与内涵,渐渐稳足于世间的洪流。这是我的骄傲,也令我羞愧。这五年里的自己却依然人生混乱,不得安宁。
不知这五年来,扎克拜妈妈一家又怎么样了。2010年左右,当我还在阿克哈拉村生活的时候,我们两家人还时不时见面。那时沙阿爸爸已经过世,斯马胡力已经结婚。卡西美梦成真,终于又回到校园,成为一名学生。到了2011年,也就是这一系列文字出版前夕,我的家庭迁至阿勒泰市,从此少有联系。五年来,每每回想与扎克拜妈妈一家的际遇,如大梦一场,无所凭恃。
藉由这次再版前的审阅工作,我又重返十年前那场漫长又寒冷的夏天。突然间所有生活细节历历在目,所有当时情绪重新漫过头顶。我逐字逐句摸索,像在阳光下富裕而从容地翻晒自己压箱底的珍宝。又像在字里行间涉水前行。身心沉重饱满。我为这部文字修正出更为整洁流畅的面目的同时,也通过这场阅读修护了信心。仍然骄傲,仍然羞愧。
这一版《羊道》有较多改动。剔除了文字与语法上的大量错漏——过去的五年,至少有五十个读者通过各种渠道帮我纠过错。这就是之前提到的“羞愧”之一吧……此外还梳理了叙述上的混乱与毫无耐心。此外,拖沓的节奏,赘复的情节,轻率的判断……所有这些毛病都努力进行了修改与调整。可能仍没能做到最好,但这一版《羊道》绝对是我最有信心,也最渴望重新呈现给大家的作品。我相信它经得起更长久的阅读。这也是之前提到的骄傲之一。
实际上我对这个系列的文字有着更复杂的情感。这场书写并不是一时的兴致,下笔之前已为之准备了多年。当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就渴望成为作家,渴望记述自己所闻所见的哈萨克世界。这个世界强烈吸引着我,无论过去多少年仍念念不忘,急于诉说。直到后来,我鼓足勇气参与扎克拜妈妈一家的生活,之后又累积了几十万文字,才有些模糊明白吸引我的是什么。那大约是这个世界正在失去的一种古老而虔诚的、纯真的人间秩序……——难以概括,只能以巨大的文字量细细打捞,使之渐渐水落石出。
常被人问起:如何进一步融入哈萨克世界?……对此感到无奈。我不愿因为写了许多此类文字而被打上“哈萨克”标签,也无力为如此巨大的事物代言。我真心喜欢这个民族,在我的真心面前,“融入”这种词汇太肤浅,太轻率。“融入”只能是血统与漫漫时间的事情。而我力量单薄,意志脆弱,今生今世只能作为哈萨克世界的一个匆匆过客。面对这个壮阔纯真的世界,我所能付出的最大敬意只能是与之保持善意的距离。
总之,《羊道》再版了。今后它将去往更远的地方,遭遇更多的阅读。远未能结束。想起当初写这些文字,写到最后时,一时间也无法令其结束。只好匆匆刹笔,勉强止步。我猜这是它自身的意志。它诞生于我,却强大于我。它收容我所有混乱、模糊、欲罢不能的心思,将其分摊进数十万字的庞大细节中,一点一点为之洗净铅华。我已分不清这是写作的力量,还是文字自身的力量。永远骄傲,永远羞愧。
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