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学术,以理学为代表。经历北宋间的酝酿和发展,迄于南宋初,朱熹学说与陆九渊学说的形成和对立,使理学臻于大成。元代,在封建统治者的提倡之下,朱子学日趋尊荣,而陆学却始终未能成为显学。明初,承元人对朱子学的表彰,颁《四书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于天下,将朱熹学说定为科举取士的依据,以此朱子学取得了独尊地位。正如《明史·儒林传》所说:“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这种局面持续了百余年,直到弘治、正德间王守仁崛起,才使之发生了变化。面对朱子学的僵化,王守仁远承陆学余绪,同陈献章、湛若水师弟相唱和,以“致良知”学说取朱熹的“格物穷理”而代之,从而把宋明理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层次。由于王守仁的“致良知”学说给理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因而他的学术主张不胫而走,迅速风靡朝野,在嘉靖、隆庆以后的百余年间,演为“学其学者遍天下” 的局面,直至万历初将王阳明送入孔庙。
前人考论宋明理学,每每将陆九渊、王守仁与程颐、朱熹对立,过分强调了两派之间学术主张的差异,却忽视了由朱子学到阳明学,乃是理学发展的一个历史过程。这样一来,数百年的学术演进历史,便成了一部学派对立的历史,显然这是同理学发展的历史实际不相吻合的。事实上,阳明学既是继承陆九渊的心学主张而与朱子学相颉颃的学派,同时它更是对理学,既包括陆学,也包括朱学的发展。
理学在十一世纪以后的中国社会的出现,一方面是封建统治者挽救其统治危机,强化社会控制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传统儒学为抗拒佛学的风行,吸取佛学及道家、道教思想而自我更新的结果。儒家学说本来就具有浓厚的伦理道德色彩,由于历史条件的制约,十一世纪以后儒学的自我更新,并无从逾越客观的社会和思想藩篱,只是披上“性与天道”的思辨外衣,把传统的伦理道德学说膨胀为其核心罢了。理学中人试图通过把封建伦理道德本体化为“天理”的论证途径,确立“存天理,灭人欲”的社会准则,从而去完成封建制度永恒的理论论证。
这个理论论证过程的完成,在中国封建社会晚期,足足经历了五个世纪的时间。从北宋中叶的理学家周敦颐、邵雍开始,中经张载、程颢、程颐,直到南宋时的陆九渊、朱熹告一段落,封建伦理道德的“天理”地位,已经用理论规范的形式固定下来。然而先验的、至高无上的“天理”,又是如何同世俗的社会成员结合在一起,从而成为人世间的主宰?这样一个问题,直到集两宋理学大成的朱熹,并没有得到完满的解决。迄于明代中叶王守仁崛起,才以其“致良知”学说,实现了理学中人数百年的理论追求。
王守仁的“致良知”学说,标志着宋明理学历史使命的最终完成。阳明学既是对整个宋明理学的发展,同时也正是这一学说本身把理学导向了没落。
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说呢?因为从北宋中理学兴起,到南宋朱子集其大成,理学中人所探讨的“理”,所倡言的“明天理,灭人欲”,皆是以六经、孔孟为论究依据,具有鲜明的儒学正统色彩。而根据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理”,被纳入了人“心”之中,王守仁倡言的“心”,以及这个“心”所固有的“良知”,则并无一个确定的是非标准可循。因此,便使阳明学带上了招致正统经学家、理学家攻诘的异端色彩。王守仁就曾经这么说过:“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他还直截了当地宣称:“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 于是乎“天理”便脱离了孔子以来的是非标准,而成为游移不定,可以随人解释的东西。这就为阳明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从理论上的崩解,打开了一个致命的、无法弥合的缺口。
风行于明朝万历中叶以后的泰州学派,正是沿着王守仁“致良知”说的逻辑程序走下去,“掀翻天地”,“非名教之所能羁络”,一直走到了阳明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的反面。以论证封建伦理道德永恒为宗旨的宋明理学,发展到了明朝末年,竟然同这样的宗旨严重背离,甚至走到其反面,从而构成一股对封建道德的离心力。这就说明,作为一种学术形态,宋明理学在理论上已经走到了尽头。
晚明的学术界,阳明学风行,谈良知者盈天下,因而理学的没落,便集中表现为阳明学的深刻危机。于是在当时的理学界,出现了由阳明学向朱子学回归的倾向。东林学派领袖顾宪成、高攀龙,是这一倾向的倡导者。
