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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夕阳西下,波涛拍岸。志摩半岛的英虞湾迎来了又一个华丽的黄昏。

湾内大大小小的岛屿享受着海浪的冲洗。极目西望,纪伊半岛的山脊线清晰可见。厚薄不一的云层,呈现着浓淡相宜的橘红色。短短几分钟之后,红彤彤的太阳芳影难再寻。那一刻,英虞湾的海天在火焰般的余晖中融为了一体。海面上漂浮着的珍珠筏宛如钢琴键般银光闪闪。湾内又开始涨潮了。

志摩半岛观光酒店傍海而建,落日余晖为窗旁的餐客勾勒出一幅幅红色的剪影。渐渐地,红色越来越淡。就在剪影即将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刻,吊灯唰地全部亮了起来。华灯初上的餐厅,正面装饰着六副金屏风,年味十足。屏风前摆放着朱红色的屠苏 台。身着新年盛装的人们围坐在餐桌旁。放眼望去,女人们或是和服打扮,或是礼服装束。里面窗边的一桌人,衣着尤为华贵。他们是关西财界大名鼎鼎的阪神银行行长万俵大介和他的家人。

万俵大介安坐于正中,头发花白,面容端正,浑身上下散发着贵族的冷漠与高贵。仔细一看,他双目炯炯有神,嘴唇饱满有力,全然不似花甲之人。大介的妻子和女儿等,或是身着高档疋田绞缬和服,或是身着华贵的晚礼服;儿子们则身着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套装。万俵一家正在享用正月三日的晚餐。餐桌正中的冷盘中放着冰块,冰块上是矢湾牡蛎。在一家之长万俵大介首先拿起牡蛎叉之后,其余人才开始静静地拿起牡蛎叉,熟练地享用鲜美的牡蛎肉;当万俵大介停下手中动作的时候,其余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侍者们站在椅子后面适当的位置,在保证听不到客人们的谈话内容的同时,又能随时提供恰当的服务。一家人用完前菜后,侍者们适时端上了汤——日本龙虾奶油汤。全家人一齐拿起了汤勺。喝汤的时候,所有人上身挺直,身体与餐桌之间保持一拳的距离。汤哧溜一下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每个人的口中。

“Mademoiselle comment trouvez vous la soupe d’aujourd’hui ?(今天的汤味道怎么样?)”

“C’est excellent monsieur ca me fait rappeler Paris!(太棒了,让我想起了巴黎!) 哎呀,爸爸,真讨厌,大过年的,说什么法语嘛!”

坐在尾座的小女儿三子,身穿淡粉色的晚礼服,青春靓丽,妩媚动人。三子先用法语回答了父亲的问话,又用关西腔的日语半是撒娇地埋怨父亲。

万俵全家共进晚餐的时候,今天说法语、明天说英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过,万俵家既不是外交世家,也不是外贸世家。就像万俵 这个姓氏所表示的那样,万俵家祖上是大地主,在姬路的播磨平原有十个米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万俵家第十三代传人、万俵大介的父亲万俵敬介在神户创建了万俵船舶与万俵铁工两家企业。当船舶业发展到顶峰的时候,万俵敬介保留了万俵铁工,而将万俵船舶的所有船只全部卖出,用赚来的“第一桶金”创立了万俵银行。后来,万俵银行逐步吞并了周边的农村小银行。1934年左右,万俵敬介已经为今天的阪神银行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与此同时,万俵敬介还创建了包括万俵铁工、万俵不动产、万俵仓库在内的万俵财团。万俵大介继承了先父的事业,成为阪神银行的行长,并将阪神银行从一家普通的地方银行发展成为当今日本第十大城市银行 。当年的万俵铁工早已更名为阪神特殊钢公司,并发展成为一家拥有现代化专业设备的特殊钢制造企业。

“父亲,明天又是一年一度的新年致辞日。关西的经济记者们都非常关注您的新年致辞,我也得好好学习学习。”

说话的是万俵大介的长子万俵铁平,现任阪神特殊钢公司的专务董事,肤色微黑,面容精干,长得似乎更像其祖父万俵敬介。铁平毕业于东京大学工学系冶金专业,后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回国后就进了阪神特殊钢公司工作,年仅三十八岁已是公司的专务董事。身为企业经营者,铁平不便直接询问父亲今年的致辞重点,但对父亲的致辞内容十分感兴趣,毕竟父亲在关西财界一言九鼎。

“嗯,我已经吩咐秘书课做了个草案,顺便也让银平学习了学习,提了提意见。”

万俵大介说着,看了看次子银平。银平和父亲同样毕业于庆应大学经济学专业,现任阪神银行总行营业部的信贷课课长 。银平长得颇像父亲,仪表堂堂。

“爸爸有个能干的智囊团,要说学习锻炼,可能让我进别家银行更好。现在这个样子,在别人眼中,我就是个二世祖。”

银平刚一说完,一旁的二子接话了:

“那你干脆辞职得了!爸爸致辞的时候,银行哪个职员不得规规矩矩地站着听。爸爸喜欢新鲜的东西,把我们都送到国外去留学,接受西方的教育,但这不能否定爸爸有相当封建传统的一面。”

“但是,从阪神银行的创立者——你们的祖父那个时候开始,就立下了新年致辞的规矩。既然是规矩,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废除的。而且我作为城市银行的行长,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行长的样子。”

说完,万俵大介端起葡萄酒问铁平:

“铁平,说说你今年的打算?”

“今年汽车产业仍会稳步发展。因此,我打算以轴承钢为中心,大力发展大型生产设备,以实现多产高产的目标。如果这一目标能够达成,那么我们的轴承钢市场占有率将达到第一。这样一来,作为特殊钢企业,我们的地位将更加牢固。”

铁平虽然是搞技术出身的,但说起企业经营策略来同样自信满满。听完铁平的话,万俵大介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说:

“看来,你是打算让我给你出个几十个亿了?当然,阪神特殊钢公司是你们的祖父创立的,是应该大力发展。但你不要忘了,包括阪神特殊钢公司、万 不动产、万 仓库、万 商事在内的万俵财团的核心支柱,是阪神银行!”

满头银发的万俵大介说话时眼神十分锐利。晚餐继续进行。白兰地蒸加吉鱼、铁板鹅肝牛排陆续被端上了餐桌。

“哎呀,和巴黎马克西姆餐厅的菜谱一样呢。姐姐,你还记得吗?”

