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渊源录》虽是一部“编集未成”之书,但是自南宋绍熙间初刊,历元、明诸朝,代有镂板。至清代乾隆中叶,且著录于《四库全书》,迄于民国间,续经重印,其影响经数百年而不衰。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有理学风行、朱子学术地位日渐尊荣的背景,另一方面同该书独具一格的特殊内容和编纂体例也是分不开的。
《伊洛渊源录》凡十四卷,全书以首倡道学的程颢、程颐为中心,上起北宋中叶周敦颐、邵雍、张载,下迄南宋绍兴初胡安国、尹焞,通过辑录二程及两宋间与程氏学术有师友渊源的诸多学者传记资料,据以勾勒出程氏道学的承传源流。书中所著录之四十九人,大致依时间先后为序,各以学术地位区分类聚,或人自一卷,或数人合卷。卷帙分合,次第如后。
卷一周敦颐。朱熹推尊周敦颐,取以冠于全书之首,旨在彰明二程学术的师承所自。卷二、三程颢,卷四程颐。此三卷一意表彰二程倡明道学之功,确立程氏兄弟承接孔孟儒学统绪的正宗地位,实为全书核心。卷五邵雍。全书所录诸多学者中,邵氏年辈最长,不惟长于二程,且亦长于周敦颐。他虽与程氏兄弟为忘年交,故世之后,墓志铭亦为程颢所作,但二程并不传邵雍最为自负的象数之学。程颐于此有过明确申述,他说:“颐与尧夫同里巷居三十年余,世间事无所不问,惟未尝一字及数。” 《渊源录》中如何处理二程与邵雍的关系,看来颇费周折。早年,一如前述,朱熹曾就此与友人何镐有过商量,表示《渊源录》中的邵雍资料“且留不妨”。后来大概主意变更,于是晚年又否认此卷为己录,断言系“书坊自增”。卷六张载、张戬兄弟。张氏兄弟为二程表叔辈,张载病卒,程颢写有《哭张子厚先生》一诗以志哀悼,诗中即尊载为夫子。张氏门人吕大临为其师撰行状,内有“见二程,尽弃其学”之语。程颐见此文,当即令吕氏删除前述文字。程颐晚年,弟子尹焞就此提出质疑,他再度予以否定道:“表叔平生议论,谓颐兄弟有同处则可,若谓学于颐兄弟,则无是事。顷年属与叔删去,不谓尚存斯言,几于无忌惮矣。” 朱熹既尊程颐说,指出吕氏行状后有改本,已将“尽弃其学”改作“尽弃异学,淳如也”,因而书中著录即以改本为据。然而他同时又认为:“横渠之学,实亦自成一家,但其源则自二先生发之耳。”所以张氏兄弟虽为长辈,而录中依然载诸二程之后。
大体而言,以上六卷可以归为一类,即专记二程及与之在师友之间的前辈学者。而之后各卷,除个别例外,则多属承学于二程的南北诸门人。
卷七所录凡四人,吕希哲、范祖禹、杨国宝、朱光庭。四人年辈皆与二程相当,用程颐的话来说,就叫做“同志共学之人” ,然而却并非都属门人之列。所以朱熹于范祖禹即明言:“不云尝受学于二先生之门。”于杨国宝则断定:“亦先生之交游耳,非门人之列也。”此卷所录,实可视为与二程关系在师友之间的同辈。
程颐一生,门徒甚众。早年与其兄倡学之初,最为得意的弟子莫如刘绚、李吁。刘、李皆先于程颐去世,颐所撰祭刘绚文有云:“呜呼!圣学不传久矣。吾生百世之后,志将明斯道,兴斯文于既绝,力小任重,而不惧其难者,盖亦有冀矣。以谓苟能使知之者广,则用力者众,何难之不易也。游吾门者众矣,而信之笃,得之多,行之果,守之固,若子者几希。” 祭李吁文亦称:“呜呼!予兄弟倡明道学,世方惊疑,能使学者视效而信从,子与刘质夫为有力矣。” 所以《渊源录》卷八,即率先著录刘、李二人。随后,同卷所录二程门人,为陕西蓝田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兄弟。在程门诸弟子中,继刘绚、李吁之后,吕大临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四先生”,故《渊源录》卷八载吕大临于刘、李之后,无可非议。但因大临而并载其兄大忠、大钧,则实属不妥。吕大忠、吕大钧皆年长于二程,虽有与二程论学问对,但与其弟大临不同,未可一概视为二程弟子。唯其如此,所以淳熙元年朱熹接受吕祖谦的意见,拟对此加以修订,将吕大忠、吕大钧与吕大临分立。
卷九所录凡三人,苏昞、谢良佐、游酢。谢、游皆为程门高足,编入同卷,理所当然。而苏昞则不然,他为陕西武功人,与吕大临情况类似,先师从张载,后卒业于程门。倘合大临作一卷,倒也顺理成章,而此处则与谢、游同编,且先于谢、游,实是不伦。于此,似亦可见今本《渊源录》之为不成熟初稿。卷十所载,为杨时、杨迪父子。杨时早年从学于二程兄弟,后辞师南归,程颢曾欣然期许道:“吾道南矣。”宋室南渡,杨时传学东南,俨然一时程学正宗。朱熹一如其父,皆为杨门后学,故录中载杨时传记资料最详,除二程之外,远非他人所可比拟。杨迪既承家学,又师从程颐,深得器重。故世后,朱松为之撰墓志铭,文末订铭诗有云:“屹屹龟山,渊源伊洛。”朱熹与友人合作著书述程学源流,而以《伊洛渊源录》题名,当启发于此。