一如前述,王门四句教既是阳明学的高峰,亦是王学分化的起点。顾宪成正是紧紧抓住这个把柄,以之作为否定阳明学的突破口。他说:“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为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着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 经顾宪成这么一番剖析,王守仁的四句教并没有落到实处,反而“合下便成一个空”,“究竟且成一个混”,与主张空无的佛家禅学别无二致。对于王守仁所倡言的“学贵得之于心”,顾氏认为弊害无穷,他说:“徒以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无复忌惮。”对于王守仁所坚持的“心即理”的基本主张,他更以“无星之秤,无寸之尺” 作了断然否定。
继顾宪成之后,高攀龙为一时江南学术坛坫主盟。他与顾宪成作同调之鸣,除了一如顾氏抓住“无善无恶”不放之外,还把抨击的重点摆到“致良知”说上来。高攀龙认为,王守仁虽然也在谈理学家奉为经典的《大学》,但是所谓“致良知”则违背了《大学》的致知途径。他就此指出:“《大学》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阳明曰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事物各得其理,格物也。” 一个是致知在格物,把格物作为致知的必然途径。一个是格物在致知,且是致吾心之良知,把上述命题恰好颠倒过来,当然就南辕北辙了。在高攀龙看来,如何对待《大学》的“致知在格物”一语,也就是格物与致知孰先孰后,不是寻常的为学次第的差异,而是儒学与禅学的分水岭。他说:“谈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虚灵之用,多为情识,而非天则之自然,去至善远矣。吾辈格物,格至善也,以善为宗,不以知为宗也。故致知在格物一语,而儒禅判矣。” 由此出发,高攀龙进而以之为准绳,去评判朱王两家学术,径将朱子学称为实学,而目阳明学为虚学。他说:“阳明于朱子格物,若未尝涉其藩焉。其致良知乃明明德也,然而不本于格物,遂认明德为无善无恶。故明德一也,由格物而入者其学实,其明也即心即性。不由格物而入者其学虚,其明也是心非性。心性岂有二哉?则所从入者有毫厘之辨也。” 据此,高攀龙对“致良知”说作了明确的否定,指出:“自致良知之宗揭,学者遂认知为性,一切随知流转,张皇恍惚。甚以恣情任欲,亦附于作用变化之妙,而迷复久矣。” 对于“致良知”说风行所造成的后果,高攀龙归纳为两点,他说:“始也扫闻见以明心耳,究而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修。”
这样,从顾宪成到高攀龙,经过他们对王守仁基本学术主张的逐一抨击,从理论上宣告了对阳明学的否定。于是很自然地就提出了“学返其本”的问题,这就是为高攀龙所积极倡导的由阳明学向朱子学的回归。高攀龙固守“致知在格物”这样一个立足点,把“知”字作为古今学术分合的关键,他说:“圣学由知而入,这知字却最关系,学术之大小偏正都在这里。所以谓知之一字关系最大,古今学术于此分歧。何者?除却圣人全知,便分两路去了,一者在人伦庶物,实知实践去;一者在灵明知觉,默识默成去。此两者之分,孟子于夫子微见朕兆,陆子与朱子遂成异同,本朝文清(薛瑄——引者)与文成(王守仁——引者)便是两样。宇内之学,百年前是前一路,百年来是后一路,两者递传之后,各有所弊。毕竟实病易消,虚病难补。今日虚证见矣,吾辈当相与稽弊而返之于实。”
高攀龙既然视阳明学为虚学,以朱子学为实学,因而他主张的“稽弊而返之于实”,便是尊崇朱子学的倡导。高氏指斥阳明学使理学中绝,他说:“姚江之学兴,而濂洛之脉绝。” 与之相一致,高攀龙认为,只有朱子学才是儒学正统,他指出:“圣学正脉,只以穷理为先。”又说:“自良知之教兴,世之弁髦朱学也久矣。一人倡之,千万人从之,易也。千万人违之,一人挽之,岂易易哉!此所谓不惑者也,能返其本者也。夫学者学为孔子而已,孔子之教四,曰文、行、忠、信。惟朱子之学得其宗,传之万世无弊。” 所以,在谈到自己的为学宗尚时,高氏毫不掩饰地声称:“龙之学,以朱子为宗。” 他大声疾呼:“学孔子而不宗程朱,是望海若而失司南也。”
在万历、天启间的学术界,顾宪成、高攀龙以向朱子学的回归,试图重振衰微的理学。他们的学术主张借助其政治影响,向南北迅速传播,从而成为“一时儒者之宗,海内士大夫,识与不识,称高、顾无异词” 。风气既开,朱、陆、薛、王之争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淹没在朱明王朝崩解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