三子高兴地问姐姐二子。

“记得啊。咱俩在巴黎的时候,爸爸到巴黎参加国际金融洽谈会,带我们去马克西姆餐厅。简直太好吃了。咱们从前菜鱼子酱到甜点蛋奶酥全尝了个遍。等到结完账,爸爸兜里只剩下了五法郎,连坐车的钱都不够,只好步行回乔治五世四季酒店了。”

去年春天,二子大学毕业,三子还在读大学,两人一起去了趟巴黎。想起当时的情景,姐妹俩乐不可支。这时,铁平的妻子早苗说:

“要说公公付不起出租车费,可能全日本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再解释说是因为在马克西姆餐厅吃饭把钱都吃光了的话,那就更逗了。我也和我爸爸一起去过那家餐厅。不过那时候是大使招待的,倒没担心买单的事儿。”

早苗的父亲大川一郎早年当过通产大臣和国务大臣。今天的早苗身穿高档的疋田绞缬和服,腰带上装饰着祖母绿带扣;二子和三子都身穿晚礼服,颈间佩戴着亮闪闪的星彩红宝石金项链。在餐厅的枝形吊灯照耀下,三人尤为光彩夺目。

旁边桌上传来外国客人“wonderful”的欢呼声和拍手声,原来是他们在一道名为“珍珠汤”的菜肴中发现了一枚带有珍珠的珍珠贝。周围的客人纷纷转头向那桌望去,唯有万俵家的人严格遵守着餐桌礼仪,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家的餐桌。

万俵家的晚餐进入甜点阶段。服务员推来了一辆小推车,上面放有朗姆酒。两名甜点师当着客人的面,在餐桌旁熟练地制作着蛋奶酥。

“一子姐姐最喜欢这家店的蛋奶酥了,可惜有个‘Mr.大藏省’老公,新年伊始,就要忙着各处应酬。”

大姐一子的丈夫是大藏省主计局次长 美马中。志摩的全家团圆独独少了一子一家。看着蛋奶酥,三子想起了一子姐姐。二子接着妹妹的话说:

“大藏省事事都很麻烦,大过年的也要忙着招待,而且一个比一个讲究,以显示妻子娘家的实力。再说啦,姐夫的目标是大藏次官、大藏大臣 ,新年哪有时间到志摩来团聚啊!”

“所以啊,我最讨厌嫁给高官了,搞不懂为什么银行家的女儿就要嫁给当官的!爸爸,我可不想像大姐一样,结了婚连过个年都不轻松!”

三子盯着父亲大介说道。大介吃完蛋奶酥,并没有听女儿们的聊天,而是看着一处什么地方发呆。

当万俵大介坐在他的两个女人中间时,时不时会出现这种恍惚的神情。两个女人中的一个,身穿镶有金丝的紫绫和服,胸前高高系着佐贺织锦胸带,传统的大垂发发型与她的脸型非常相配。这是一个美丽高贵的女性,她的和服袖口处隐隐散发着阵阵香味。再看一袭黑裙的另一个女人,她的领口随意搭配着珍珠水貂毛围领,穿着打扮如西方人般精练利索,全身上下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这两个女人似乎都对万俵家的儿子、儿媳、女儿们的谈话毫无兴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面带微笑,时不时地点着头。当万俵大介拿出雪茄来的时候,打火机立刻就被放在了他的手边,同时桌上的烟灰缸也被悄悄移到他的面前。华丽的餐桌上,只有万俵大介身边的这两个女人沉默无语。虽然从年龄上看她们像是姐妹,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甚至看上去有些“相敬如宾”。从座次来看,一家之长万俵大介的左侧应该是女主人的位置,她们俩却每天轮流坐在这个位置上,十分引人注目。对此,酒店的老板和服务员们都已见惯不惊,但周围的客人们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情。

万俵一家走出餐厅,来到大厅一看,到处都是盛装的人们在谈笑风生。一眼望去,基本上都是些熟面孔,他们三三两两地继续着去年新年时的话题或是聊着各自家庭成员的情况,仿佛关西财界名流的聚会一般。看到万俵一家走进大厅,素有才女之称的东亚化学公司的社长夫人微笑着走了过来。

“哎呀,万俵先生,新年好。今年你们全家再次齐聚一堂,共度新年,真是可喜可贺啊。听说今年令郎银平也要成家了,想必又是一段美满姻缘。”

这位夫人嘴上说着银平,眼睛却止不住地打量着万俵大介身边的两个女人。不知是没有感觉到还是完全不在乎她的眼光,两个女人客气地打完招呼之后,径直向中二层的休息室走去。

铁平、二子等人围坐在休息室的桌子前,喝着饮料。万俵大介独自回到了六楼的房间,坐在安乐椅上休息。这是间总统套房,两室相连,突出于外,似乎伸入到英虞湾内。这间套房是万俵大介新年专用套房。

黑乎乎的海面上,只有小岛上珍珠养殖户的小屋透着忽明忽暗的点点灯光。夜色分外宁静。从除夕 到正月三日的四天时间里,全家人一起在志摩半岛过新年是万俵家的惯例。平时万俵大介工作繁忙,孩子们也各有各的生活,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共进晚餐的机会越来越少。因此,全家人在志摩半岛团团圆圆过个年,让万俵大介内心感到极大的安慰。对于万俵大介这种秉承传统家长作风、期盼家族繁荣的人来说,过年团圆是必不可少的新年仪式。

大介脱去上衣,拿起桌上的报纸,看到经济版以醒目的大标题报道着金融重组的消息。

金融界终于迎来了重组的大潮。对于金融机构来说,规模越大,经营成本越低,规模效益越高。因此,通过合并、合作实现规模化重组尤为必要。

为了实现“金融高效化”,大藏省正准备积极推进金融重组,将竞争机制引入银行业,将以往处于过度保护下的银行业暴露于竞争的血雨腥风中,让它们接受市场的考验。通过各银行间的相互竞争,达到优胜劣败的目的,劣质银行必将被淘汰,优质银行将吸收、合并那些劣质银行,最终实现以规模化为核心的金融重组。

为了促进“金融高效化”,并在本年度内整理汇总出具体的金融制度改革方案,作为大藏大臣的咨询机构,金融制度调查委员会下设了“特别委员会”。该委员会将对金融重组起到策马扬鞭的作用。

大介正读到这儿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大介没有立刻拿起电话,而是又扫了一眼报纸。“将竞争机制引入银行业,将以往处于过度保护下的银行业暴露于竞争的血雨腥风中……劣质银行必将被淘汰,优质银行将吸收、合并那些劣质银行……”大介不高兴地动了动嘴角,拿起了听筒。

“喂,喂,爸爸,新年好。今年又不能去志摩,真不好意思。”

电话里传来了大女儿一子的声音。一子嫁给了大藏省主计局次长美马中。一子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些拘谨,就像她的性格一样。

“啊,新年好。今年过年还是挺忙的吧?”

“嗯,忙倒还是其次,就是没时间陪孩子,想起来有些心酸。”

“明年你把孩子们送过来。你妈妈她们在休息室,我把电话给你转过去吧。”

“不,等会儿,美马要和您说话。”

一子将电话转给了美马。

“爸爸,给您拜个晚年,十分抱歉。请您今年多多关照。”

听筒里传来了美马略带些鼻音、四平八稳的声音。

“哎呀,彼此彼此。你什么时候去给大藏大臣拜年?”

“元旦。大臣说什么时候都行。”

“是嘛。我正在看报纸上有关金融重组的报道。你以前说过,金融制度调查会要设立特别委员会,谁来当委员会的会长差不多定下来了吧?”

