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病逝之后,虽因明廷政治斗争的起伏,阳明学一度被诋为“邪说”,但风气既成,绝非个人意志所能逆转。嘉靖九年(1530),陆九渊得王守仁弟子薛侃表彰,从祀孔庙。以此肇始,自宋末以来晦而不显的陆学,终得起而与朱子学共席。至万历十二年王守仁获从祀孔庙,宣告阳明学崛起的现实已为明廷所接受。陆、王学说崛起,掩朱子学而上风行于世,从而使宋明理学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顺应学术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冲破朱子学的一统格局,对陆、王学术的演变源流进行梳理,遂成为客观的历史需要。正是在这样一个大的学术背景之下,耿定向、刘元卿师弟相继而起,著《陆杨学案》《诸儒学案》以表彰陆、王学说。至万历中叶周汝登《圣学宗传》出,遂使阳明学以明学大宗的地位而跻身儒学正统。
周汝登,字继元,号海门,浙江嵊县人。生于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卒于明崇祯二年(1629),享年八十三岁。他于万历五年(1577)登进士第,以南京工部主事累官至南京尚宝卿。其学初从阳明高第弟子王畿入,后再师江西罗汝芳,一意阐发心、意、知、物皆无善无恶的四无说。主要著述有《诗学解》《嵊县志》《圣学宗传》《程门微旨》《王门宗旨》《东越证学录》《海门语录》《海门或问》等。成书于万历三十三年的《圣学宗传》,以阳明学为一代儒学大宗,成为继朱熹《伊洛渊源录》之后,述学派历史的一部承先启后的著作。
《圣学宗传》凡十八卷,全书通古为史,上起三皇五帝,下迄明儒罗汝芳,共著录迄于晚明的历史人物八十九人。同朱熹的《伊洛渊源录》相比,该书无论就所跨越的时代,还是所涉及的人物而言,都要较朱著为广。《伊洛渊源录》述学,以周敦颐开宗。《圣学宗传》则因叙儒学源流,视角不同,故先以五卷篇幅,勾勒宋元以前学术大要。卷一、二,溯源伏羲、神农、黄帝,中经唐尧、虞舜、夏禹,下及文王、武王、周公、卫武公,凡著录十八人。述学术史而推祖古代帝王,乃至古史传说中的圣哲,画蛇添足,实是多事。卷三至五,依次著录孔子及孔门诸弟子,下至汉唐大儒,凡十六人。程朱学派认为,儒学道统中绝于孟子,孟子死,其学不传,至周敦颐出,始祧汉唐而接孟子。周汝登于此并不以为然,他在书中不惟著录荀子,而且载及汉儒董仲舒、扬雄,隋儒王通和唐儒韩愈。以此而言学术源流,自然较之程朱更接近历史真实。卷六至十一,专记宋元诸儒。周汝登不取周敦颐开宗旧说,而是先载穆修、胡瑗、李之才、邵雍,始及周敦颐。在著录二程及程门诸弟子之后,他特地与朱熹唱为别调,加了一个为朱子斥为“杂学”的张九成。随后才是朱熹、张栻、吕祖谦、陆九渊,再嗣以朱陆嫡传蔡沈、杨简,经真德秀而终元儒许衡、吴澄、黄泽,共三十二人。卷十二以下,皆为明儒。先以一卷述薛瑄、吴与弼、陈献章,十三卷起,则是王守仁及阳明学派诸巨子,从徐爱、钱德洪、王畿,直到罗洪先、王栋、罗汝芳,凡二十三人。通过叙述古今学术递嬗,以确立王守仁及其所创立的阳明学派的儒学正统地位,著者意图昭然若揭。
