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史上,每当一种学术形式走向极端而趋于没落的时候,它必然要向其相反的方向转化。晚明学术界由阳明学向朱子学回归倾向的出现,已经表明这一转化过程的到来。然而就其实质而言,这种倾向只是理学内部的调整,无非以水济水而已。而真正足以代表一时学术转化方向,从而产生深远历史影响的,则是在日趋加剧的社会危机之中,蓬勃兴起的经世思潮。
晚明的经世思潮,是一个旨在挽救社会危机的学术潮流,它具有益趋鲜明的救世色彩。因而一时学术界中人,无论所治何学,救世都成了一个共同的论题。当万历中叶以后,经世思潮初起,东林巨子顾宪成即以救世为己任,他说:“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 高攀龙进而明确地提出“学者以天下为任”的主张,并以其傲岸的节操,实践了这一主张,为抗拒权奸魏忠贤的倒行逆施,愤然投水自尽。所以后来黄宗羲修《明儒学案》,在论及东林学派时,就曾指出:“熹宗之时,龟鼎将移,其以血肉撑拒,没虞渊而取坠日者,东林也。毅宗之变,攀龙髯而蓐蝼蚁者,属之东林乎?属之攻东林者乎?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代,犹是东林之流风余韵也。”
在晚明日趋高涨的经世思潮中,徐光启是一个杰出的代表。目睹“名理之儒,土苴天下之实事”,以致酿成“实者无一存”的现状,徐氏一生为学“务求实用”,志在“率天下之人而归于实用”。徐光启以毕生的学术实践,充实了经世思潮的学术内容,使之走上了健实的发展道路。
同是主张学以救世的学者,徐光启却与东林学派不一样,他没有步入由阳明学向朱子学回归的路径,而是积极倡导并实际讲求“天下要务”。早在天启初,他即指出:“方今事势,实须真才。真才必须实学,一切用世之事,深宜究心。而兵事尤亟,务须好学深思。” 崇祯元年(1628),曾上疏阐述“造就人才,务求实用”的道理,主张对屯田、盐法、河漕、水利等事,必须备细考求,精加参酌,以使天下要务,略如指掌。他认为只有如此,方是“救时急务” 。在将务求实用的思想付诸实践中,徐光启把“富国强兵”作为自己为学、为政所追求的根本目标。他说:“臣志图报国,于富强二策,考求咨度,盖亦有年。”徐光启把富强之道归纳为两个方面,即“富国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所谓“本业”,即是他所一贯讲求的“务农贵粟”,而“正兵”之所指,则是他历来主张的“兵非选练,决难战守” 。为此,徐光启不仅用心讲求同发展农业有关的水利、漕运、农艺、屯田、历法等,而且身体力行,亲临西北进行农田水利调查,先后在其故乡上海以及寄居地天津进行实践,推广良种。同时,他又向当时来华的著名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学习天文、数学、历法,翻译西方古典数学名著《几何原本》,编译《测量法义》《测量异同》《勾股义》和《泰西水法》等实用数学著作。为了国家的富强,徐光启以儒臣而亲临营伍,选练士兵,写成了《徐氏庖言》《选练条格》两部军事著作。在其晚年,又倾注全部心力主持编纂《崇祯历书》,完成了我国古代不朽的农业科学巨著《农政全书》。
在徐光启的经世思想影响下,崇祯间,复社诸君子闻风而起,把经世思潮大大地向前推进。复社领袖张溥、陈子龙,或曾向徐光启问当世之务,或为徐光启所拔擢,就天文、历法径问所疑。他们承光启未竟之志,于崇祯十二年(1639),将其遗著《农政全书》整理刊行。之前一年,陈子龙、徐孚远等人还编选了卷帙浩繁的《明经世文编》。该书网罗明代二百数十年间的军政要务,试图从中探寻学以救世的途径,成为晚明经世思潮高涨的象征。在这部匡时济世的作品中,陈子龙等人向当时的空疏学风发起了猛烈挑战。在该书序言中,陈氏指出:“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 徐孚远所撰序文也说:“今天下之士大夫,无不搜讨缃素,琢磨文笔,而于本朝故实,罕所措心,以故剡藻则有余,而应务则不足。” 许誉卿更发出了“国家卒有缓急,安所恃哉” 的警告。已故吴晗教授说过,《明经世文编》的“编辑、出版,对当时的文风、学风是一个严重的挑战,对稍后的黄宗羲、顾炎武等人讲求经世实用之学,也起了先行者的作用” 。这样的评价,无疑是正确的。
这里应当指出的是,在明亡前的二三十年间,向空疏学风发起挑战的,并不止《明经世文编》的编纂者。宋应星、徐弘祖、方以智等有作为的探索者,也都不谋而合,同样进行过成功的尝试。为他们所撰写的《天工开物》《徐霞客游记》和《通雅》《物理小识》等,皆以其朴实无华,切于世用,在学术史上留下了久远的影响。较他们更早一些的焦竑、陈第等人,同以博洽而著称一时。焦竑博及群书,究心考据训诂、版本目录之学,写成《国史经籍志》,在目录学上做出了贡献。陈第在考订古音中,“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错以谐其韵” 的方法,不仅成为尔后学者研究古音的基本方法,而且清代学者还将其运用于经学、史学、地理等学科的研究,在乾嘉考据学风的形成中,显示了它深远的历史影响。
作为心性空谈的对立物,在晚明经世思潮的酝酿过程中,出现了“通经学古”的经学倡导。此风由嘉靖、隆庆间学者归有光开其端,他倡言:“圣人之道,其迹载于六经。……六经之言,何其简而易也。不能平心以求之,而别求讲说,别求功效,无怪乎言语之支而蹊径旁出也。” 而对甚嚣尘上的八股时文,归有光痛斥其败坏世风和人才,与之一反其道,积极倡导“通经学古”。他说:“近来一种俗学,习为记诵套子,往往能取高第。浅中之徒,转相仿效,更以通经学古为拙。……此学流传,败坏人才,其于世道为害不浅。” 对于理学中人的空言讲道,归有光也予以否定,试图以讲经去取代讲道。他说:“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夫能明于圣人之经,斯道明矣,道亦何容讲哉!凡今世之人,多纷纷然异说者,皆起于讲道也。”因此归有光指出:“天下学者,欲明道德性命之精微,亦未有舍六艺而可以空言讲论者也。” 万历年间,焦竑、陈第继之而起,皆以明经君子而著称一时。启、祯两朝,钱谦益成为归有光学术主张的后先呼应者,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宋明以来的道学并非儒学正统,而是犹如八股时文般的俗学。钱氏说:“自唐宋以来……为古学之蠹者有两端焉,曰制科之习比于俚,道学之习比于腐。斯二者皆俗学也。” 钱谦益与归有光唱为同调,坚决反对“离经而讲道”。他说:“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圣人之经,即圣人之道也。离经而讲道,贤者高自标目,务胜前人,而不肖者汪洋自恣,莫可穷诘。” 钱谦益明确主张,应当“以汉人为宗主”去研治经学,他说:“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汉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 从归有光到钱谦益,晚明学者的经学倡导,虽然未能使数百年来为理学所掩的经学重振,但是它却表明,学术风气随世运变迁而演进,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的学术潮流,已经在传统儒学的母体内开始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