“没有,还没有定。以往只是口头上说说,今年不一样。大藏省已经确定今年开始具体落实城市银行重组一事。”

美马虽然在主管国家预算的主计局工作,但对掌控银行行政的银行局的大体动向也了如指掌。

“大臣和银行局局长他们已经有具体的实施规划了吗?”

“这个不好说,看不大出来。”

“哦。我总觉得大藏省急于实施重组。说起来大藏省是保护银行的,可在我们银行方看来,他们对银行别说保护了,简直是粗暴至极。”

大介的脸色变得像在行长室时一样严肃。虽说在关西拥有悠久历史,在业界也好不容易挤入前十,但对于阪神银行来说,金融重组意义重大,绝不可小视。为了在重组中立于不败之地,阪神银行必须先下手,走到其他银行前面去。

在这个关键时期,担任大藏省主计局次长的女婿的消息,对大介来说十分珍贵。

“委员会会长的人选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

“大概过完年一上班就要开始选人,最终还得由首相和大藏大臣商量决定。具体事情,等我和您见面时再细谈。”

美马的话让大介心有不甘。

“嗯,那你近期找个时间把孩子们带过来玩玩,到时候咱们再聊。”

大介不慌不忙地放下了电话。

美马中在勾起大介兴趣的同时,口风把得很严,在关键问题上滴水不漏,典型的官僚式作风。

但是,美马很快就会来关西,念及平日里自己给他的小恩小惠,权当回礼,他也会带些有价值的情报过来。想到这儿,大介严肃的脸庞上稍稍浮现出一些笑容。万俵大介再次认识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强强联姻,正在慢慢地开花结果。

大介的长子铁平娶了原通产大臣大川一郎的长女,长女一子嫁给了有望成为大藏次官的美马中。一子结婚时,美马中还在银行局工作,一子带了大量陪嫁过去。婚后,大介对大女婿的经济资助从未间断过。眼下,次子银平的婚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二子和三子未来的婚姻,也必将促进万俵家的繁荣。

万俵家这种强强联姻关系的建立,不是大介的妻子宁子的功劳,完全是大介的情人高须相子努力的结果。

宁子高贵典雅,出身名门,娘家是公卿贵族嵯峨子爵。相子出身一般,但才华卓越,巾帼不让须眉。她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丰满的身材加上雕塑般的五官,其美貌常常让万俵家的女儿们也自愧弗如。

今晚与大介同床的不是宁子,而是相子。这在外人看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对于万俵大介来说,这是他十几年来的生活方式,没有丝毫的别扭与不自然。

大介听到走廊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在房间门口停住了,是宁子和相子。

“晚安。”

两人像往常一样互致晚安之后,相子走了进来。

神户元町的荣町大街的中间是电车道,两侧是一幢幢经受过战火洗礼的银行和证券公司的大楼。战后,新建的大银行都已经搬到新市政厅所在的江户大街一带,但这些保存下来的大楼依然显示着战前金融街——荣町大街的辉煌。

其中,古色古香的阪神银行大楼尤为引人注目。大楼共五层。正面玄关处耸立着六根圆形石柱。大楼外墙是由巴洛克风格的厚重石材砌成的,窗户又高又小,给人一种庄严感,令人心生畏惧。

早晨五点,万俵大介乘坐黑色奔驰车从志摩观光酒店出发。车刚到总行东侧玄关处,行长秘书和前台值班员就恭敬地迎了出来。万俵行长向他们轻轻点了点头,同时迅速瞄了一眼玻璃门内营业部里的情况。刚过九点,上下两层的营业厅内,已经可以看到顾客的身影,仪表整洁的职员们都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信贷课课长银平也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万俵大介走进营业部旁的电梯,在三层停下。值班的女职员毕恭毕敬地迎了过来。

“新年好。”

万俵大介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之后,步履矫健地走在厚重的大红地毯上,向行长室走去。在被阪神银行的职员们称为“松之廊下 ”的这条悠长而弯曲的走廊里,身穿晚礼服、脚蹬黑漆皮鞋的万俵行长的身影显得十分高大。在万俵行长到达最里间的行长室之前,要经过董事办公室和董事专用接待室。这些房间全都大门紧闭,让人感觉不到里面是否有人。在同一幢大楼里,楼下人来人往、业务繁忙,楼上无声无息、一片静寂,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行走在无尽的米色墙壁与大红地毯中,初到此地的访客,会产生一种误入与世隔绝的迷宫的错觉。但透明的平板玻璃加铁丝玻璃的双层设置,又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此处是银行。

行长室在大楼东南角尽头,面积约五十平方米。大楼建于二战前,室内天花板很高,天花板上装饰着华丽的浮雕,墙壁上挂着法国画家雷诺阿 的风景画。灰地毯、柚木桌、黑皮椅,共同构成了黑与灰的世界。在这间低调而奢华的房间里,万俵大介那银白的头发和庄重的面容显得尤为引人注目。或许房间设计的目的就在于此。行长室外有接待室,即便是银行内部人员,也不可能随便进入庄严的行长室。用万俵大介的话来说,行长是统管着八千亿日元存款的阪神银行的象征,行长办公的地方,非请莫入。

一进办公室,万俵大介就看了看办公桌上的标示器。标示器的红灯都亮着,说明各位专务、常务均在位。

“所有董事都在位。”

秘书速水二英说道。速水年仅三十三岁,原来在调查部工作,两年前被提拔为行长秘书。

“今天的工作安排,请您过目。”

为了节约时间,秘书平时在电梯里就将日程表给万俵大介过目。今天的日程是:九点半开始新年贺词;十点至十二点接受新年祝贺;十二点至一点董事会餐;一点半至两点工商会议所新年名片交换会;两点半至三点半关西银行协会贺年会。平日里,每天的日程都要安排到下午六点以后,紧紧张张的,但今天是正月四日,只排到三点半。

“快到时间了,我去一下。”

万俵行长看了看表,推开了墙边的一扇门。里面是行长专用卫生间。门一关上,把手旁边的橙色小灯就亮了起来。这盏灯和秘书处的告示牌相连。万俵大介在卫生间时,秘书处的告示牌上的橙色灯同时亮起。秘书可以根据情况接听电话,或是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万俵大介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秘书速水提醒他,新年贺词的时间到了。

秘书课课长在最前面引路。万俵行长的身后紧跟着两名专务,随后是四名常务,威严的态势宛如江户时代的将军带着手下在“松之廊下”巡查。一行人向五楼的礼堂走去。即便是一流大学毕业的后备干部,在刚进银行的时候,也要被发配到支行,从征集电影院或百货店的存款之类的基础业务干起,东奔西走拉存款,完成定量指标。熬过这一阶段,接下来转为为贷款而奔忙,并要时刻保持神经高度紧张,以免落入不良贷款的陷阱。总之,他们就像赛马场上的马一样,只有战胜了无数次考验的人,才能最终到达总行的终点。而在这庄严、冷峻的总行大楼里,还有黑洞般深不可测的尔虞我诈与帮派之争在等待着他们。因此,只有经历了血雨腥风的洗礼,坚持笑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入住“松之廊下”。