程颐晚年,弟子满门,其中最为惬意者,则数尹焞、张绎二人,所以他每以“晚得二士”而自慰。《伊洛渊源录》分载尹焞、张绎于卷十一、十二,同入此二卷者,为程颐晚年门人刘安节、马伸、侯仲良、王苹四人。王苹故世,已在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渊源录》所载之四十九人,即以王苹故世为最晚。宋室南渡之后,以朝廷大臣而护卫程氏道学最力者,首推胡安国,故朱熹专取安国为一卷,编为《渊源录》卷十三。至此,程氏道学自北宋嘉祐间倡立,后迭经盛衰,屡遭压抑,迄于南宋绍兴中,不绝如缕的发展源流,已在录中载之甚明。由于收集材料的困难,全书的编纂又不可旷日持久地延宕下去,因此凡未能在短期觅得传记资料的二程门人,朱熹皆集中于《伊洛渊源录》卷十四,统名之为“程氏门人无记述文字者”。计所录为王岩叟、刘立之、林大节、张闳中、冯理、鲍若雨、周孚先、周恭先、唐棣、谢天申、潘旻、陈经正、陈经邦、李处遁、孟厚、范文甫、畅中伯、李朴、畅大隐、郭忠孝、周行己、邢恕等凡二十二人。此卷所录实为一待访名录,宗尚未明,漫无序次,多者一二百言,少者寥寥数语,同之前诸卷相比,无非附录而已。朱熹于此本不满意,所以他后来致书答吕祖谦,才会表示“诚觉旷阙”,亟待吕氏及诸友朋襄助,以期早日得成完书。全祖望之所以判定《伊洛渊源录》为一“未成之书”,其依据亦即在于此。
以上,我们从卷帙分合着眼,就《伊洛渊源录》以二程为中心,梳理程学源流的编纂特征做了介绍。接下去,准备以前四卷为例,就所录传记资料的排列,来看一看该书的编纂体例。
卷一所录为两大部分,一是《濂溪先生事状》,二是《遗事》。《事状》为朱熹撰,文成于乾道五年,专记周敦颐生平行事、学术好尚。《遗事》则以记述传主言论及他人称述为主,与《事状》浑然一体,相辅而行。所记凡十五条,分别取材自《程颐文集》、《程氏遗书》、邵伯温《易学辨惑》、吕本中《童蒙训》诸书。卷二、三载程颢传记资料,犹如卷一,亦作两部分。卷二为程颐撰《书明道先生行状后》、吕大临撰《哀词》、程颐撰《墓表》、陈恬撰《赞》。以上诸篇碑志传状合而为一,即成第一部分。第二部分亦是《遗事》,凡二十七条,所录亦多系传主言论,材料分别出自《上蔡语录》《程氏遗书》《龟山语录》《侯子雅言》《二程文集》《邵氏闻见录》《胡氏传家录》《庭闻稿录》《程氏外书》《击壤集》《涪陵记善录》及《陈忠肃公集》等书。体例与卷一略异者,则是关于材料来源,改正文称述为文后夹注。对所录有别本异文,亦于夹注中略加征引,并作必要考订。譬如《遗事》第八条记程颢与宋神宗论王安石学术一段,语出《程氏遗书》卷二,而《龟山语录》所载略异。朱熹于引述杨时书后,即考订:“恐当以《遗书》为正。”再如第二十七条述陈瓘以不识程颢而自愧语,文末既注“见《陈忠肃公集》”,又据《范公遗事》补注:“自是每得明道先生之文,必冠带而后读之。”卷四所录程颐传记资料,亦作两大部分,第一部分载朱熹于乾道四年所辑《伊川先生年谱》、尹焞等所撰《祭文》及胡安国绍兴初所上奏状节略。第二部分为《遗事》二十一条,录文所出著述,皆一一夹注于文末。
就上述四卷传记资料的构成而言,《伊洛渊源录》的编纂体例已甚明朗,归纳起来,主要是如下三条。第一,所录皆为两大部分,一为碑志传状,二为遗事,前者记行,后者记言,言行一体,相得益彰,遂成传主一翔实的传记资料汇编。第二,所录资料,或取自官修史籍,或源于私家撰著,皆一一明注来源,以示求实可信。第三,凡有异文歧辞,皆于文末注明,并作必要考订,以明历史真相。卷五以后诸卷,无论所载内容详略,亦无论人自为卷或数人合卷,上述三条,皆首尾无异,始终如一。凡因资料收集有缺,一时难觅传状者,作者则有题注说明。如卷七之范祖禹、杨国宝,卷八之吕大忠、吕大钧,卷九之谢良佐,卷十二之张绎、侯仲良等皆是。这样,一部《伊洛渊源录》,除卷十四待访之二程诸门人外,全书以贯穿首尾的严整体例,立二程为中心,合百余年间诸家传记资料于一堂,在南宋初叶的学术舞台上,第一次成功地记录了二程道学的承传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