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熹繁富的学术著作中,《伊洛渊源录》尽管只是他思想发展早期的著述,不仅尚未取得定本形态,而且朱子在其晚年,还对该书发表过否定性的意见,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因之而忽视这部著述的学术价值。恰恰相反,南宋理宗时期以后,随着赵宋王朝对道学的褒扬,尤其是入元之初统治者的推尊,朱熹学说高踞庙堂而成为官方认可的儒学正统。诚如元代名儒虞集所论:“朱氏诸书,定为国是,学者尊信,无敢疑二。” 于是《伊洛渊源录》大行于世,迄于明清,影响历久而不衰,从而显示出它重要的学术价值。拂去理学中人陈陈相因的门户之见,历史地去考察《伊洛渊源录》,其学术价值至少反映在如下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它在理学发展中所显示的巨大影响,另一个方面是它对宋元以后历史编纂学发展所做出的贡献。前者是从理学史角度来讲的,后者则是从史学史的角度着眼。
关于《伊洛渊源录》的理学史价值,一如前述,它是以为二程道学争儒学正统地位为职志而结撰问世的。南宋初叶,形成伊始的程氏道学,面临能否立足的严峻局势。自《伊洛渊源录》出,通过对二程学说承传源流的梳理,在宋代学术史上第一次确立了以周敦颐为宗祖,二程为中坚,张载、邵雍为羽翼的道学统绪。从这个意义上说,《伊洛渊源录》虽未成完书,著者的编纂目的则已经得到实现,因而它无疑是一部成功的早期理学史。至于这部书在尔后的理学发展中,能够产生那么久远的影响,则是朱熹所始料不及的。朱子逝世前夕,已届宁宗初政,由于党争复炽,局势出现反复,程氏道学再遭厉禁,朱熹亦以伪学首倡者而声名狼藉,最终悄然辞世。宁宗末,禁网松弛,政局再变,于是道学又告复苏。理宗继位,朱门后学真德秀、魏了翁并世而鸣,于程朱道学再事表彰。以淳祐元年(1241)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奉诏从祀孔庙为标志,为朱熹所确立的道学统绪终于得到了官方的承认。而朱熹本人,也以二程学说,尤其是伊川之学无可争议的继承者,理所当然地成为延续道统的卓然大师。宋亡,元代统治者接受既成格局,一意表彰程朱道学,并于顺帝至正五年(1345),据以完成官修《宋史》的纂修。朱熹在《伊洛渊源录》中所确立的道学统绪,便成为数百年间理学中人述理学源流的定规。
同理学史价值相比,我们以为作为一部早期理学史的《伊洛渊源录》,它的史学史价值恐怕是更应该予以重视的方面。两宋时期,是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迄于南宋初叶,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郑樵的《通志》、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等,一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史书相继问世。这些史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逾越纪传体断代史的樊篱,在通古为史中打破旧有格局,实现了史籍编纂形式的创新。朱熹为旷世大儒,他虽不以史学名家,但在这样一个学求创新的史学风气影响之下,不惟其道学思想表现出非既往成说所能羁绊的鲜明个性,而且他的史学思想也在对传统的错综会通之中,展示出求新的可贵历史特征。惟其如此,所以朱子为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作跋,既盛赞《资治通鉴》的编年系日,誉为“伟哉书乎,自汉以来,未始有也”,同时更取袁书与先秦时代的《国语》后先比美,充分肯定其以事命篇、各成始末的创辟之功。朱熹就此写道:“其部居门目,始终离合之间,又皆曲有微意,于以错综温公之书,其亦《国语》之流矣。”
朱熹的《伊洛渊源录》,其结撰略与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同时。如果说袁枢在错综司马光著述的过程中,创立纪事本末体史籍,从而成就了中国古代历史编纂学纪传、编年与纪事本末三体鼎立的格局,那么朱熹的《伊洛渊源录》则是在无所依傍的情况下,以对史籍编纂传统形式的错综会通,兼容并蓄,别张一军,从而为学案体史籍的编纂开了先河。
一如前述,在中国古代,董理学术史的风气形成甚早,先秦诸子述学即已开其端倪,自司马迁著《史记》、班固著《汉书》,则规模粗具。然而结撰专门的学术史,则无疑应自朱熹《伊洛渊源录》始。朱子深厚的学术素养,使他谙熟历代史籍编纂形式的变迁。《伊洛渊源录》的以人物传记汇编形式叙述学派源流,显然导源于《史记》《汉书》以《儒林传》述学的传统。不过,倘若《伊洛渊源录》之于《史记》《汉书》,只是恪守矩矱,亦步亦趋,那么它也就失去其创辟路径的学术价值了。朱熹著述的可贵,就在于它既立足纪传体史籍的传统,同时又博采佛家诸僧传之所长,尤其是禅宗灯录体史籍假记禅师言论,以明禅法师承的编纂形式,使记行之与记言,相辅相成,浑然一体,最终开启了史籍编纂的新路。自《伊洛渊源录》出,历元、明、清诸朝,学术史著述接踵朱书,代有成编。其间,不惟有遵其旧辙,沿例而成的《伊洛渊源续录》《考亭渊源录》《洙泗源流》《心学渊源》《洛学编》《道南原委》《闽中理学源流考》《道学渊源录》等,而且还有变通旧例而成大观的众多学案体史籍。从朱熹的《伊洛渊源录》发轫,中经刘元卿的《诸儒学案》、周汝登的《圣学宗传》、孙奇逢的《理学宗传》承先启后,至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出而徽帜高悬。再经全祖望续修《宋元学案》而加以发展,迄于民国初叶徐世昌主持纂修《清儒学案》而臻于大备。在中国历史编纂学中,终于形成源远流长的专门学术史编纂体裁——学案。
作为一部早期理学史,从梳理洛学源流的角度而言,《伊洛渊源录》无疑是一部成功的著述。然而,两宋间繁富的学术演进历史,毕竟非是洛学一家升沉所能赅括,一部早期理学史,也不是单一的洛学史所能取代。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伊洛渊源录》又是很不完备的史书。其中,对于两宋学术的奠基人胡瑗、孙复、石介等人的学术活动,几乎未作任何反映。而对在赵宋一代学术发展中产生过重要影响的王安石新学,司马光朔学,苏轼、苏辙蜀学,等等,《伊洛渊源录》或视作附庸而语焉不详,或屏为异己而多所贬斥,皆未有如实记录。时起时伏的党派斗争,与北宋一代相终始。沿及南宋,痼疾铸成,不可逆转。愈演愈烈的党派角逐,不惟给一时政治投下浓厚阴影,而且也严重影响了其间的学术发展。朱熹既非超凡脱俗,沉浮于党争之中,就难免成见障目,入主出奴。因而《伊洛渊源录》拘囿门户、党同伐异之见,亦在所多有。凡此种种,都是毋庸讳言的。朱熹当年于该书所说的“诚觉旷阙”,实非言不由衷的谦辞,而是一个杰出学者实事求是的反省和自责。于此,我们当然不能苛求朱子。总结北宋道学史,乃至整个一代学术史,在朱子生活的南宋初叶,条件实未成熟。《伊洛渊源录》筚路蓝缕,在这方面开了一个良好的端绪。始为之者难,继述之者易,朱子在以史昌学中所建树的开创之功,是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