五楼的礼堂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礼堂正面的主席台上摆放着金屏风,左侧的花台上,白瓷花盆中的五叶松亭亭玉立,散发着新年的清新气息。面向主席台并排放着三排细长的条桌,六十多名课长以上的职员代表,恭敬地站在桌前等待着新年贺词仪式的开始。这是存款总额八千亿日元,贷款总额六千五百亿日元,总行设在神户,另在东京、大阪、名古屋、横滨、京都、广岛、福冈等地拥有一百三十家分行,职员总数达九千人的阪神银行总行的新年贺词仪式。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秘书课课长的引领下,万俵行长带领专务等六名董事走了进来。礼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六名董事分左右站在主席台下方,万俵行长独自稳步走了上去。在金色屏风的映衬下,满头银发的万俵行长更显威严。

“新年好。今年经济界的课题是如何应对资本自由化。随着资本自由化进程的加快,很明显,以美国为首的欧美国家的大型资本将不断渗透进我国。为了应对这种局面,日本产业界不得不进行合并、合作,这就是现状。而在我们金融界,从今年开始,金融重组的呼声将越来越高,银行自身的金融体制强化迫在眉睫。

“针对当前的形势,整肃贷款、提高经营效率等‘质’的强化自不待言。但我要强调的是,今年我行工作的重中之重是‘量’的扩大,即力争实现存款总量的大飞跃。鉴于此,新年伊始,我希望诸位,怀着必胜的信念,在新的一年里,为将我行的存款总量从现在的八千亿日元提高到一万亿日元而努力奋斗。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我们要毫不犹豫地将别家银行的优质客户抢夺过来。优质客户资源直接关系到银行间等级与上下的差距。存款量的大幅增加,直接带动了收益的提高与金融体制的强化。”

作为行长的新年贺词,这番话似乎过于直白,但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万俵行长积极应对金融重组大潮的坚定决心。会场内职员们的神态愈发严肃紧张起来。

行长讲完话之后,桌上的酒杯里都倒上了啤酒。这时,首席专务提议道:

“为了阪神银行的发展,为了万俵行长的健康,干杯!”

众人齐呼干杯。万俵站在主席台上,接受了大家的敬酒。

当万俵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前来恭贺新年的客人们已陆续来临。秘书速水将来客名单交给行长过目。

“行长,像往年一样,共有六十七名来客。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请您每组控制在五分钟之内。”

万俵坐下来稍事休息之后,推开了旁边接待室的大门。

接待室里铺着藏青色地毯,中间摆放着大理石圆桌和银灰色沙发。看到万俵行长走了进来,身穿礼服的客人立刻站了起来。万俵接待的第一组客人是阪神银行的大额融资客户——平和HOUSE公司的会长和社长

“新年好。”

“新年好。承蒙二位亲临,不胜感激。”

万俵客气地打完招呼之后,在客人对面坐了下来。

“行长,过去的一年,承蒙贵行关照,今年还要继续麻烦你们。去年承蒙行长果断融资,敝公司才能扩增设备。如今我们公司单元房生产量已占业界总产量的22%,市场占有率也达到业界第一。”

八十岁的会长是平和HOUSE公司的奠基人,他以关西人特有的行礼方式面对万俵大介深鞠一躬。这时,刚过五十岁的公司实力派人物,即第二代社长接着说:

“为了今年公司的更大发展,我们打算在业界首推预制装配式高层住宅。日本的住房建设受制于土地。我们认为,预制装配式高层住宅的时代将很快到来。我们打算尽早出手,还希望贵行能多多支持。”

在祝贺新年的同时,第二代社长将今年的发展计划也一并告诉了万俵。万俵大介跷着腿,上身保持笔直,掏出烟来递给对方,自己也吸了一支,随后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作为银行行长的万俵大介,惜话如金,不到必要的时候绝不会轻易开口。万俵大介今天要见的人,大部分谈的都是和融资有关的事情。因此,对万俵来说,沉默是保持双方距离的最好方式。踏出家门、身处公共世界中的万俵行长,和家中的万俵大介判若两人。虽然银发矜重的姿态和沉默寡言的形象,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但万俵行长心里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有敬畏感。

第二位客人是当地选举出的社民党议员中根。

“万俵行长就是不一样啊。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人等着了。幸好都是些熟人,让我插了个队。不好意思当第一,就当了个老二啦。”

“真不好意思,我应该亲自去拜访议员先生的。”

只要选举区的情况允许,这位中根议员随时都有可能成为自由党候选人,再加上又担任国会大藏委员会委员,万俵对他十分客气。

“哎呀,经常麻烦行长,拜年是应该的啦。”

“您客气了,是我经常麻烦您。”

万俵一边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一边暗中嘀咕着大藏委员会这个讨厌的机构。从准备金率到融资公司的破产、坏账、新开支行等问题,大藏委员只要想找碴儿,再小的事情都有可能成为把柄,被捅到委员会上去。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对视信用与体面为生命的银行来说,就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为了防止危险的发生,银行除了对这些大藏委员会委员进行正常的政治捐款,暗地里还有很多改头换面的灰色捐款。万俵尽管对政治颇有兴趣,但内心十分瞧不起政客们。但企业离不开政府机关的认可,银行不仅无法摆脱与政界的关系,而且还要维持好两者之间的微妙联系。银行行长与政客之间如同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但万俵大介从来都不露声色。万俵知道,只有不露声色,才能保持与对方的距离感,才能亲而不亵,近而不狎。

按照一组客人五分钟来算,两个小时就是二十四组。等到见完六十七个人回到办公室、独自待着的时候,万俵大介才终于放松下来,叼起一根烟,吐了个烟圈儿。回想这一天,早上五点从志摩观光酒店出发,九点刚过的时候进银行,一直到现在,一分钟都没休息。一踏进银行大门,在电梯里就不用说了,就是走在走廊上的时候,还得听秘书的日程汇报。等进了办公室,五分钟见一拨人,见完所有人之后,还有大额贷款的方针决定会、资金会议、营业网点的房产申请会等一系列会议在等着自己。万俵行长真可谓是日理万机。最为关键的是,所有事情的最终决定权都在行长一人手中,而行长的决定左右着一个公司的命运。

万俵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云,好像有些风,天空湛蓝湛蓝的。今天早上先是铁平和银平,然后是自己离开志摩。宁子和相子、铁平的妻子和孩子们、二子、三子他们分乘两辆车随后离开。万俵眺望着远处伊势志摩的天空,想到妻女等家人现正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放松了许多。对于万俵大介来说,抛开银行行长的公职身份,在一家人的陪伴下到志摩半岛放松身心,这样轻松的日子,一年之中只有从除夕到正月三日短短的四天。

敲门声响起,是秘书速水。董事会餐的时间到了。

万俵大介将身体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坐车回家。从除夕到现在,已经四天了。中午董事会餐结束后,万俵又接连参加了工商会议所新年名片交换会和关西银行协会的新年晚会。尽管从年轻时开始一直坚持打高尔夫,但应付完一天中的各种会议,万俵大介还是觉得有些疲倦。