惟其如此,所以该书卷首冠以黄卷的《正系图》,叙述自伏羲传至伊川程子的学术统系。程子以下分为二支,一支为朱子,之下不系一人,另一支为陆九渊,之下则系以王守仁。周汝登称卷此图信阳明笃,叙统系明,与《圣学宗传》足相发明。陶望龄为汝登书撰序有云:“天位尊于统,正学定于宗。统不一则大宝混于余分,宗不明则圣真奸于曲学。”何谓宗?陶氏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夫途径错糅,至心而一,智故百变,剋体则齐。”他的结论是:“万途宗于一心,万虑宗于何虑。”周、陶二氏,皆为阳明心学后劲,言之至明。陶氏断言:“圣非学而不传,宗非圣而何系。”他认为,宋元以来,学有四蔽。“疑尽性非及物之功,求志为自私之务”,此其一。其二,为“令循常平荡之途,蒙隐怪诡奇之目”。其三,为“猥以爝炬笑贞明,桔槔夸洪润”。其四,为“言理者或妄索于杳冥,涉事者遂致疑于虚寂”。因此陶氏说:“四蔽未去,一尊奚定?此海门周子《圣学宗传》所由作也。” 周汝登的另一友人邹元标,则在《圣学宗传序》中称:“予友绍兴周子,早志真宗,学有本原,虑前圣以一脉相传,后之人不曙斯义,乃溯自羲轩及我朝诸儒先有关斯学者,名曰《圣学宗传》。盖其意曰帝之与王,圣之与贤,隐之与显,微之与彰,虽异位而人同,人同而此心同,此心同,通之千百万世无弗同。”
也惟其如此,所以周汝登的《圣学宗传》,一方面取径《伊洛渊源录》,于所著录诸人,先以生平学行,次辑论学语录,格局不变,加详而已。另一方面,著者则以“蠡测”为目,附于所辑论学语后,借以评判学术是非,抒发一己之见。这样,既显示了著者的学术倾向,亦从编纂形式上拓宽了《伊洛渊源录》开启的路径。譬如卷一《伏羲传》,周汝登即在“蠡测”中指出:“伏羲画卦之意果何为者?著专以形容吾心之万事万物而已。是故一身之中,头目、鼻舌、手足、肩背,以至喜怒哀乐,生死梦寤,出处进退,祸福吉凶,卦之画以形容,此固吾心中事、心中物也。天地之间,日月山川,草木虫鱼,以至寒暑昼夜,古今终始,卦之画以形容,此亦吾心中事、心中物也。卦画有所从起,图之虚中,乃从起之原。虚中无有名字,孔子强名之太极。虚中无有一物,周子特标以无极。无极而太极,即吾心是也。” 同卷《帝尧传》《帝舜传》,皆有同样的论学旨趣,且进而阐发了天心合一的主张。关于这一主张,周汝登说:“后世论学,有本心、本天之判,然观虞廷,则止言心矣。明道谓即心便是天,更不可外求。邵子亦谓自然之外别无天。自然者,即吾心不学不虑之良也。故天与心不可判,判天与心而二之者,非惟一之旨矣。”
孟子云:“人皆可以为尧舜。”周汝登于卷四《孟子传》引述此语后,亦以“蠡测”发挥道:“此孟子真见圣人与我不二,故其告时君、告世子及曹交、貉稽之流,无一不以帝王贤圣期之。孟子不轻人,人不可自轻也。”先秦时代,孟、荀并尊。宋儒论心性,祖述孟子性善说,诋荀子性恶论为异说,扬孟抑荀,俨若定论。周汝登于此,虽未倡言排击,但却于《宗传》中,以“蠡测”而鸣不平。他说:“荀子之言,世所诋者性恶。而程子云,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则其立言非尽无谓也。况《性恶篇》终深明人可为禹,谓有其质,有其具。与人皆可为尧舜之旨有二乎哉!”