过了阪急铁路冈本站,车子开始上坡。前方是六甲山脉。小山们柔软的山脊线宛如风中飘逸的长裙,重叠之后又各奔东西。天王山是其中一座小山。万俵家拥有天王山山脊处的数十万亩山林。此时的六甲山山顶还有一些微亮,但眼前的天王山一带已经暮霭沉沉。万俵至今也不明白,祖上作为姬路城播磨平原的地主,怎么会出手购买大阪与神户间的这一片山林。但万俵知道,父亲敬介和祖父龙介都是野心家,绝不会安心做一个小地方的地主。于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们将抛售万俵船舶所得来的巨额财富分散投资到各个领域,而这片山林也属于当时的投资项目之一。

沿天王山山脉上行六百多米,有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小山岗。万俵家就建在此处。万俵家背靠天王山,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四周,总占地面积三万多平方米。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将万俵家里面的世界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只有来到御影石 建成的大门口,才会发现原来此处是私家府邸。

车刚一停在门前,就远远地传来了热闹的犬吠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门开了。

“老爷回来啦。”

住在门边值班室的守门夫妇出来迎接万俵大介。这时,三只身如小牛般的大狗从他们身后快速跑了过来,围在刚下车的大介的脚边,欢快地摇着尾巴。这是三只深得大介宠爱的大丹犬。大丹犬毛色金黄柔滑,体型高大威猛,身高约八十厘米,体重约六十千克,头顶延伸至鼻梁的线条标志着它们高贵的血统,而它们威风凛凛的样子也充分彰显了万俵家的威严。

从大门走到玄关大约需要五分钟。大介在门口下车,步行到玄关,权当散步,活动活动身体。大介带着三只爱犬,走上了缓坡。走到一半的时候,可以看到后山山涧中的山泉流了过来。过了山泉上的石桥,一栋西班牙式的红色屋顶的房屋和一座白塔式的房屋出现在眼前。大介在桥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来路。爱犬们也随之停下了脚步。站在桥上,芦屋、冈本、御影等大阪与神户间的街市一览无余。远处神户港碧波荡漾,填海而建的滩滨临海工业区呈凸字形插入海中。工厂群中的烟囱一座接着一座。东侧那座特别粗大的烟囱属于大介的长子铁平所在的阪神特殊钢公司。大介看到烟囱正往外冒着黑烟。虽然这些景象大介已经非常熟悉,但每天出门和回来的时候,大介都会站在这儿,眺望着阪神特殊钢公司的烟囱。每当这个时候,三只大丹犬也会以凛然的目光看着同一方向,时不时还撒娇般地将小牛般的身体贴过来,并将冰冷的鼻头在大介手上蹭来蹭去。

靠近玄关处,可以看到院子里不仅有西班牙风格的西式房屋,隔着毛石墙,还有一栋雅致的茶室式建筑。二者形成鲜明对比。这套和洋折中的建筑加起来共一千平方米左右。大介喜欢西方的东西,基本只使用西式部分。突然,三只大丹犬奔跑了起来。

玄关处厚重的大门被打开了,门廊处人影隐约可见,那是大介的妻子宁子和情人相子。除非有客人来,一般情况下,每天都由宁子和相子亲自迎送大介。门廊两边贴着西班牙风格的彩色瓷砖。身穿素雅的淡紫色和服的宁子和一袭玫瑰色套装打扮的相子,一左一右,以不同的姿势和目光迎接着回家的大介。大介目不斜视地径直向门廊走去。从跨入玄关的那一刻起,万俵大介就卸下了阪神银行行长的社会身份,开始了远离公众视线的私人生活。

玄关和起居间中间是个大厅,两侧是客厅、餐厅。地板上贴着西班牙风格的雪花状彩色瓷砖,明亮而又绚丽,迥异于行长室黑灰色的风格。宁子紧跟在大介身后,说:

“今天您累着了吧?早上五点就从志摩出发了。我们不急不忙地一直待到中午才回来的。”

宁子的关西腔很浓,语速也比较慢,回来后好像还未换装,和服腰带系得很高。

“嗯,那就好,我倒是有点累了。”

回到家里的大介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声音轻松、明朗、充满活力。大介走进起居室。起居室天花板上架着粗大的西班牙松横梁,下面悬挂着精致的铁艺吊灯。房间正面是齐身高的大壁炉。壁炉边粗犷的皮椅、结实的橡木桌子、墙上的高档挂毯,都是大介的父亲在西班牙买了之后,用船运回来的。大介从暖炉上的烟斗架上取下一支登喜路直纹烟斗。这种烟斗纹理透明,一棵树只能做一支烟斗。这只烟斗是大介近二十年来的挚爱。但对于以五分钟为一个日程单位的万俵行长来说,在银行里根本别想有闲工夫抽烟斗。对于万俵大介来说,回到家,叼着心爱的烟斗、点上火的那一刻,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此时相子已经将套装上衣脱下来,扔在沙发上,穿着衬衫,指挥着女佣们端茶、添火。房子的地下室有个锅炉房。其他房间都有暖气,只有起居室,按照大介的喜好,采用壁炉取暖。等到壁炉的温度合适之后,相子绕到大介身后,为他脱去外衣,并顺便披上过年新做的丝质长袍。相子边利索地吩咐着用人们,边问大介:

“今天一天新年聚会挺多的吧。现在就开饭,还是等会儿?”

相子知道大介这一天的日程排得很满。

“是啊,我想先去泡个澡解解乏。过年该用扁柏浴桶啊。好久没用了。”

“可是,那边浴室会不会有点冷?而且今天还没有烧水。”

宁子话音未落,相子就接过话来了:

“不用担心。我估摸着您今天就有这个心思,早都给您准备好了,请吧。”

说着,相子吩咐用人们说,老爷要去泡澡了。大介身披长袍,走出起居间,穿过大厅,向日本馆的浴室方向走去。大介的先父敬介生前就住在日本馆,大介夫妇住在西洋馆。敬介去世之后,日本馆除了用来办红白喜事,基本不用。当初日本馆的建造充分利用了山脚处的地形优势,走廊处蜿蜒起伏,十分别致,但现在只有客厅、佛堂、浴室还偶尔用一下。

打开浴室门,一个年老的女佣为大介掀开浴桶盖。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浴室间立刻热气腾腾起来。脱衣处也有电暖气,所以大介一点也不觉得冷。大介慢慢将身体泡在扁柏木做成的浴桶里,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像今天这种疲惫不堪的日子,泡个澡之后,所有的疲劳都烟消云散了。这间浴室建在朝南的地势稍高处,可以俯瞰院内全景,若是天晴,甚至可以看见神户港的海面。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大介的父亲敬介通过万俵船舶赚得大桶金,建造了这间巨大的公馆,并特意将浴室建在稍高处,这样可以边泡澡边心满意足地眺望神户湾里进进出出的自家船舶。这一建筑构思正是父亲豪放的象征。大介正想到这儿的时候,听到了大丹犬的叫声。

大介朝窗外一看,两只大丹犬正向天王山方向飞奔而去。大介目送着夕阳中大丹犬飞扬的金色毛发和矫捷的身影消失之后,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六十岁的大介依然健壮、结实。大介将全身抹上香皂,视线又重新回到公馆内。浴室东侧水池那头的勒·柯布西耶 式的白色建筑亮着灯。那是大介的长子铁平夫妇的住所。铁平家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看来铁平今天也早早回家了。但是,和大介一同住在西洋馆内的次子银平、女儿二子和三子的房间都没有亮灯。

大介泡完澡,回到起居室。壁炉的火势正旺。冰啤酒和凉菜已经准备好。宁子正和相子面对面坐着说话。大介身上只披了件长袍。“谁的照片?”

大介看着两人中间的照片问。宁子为难地说:

“银平的婚事还没谈妥,相子又提起了二子的婚事。”

“哦,是哪家的啊?”

“是ORIENT电器岩野先生的长子,要说也是门当户对,但我觉得还是要遵循长幼的顺序,先把银平的婚事定了再说。”

宁子刚说到这儿,就被相子打断了:

“银平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照这样等下去,二子的好姻缘都错过了,太可惜了。不过,银平的对象基本已经确定在两位小姐中选一个。一位是大阪重工安田家的小姐,另一位是世界闻名的数学家、京都大学的教授三木的千金。现在就等着银平从这两位中选一位了。问题是银平一直磨磨蹭蹭的,没个准确的答复。要我说啊,他这样拖来拖去不是因为不喜欢,就是他那种讨厌的性格在作怪。”

“可是,从他考虑了这么长时间来看,是不是他自己有什么想法呢?”

看到宁子袒护银平,相子说:

“您说银平有想法,那他到底有什么想法?万 家的婚姻大事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儿女嫁娶。万 家儿女的婚事,应该贯彻一个原则,那就是通过婚姻关系的缔结,扩大裙带势力的范畴;通过各种裙带关系,提高万 家的地位,壮大万 财团的实力。”

“哎,你这么说就……,你自己没有孩子,才会这样说话。”

宁子有些生气了。

“不!二子、三子就不用说了,包括铁平、银平,我把他们都看成自己的孩子。作为一名家庭教师,我全心全意地教育他们,将他们培养成优秀的人才。宁子你仅仅生育了他们,却把教育的责任推卸给别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你更了解他们的性格。”

相子根本没有把宁子放在眼里,尽管宁子是万俵大介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

“我先告退了。晚安。”

说完,相子站起身走了。今晚轮到宁子和大介同房。

万俵铁平在书房阅读轴承钢增产计划报告。报告是新年伊始技术部提交给专务室的。铁平是企业经营者,但更是技术专家。比起罗列了一系列数字的决算报告,铁平对各类设备方面的报告更感兴趣。还有十五页没有读完。铁平觉得眼睛有些累,于是将视线转向窗外。

在路灯的照耀下,宽敞的院子中央,欧洲公馆式的白塔型西洋馆显得轮廓分明。铁平突然觉得,白天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的白塔,在夜光中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塔里面只有螺旋形楼梯可以上下,塔身上开着小圆窗用来望远。让铁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祖父为什么要把房子造成塔状。铁平想:虽然祖上是地主,但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祖父已经靠船舶业积累了万贯家财,这种建筑风格难道是祖父这种“暴发户”喜欢的?再一想到1926年的时候,祖父就已建成如此规模、如此彻底的西洋风格的公馆,铁平不禁对祖父非同寻常的气魄深感敬佩。

有人敲门。妻子早苗为铁平端来了白兰地。早苗身穿双幅蓝色大岛绸和服,全身散发着娇兰牌古龙香水的味道。

“老公,该休息了。”

铁平有睡觉前喝白兰地的习惯。铁平回头看着妻子,问:

“孩子们都睡了吗?”

铁平与早苗有一儿一女。儿子太郎,已经上小学一年级;女儿京子,还在上幼儿园。

“嗯,从志摩回来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孩子们都有些累了,吃完晚饭,两个孩子就都睡了。”

早苗边倒白兰地边接着说:

“明年开始咱们别去志摩过年了吧?”

“为什么?”

“你看吧,每次都是西餐,孩子们好不容易去趟志摩,结果还得先吃饭,等我们开始吃饭的时候,孩子们只能自己在一边玩。到去年为止孩子们还没什么意见,可是今年太郎和京子看到别人家的父母和孩子一起吃饭,都羡慕得不得了。关键问题是,公公在中间坐着,婆婆和相子每天轮流坐在女主人的位置上,该不是因为不想让孩子们看见,才不让他们上桌的吧?在这个大院子里,正因为咱们不和他们住在一处,孩子们才能避免看见。”

听了妻子的话,铁平的脸色微微有些变。比起父亲,铁平长得更像祖父一些,肤色微黑,神情精干。铁平刚想再次拿起桌上的报告,却被早苗拦住了。

“老公,我真的觉得很难受。就说今天吧。芦屋医院的院长夫人和我关系比较好,她来和我说给二子做媒的事情。结果相子呢,横插一杠,说什么来提媒的人很多,所有和提媒相关的事情都由她来处理。结果她就撇开我,直接和院长夫人谈起来了。她算是万俵家的什么人啊?公公说是情人,可说白了,妻子之外的女人,不都是小妾嘛!说起来万俵家在用晚餐的时候,今天说法语,明天说英语,可这妻妾同居的生活算什么!变态!你们兄妹还真不在乎啊。”

早苗已经忍无可忍了。铁平将结实的肩膀靠在沙发上,说:

“不能说不在乎,可这种现象从我们小时候就存在,而且在毫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妈妈和她就像姐妹,或是表姐妹,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再说这个问题……”

“你是不是认为现在没必要把她的存在当成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她们两个人没必要每天轮流坐在女主人该坐的位置上吧!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婆婆不能理直气壮地坐在女主人的专座上呢?”

铁平也无法回答早苗的问题。铁平已经记不清妈妈和相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交换座位的了。但是,长大成人之后铁平才明白:谁坐在女主人位置上,谁就要行使名副其实的妻子的义务。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为了婆婆,把她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呢?我真不明白你们兄妹几个是怎么想的!银平是男人,可二子、三子还是待嫁的姑娘,她们也能完全无视这种妻妾同居的现实,见怪不怪?我真是想不明白。”

早苗的眼中露出蔑视的神情。铁平放下手中的白兰地,说:

“虽说是妻妾同居,可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嘛,我们家的情况和别人家不一样。妈妈的娘家是二战前京都的公卿贵族,妈妈是带着老用人嫁过来的,家里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做。二战后,家里不像以前那样有管家和老用人了,只有一些女佣。高须相子才貌双全,又曾经在美国留过学,来到我们家做家庭教师。一开始她只负责我们几个孩子的教育,后来慢慢开始统管家里所有的事情。就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有事要找爸爸,还得靠她通报才行。”

“所以,你们就默认了她的存在。作为你的妻子,我也得听从她的指挥!”