朱、陆学术之争,是宋明理学史上的一桩公案。元代中叶以后,合会朱陆之风起。元明之际,赵汸沿波而进,开援朱就陆风气之先声。成化、弘治间,程敏政《道一编》出,分朱陆异同为三节,始焉若冰炭之相反,中焉则疑信之相半,终焉若辅车之相倚。于是朱陆两家之学,遂成早异晚同之论。嘉靖间,王守仁与程敏政唱为同调,遂有《朱子晚年定论》之刻。周汝登乃阳明后学,所以《圣学宗传》卷九《朱熹传》,即以《朱子晚年定论》为准绳,去选辑朱子论学语录。关于这一点,著者直言不讳,他解释说:“夫论以晚定,则前当有未定者存。或先生改而未逮,门人记而未详,而后人一概泥之,遂以失先生之旨。故不肖一以《定论》为准,而摘其语于后。”同样的道理,卷十《陆九渊传》,周汝登于比较朱陆论学异同之后,亦重申:“晦翁之有得,全在晚年也。”
一部《圣学宗传》,述阳明学最详,王守仁及其门人后学,占至全书三分之一篇幅,“致良知”说和“王门四句教”,亦成贯穿其间的红线。著者指出:“心即知,知即心,无有二也。单言心,恐无入处,故醒之以知。单言知,恐以情识当之,故揭之以良。良知者,无知而知,犹无极而太极也。后儒不悟斯旨,谓良知不足以尽。彼假见闻为增益者,固支离之旧习。近有求无声臭于良知之前者,是将谓无极之上更有物也。其不能真见良知,而失先生之旨均矣。”又说:“或以良知之学为无实践之功者,亦盲人窥日,弗察而已矣。”还说:“今人良知不明,则所谓理者,未必是理,以欲为理,而先生之旨湮矣。”似此一类的主张,皆见于卷十三的“蠡测”之中。周汝登自二十四岁起从学王畿,师承所自,终身笃守,故书中述“天泉证道”事甚详,宣称:“自此海内相传天泉证悟之论,道脉始归于一云。” 著者不仅推王氏为“圣代儒宗”,而且假李贽评《龙溪先生集》语,赞许王畿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
《圣学宗传》在编纂形式上对《伊洛渊源录》的发展,除以“蠡测”发抒著者主张外,便是于论学语录之后,增辑传主的论学诗文。譬如卷六《邵雍传》,即以“尧夫喜吟诗”而引述《伊川击壤集》中诗十余首。同卷《周敦颐传》,亦录传主《拙赋》一篇及诗作三首。他如南传二程学术的杨时,宋室偏安初叶的张九成等,书中亦皆载及传主诗文。卷九《朱熹传》,录朱子作《春日二首》,所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就更是脍炙人口的佳句。《圣学宗传》录明儒诗,则始自《陈献章传》。传中录白沙先生诗近三十首,著者于此写道:“本朝理学,至白沙自凿一户牖,其精神命脉,全吐露于诗句中。” 此外,如卷十三《王守仁传》,卷十六《王艮传》,传中所录诗篇,亦是最能一觇传主学术特色的直抒胸臆之作。古人以诗证史,周汝登则假诗观学,这不能说不是他的一个发明。
综上所述,足见周汝登的《圣学宗传》,虽存门户之见而未脱以史昌学窠臼,但无论就所涉时限、人选,还是所载内容,都较之《伊洛渊源录》有所前进。其编纂形式,亦使《渊源录》得到充实、发展。在中国学案体史籍的形成过程中,《圣学宗传》的承先启后之功是不可抹煞的。之后,孙奇逢的《理学宗传》,取“蠡测”意而有眉批、总评。黄宗羲的《明儒学案》更进一步,不仅有案语、总评,而且于所辑案主论学资料,亦录及诗文。《圣学宗传》固然因著者学术宗尚所囿而沾染禅家风习,可是大体不脱儒学矩矱,非在禅宗灯录一类。清初官修《明史》,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称汝登“辑《圣学宗传》,尽采先儒语类禅者以入” ,显然以偏概全,言之过当。黄宗羲著《明儒学案》,直斥汝登“主张禅学,扰金银铜铁为一器” ,亦非公允持平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