早苗明显话中带刺。早苗继续说:

“当然,像我爸爸大川一郎,可能也有小妾,但从没带回家过。要是我早知道你们万 家这种情况,知道像相子这样的人在掌控着万 家的婚姻大事,我就不嫁过来了。”

铁平和早苗已经结婚八年。作为嫁过来的媳妇,早苗似乎已经忍无可忍。诚如早苗所言,万俵大介这种妻妾同居的生活,外人是无从知晓的。因为万俵家公馆背靠六甲山脉平缓处的天王山。整座天王山基本上全是万俵家的地盘,外人根本无法窥视公馆里的情况。在这一点上,万俵家的生活可谓“与世隔绝”。万俵家全家老小与外人接触的机会每年只有一次,那就是去自家别墅般的志摩观光酒店过新年。

“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和公公好上的,真是魅力无穷啊!”

早苗的语调中充满着女人特有的尖酸刻薄。铁平没有说话,眼光转向日本馆的浴室。刚刚还亮着灯的浴室,现在已经一片漆黑。刚才应该是爸爸在那儿泡澡。铁平忽然觉得,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如今依然清晰。

万俵家规定的入浴时间有着特别的意义。一般从五点钟开始入浴。一到五点,孩子们就一起从西洋馆集中到日本馆的宽敞的浴室中来。这是铁平祖父在世时养成的习惯。浴室很大,是按照祖父的喜好建成的。让孙儿们在此一齐入浴,对祖父来说是一大享受。十五岁以前,铁平兄妹们会和妈妈一起洗澡。但是,妈妈仅仅是和孩子们一起去浴室,并不会帮孩子们洗澡。她甚至都不自己洗澡,而是像玩偶一样,先让秀丽的身体“漂浮”在扁柏木的浴桶里,然后由女佣帮助清洗从头到脚所有的部位,包括私处。孩子们也是由女佣帮着洗的。入浴的时候,浴室是整个公馆内最热闹的地方,其余的房间全都悄无声息,甚至连人影都很难看见,似乎全家所有人都集中在浴室里。对于铁平之外的孩子们来说,洗澡是一天中最高兴的事情。孩子们离开了各自的房间,摆脱了家庭教师高须相子的监督,在女佣们的引导下,从西洋馆出发,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日本馆的浴室。孩子们就像去游泳池跳水一样,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铁平一直记着那一天。那一天,弟弟妹妹们像往常一样大呼小叫着在浴室集合。铁平先洗完,穿着浴袍,回到了西洋馆,走到了爸爸的起居室门口。起居室里的一幕让年幼的铁平倒吸了口凉气。

爸爸的起居室平时只有爸爸可以进出,即便是铁平兄妹,没有爸爸的许可也不能随便进去。那天,房间的门开了条小缝,铁平可以看见房间里有两个人——家庭教师高须相子和爸爸在一起,而且,相子还坐在爸爸的大腿上,爸爸抱着相子,两个人的身体重叠在一起。在铁平的记忆中,爸爸还从未抱着自己或弟弟妹妹坐在他的大腿上。惊慌的铁平不由得往后退,却突然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竟然是妈妈。妈妈的脸像死人一样煞白,毫无生气。那一刻的恐慌,铁平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从那以后,高须相子对铁平兄妹们的要求越发严格,而兄妹们的教育、升学等的决定权也逐渐被相子掌控。铁平深感气愤。但是,妈妈宁子出身于公卿贵族家庭,既不具备与高须相子匹敌的管理家务的能力,又缺少教育子女的实际能力,只能忍气吞声,若无其事般地继续原来的生活。

铁平看着过去和父母们一起居住的西洋馆,看着那白色的墙壁和高耸的塔楼,说:

“不管我怎么解释,你也无法理解高须相子在万 家存在的意义。但是,她也确实发挥着她的作用。何况,现在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铁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结束了和妻子的谈话。铁平努力抛开父子关系,尽量客观地思考这个叫作万俵大介的男人——在家是妻妾同房的一家之长,在外是庄重严厉的银行行长——这个冷酷怪异的男人形象,沉重地压在了铁平心上。

兵库县 三木市的广野高尔夫俱乐部,坐落在一片平缓的原野上。星期天上午,人比较少。松林掩映间的球道,呈现出高级俱乐部特有的优雅与宁静。

万俵大介和女婿美马中来到十五洞的开球区。大介回头对美马说:

“这次你先来。”

“好不容易在十三洞杀出重围,现在又来到魔鬼十五洞。十五洞是我的软肋,这次要能PAR 就好了。”

美马看了看地形,研究了一下球洞周围的情况。一条宽大的山谷横亘在球洞中央部位,将球洞一分为二。山谷的对面有三个障碍。球穴区草地的前面有凹坑,草地四周有四个障碍。美马抬头望天。天空蔚蓝蔚蓝的,阳光灿烂,完全不像二月。松树的小树枝沙沙作响,看来是西北风,而且风不小。美马断定:在十五球洞,西北风会成为斜向的助力风。美马正视前方,挥动球杆。球借风力,落在山谷前大约二百四十码的良好区。

“哎呀,这可是今天最好的一杆,当真是风如神助啊。”

大介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站到开球区,拿起球杆。大介用的KENNETH SMITH球杆,是按照使用者的体重、身高、腕力特别定制的,上面还刻有大介名字的首字母。大介以敏捷的身姿,打出了第一杆。球落在了美马的球后面约四十码的地方。

大介和美马将球杆递给球童,向球落处走去。

“关西真暖和啊。估计孩子们正在岳父家宽敞的院子里疯玩呢!”

美马的语气中流露出难得的惬意。新年的时候,大介让担任大藏省主计局次长的女婿美马找个时间,带上外孙到家里来,顺便一起聊聊天。前一段时间,因为编制下一年度预算的事情,美马忙得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根本没时间休息,见面的事情也就一拖再拖。一周前,预算草案在政府临时会议上通过,现已进入内部公示阶段,美马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昨天正好是周六,下午美马就带着妻子一子和两个孩子来到了岳父家。对于美马来说,来岳父家并不是单纯为了休息或是尽孝心,而是银行行长和大藏省官员这一对翁婿之间有要事需要面谈。

“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来到落球点,大介以岳父的口吻关心地问道。

“我妈妈今年七十五岁了,托您的福,身体还不错,听我哥哥说,现在还坚持做短歌 呢。”

美马家世代在茨城县担任真言宗的住持。美马的父亲十年前去世,长兄继承了父亲的职位。大介之所以选择美马家的次子——美马中做大女婿,是因为当时美马中在大藏省银行局做金融检察官,负责金融机构的业务和财产检查工作。金融检察官共六人,具体工作是在检察部部长的指挥下,彻底调查各银行账本的具体内容。工作的性质决定了这些年仅三十岁上下的年轻检察官,足以让银行方面战战兢兢。美马检察官第一次到阪神银行来检查工作的时候,年仅二十九岁,皮肤像女人一样白皙,眼神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傲慢与圆滑,这引起了大介的注意。大介将他视为女婿的候选人,并命人悄悄调查了他的家庭背景。

调查结果显示,美马中与现任大藏大臣、当年的银行局局长永田是同乡,且过从甚密。由此大介断定,美马中未来的仕途会一帆风顺。可是美马中自己对于这桩大藏省官员与银行行长的女儿之间的联姻似乎忧虑颇多,举棋不定。万俵大介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说服了美马。

大介从落球点向前方望去,前方七十码处宽阔的山谷和障碍,似乎比在开球区看的时候要远一些,而良好区看上去只剩下一点点。在这种情况下,球手一般会采取长打的方式,瞄准对面的良好区,击球越过山谷。大介却剑出偏锋,改用九号铁头球杆击球。球在离山谷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大介的本意是稳中求胜,平稳一击之后,依靠自己最擅长的轻打来取胜。面对自己的保守战术,对方很有可能会犯下冒进的错误而自掘坟墓。但是,今天的美马没有上当,而是最终依靠毫不逊色的球技取得了十五洞的胜利。

决胜局在十八洞。十八洞被称为狗腿形球洞,呈狗腿状弯曲。大介依然采用了十五洞时的战术,从球道外围迂回进攻,稳扎稳打。美马则选择了截断球道内侧的弯曲线路、将距离压缩至最短的战术。这种战术乍一看风险比较大,但如果成功的话,接下来攻球时将处于绝对优势。

大介的第一杆成功落在了预计的落球点,而好胜的美马因为用力过猛,将球打在了左前方的杂草地带。大介开始了第二杆。这次的落球点依然十分完美,站在落球点,球穴区的草地清晰可见。美马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似乎自尊心受到了重创,在枯草中的落球点处,赌气一击,将球击向球穴区草地。球带着杂草飞起,消失在远离目标的障碍处。那儿横亘着令高尔夫球手头痛不已的埃里森障碍。

“完了!”

美马有些窝火,转到球穴区草地后面,以草地上的红旗杆为目标,从障碍处的落球点挥杆一击。球深陷在障碍里纹丝不动。这时候,大介已经完成了第三杆,球顺利落在标志杆旁边。站在草地上,看着在沙尘中困兽犹斗的美马,身为岳父的大介,脸上浮现出与其身份不相符的嘲讽的神情。美马一共打了六杆,才将球从障碍里解放出来。这一局大介完胜。

“这次我又输了,下次我一定要打个翻身仗。”

美马把希望寄托在下次比赛。

“哎呀,再下去两三年,压制住你还是没问题的。”

大介高兴地说道。满头大汗的翁婿两人,一边擦着汗,一边往俱乐部走。

冲完澡之后,两人躺在长椅上休息。大介点完啤酒,问:

“金融制度调查会特别委员会的会长人选已经内定了吧?”

新年在志摩打电话的时候,大介就想问这个问题,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了。

“嗯,已经内定了,是日本经济联合会事务局局长小野山。”

“哦,小野山……”

在日本经济联合会中,小野山极力主张金融机构重组。他认为,作为金融体系中的一环,银行业的私心阻碍了企业重组的步伐,因此金融机构必须重组。

“这样一来,重组的脚步会更快啊。”

“是啊。可能比当初预想的要提前一年吧。不管怎么说,小野山在这方面相当积极。”

“听你的意思,小野山是主要推动力 。我倒觉得,虽然特别委员会要对政府机关的咨询进行答辩,但实际上,做预案的是大藏省银行局,他们只是盖章的吧?”

美马口中含着啤酒,没有回答。

“可是大藏省为什么急着要金融重组呢?日本的银行的规模绝对不算小,看看去年 American Bank 杂志发布的世界银行五百强榜,前二十五强中,日本五菱银行、大友银行等四大银行都榜上有名,我们阪神银行也名列八十三。在这种情况下,推进城市银行的合并重组,反而会导致金融机构的寡头化,使其对产业的支配力越来越强。”

“哎呀岳父,您是阪神银行的行长,您这样说就有点不太好了!在日本,即便是现在存款额排名第一的银行,在全国银行业所占份额也不过6%上下。即便城市银行重组合并,也不至于形成寡头化。这一点您心里很清楚。”

美马略带鼻音的娘娘腔难掩其身为政府官员的冷酷无情。

“那你说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搞金融重组?财界好像也不是特别积极。照我看,最热心的就是你的老板大藏大臣永田,以及首相那一帮自由党人。”

“岳父,我们不可能无视财界的意向而行动。”

美马话中有话地接着说:

“总之,重组是号称‘合并家’的银行局局长春田一手推动的。在最近一次的大藏省省内会议上,他的态度也很强硬。他说,当今各行各业都在应对国际化大趋势,唯有金融机构留恋于以往过度保护的体制是不行的。可以说,春田局长打响了重组的第一枪。”

“什么意思?”

“虽然还没正式公布,但作为重组的第一步,马上就要在城市银行实施统一的会计准则。”

“但这只是财务方面的问题,和重组有什么关系呢?”

大介已经从银行财务主管专务那儿听到过相关汇报。

“这么做的目的,大家还没有意识到,应该说制定此方案的家伙相当聪明。实施统一的会计准则,意味着各银行的财务状况将全部公开透明。这才是此方案的真正目的所在。”

美马的话似乎戳着了大介的痛处。迄今为止,各银行的结算方式各不相同,在某种程度上,利润大小可以自由操作。这就导致有些银行即便没有四大银行收益高,也可以做个虚账表面应付一下,以获得客户的信任。但如果实施统一的会计准则,各银行就得按照统一基准来结算。财务内容的透明化意味着各银行间收益差额的公开化,而收益高的银行将会赢得更多的客户资源。

大介看着阳光下的草地,陷入了沉思。如果真如美马所说,各银行采用统一的会计准则的话,那么在不久的将来,利息、分红、营业网点的自由化也将一一实现。这样下去,存款利息和分红高的大银行将会吸引越来越多的存款人,而中下层银行的经营会越来越困难。想到这儿,大介不由得脊背发凉。

阪神银行虽说是城市银行前十强之一,但排名比较靠后。照此下去,阪神银行难逃被名列前茅的大银行吞并、合并的命运。为了规避这种风险,大介认为,现在就要动用包括眼前的美马在内的各种关系,多做政界的工作,花些时日,想方设法,推敲出一个万全之策,以保住阪神银行。

宽敞而暖和的起居室里,母女团聚的场面十分温馨。她和三子正围着母亲宁子和住在东京的大姐一子聊天。

“姐姐,Merci Beaucoup !好漂亮的手包啊!看来法国的包包还得选Hermès 。”

二子拿起桌上包装高雅的淡茶色仿麂皮手包说道。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手包,好像在品味那柔软的手感。三子说:

“姐姐,我的Perrin Paris 手套也不错啊,可惜在关西买不到那款用白色小牛皮做成的长手套。要是有的话,配上晚礼服,立马就光彩照人了。前一阵儿我听说,宫里的也就用丝质长手套。但是在欧洲,穿礼服的时候,要是不戴白色小牛皮长手套,就不能算是贵妇。”

三子在壁炉前摆出贵妇的姿态说道。

“你要真这么喜欢,也不枉我在银座逛了半天。”

一子以姐姐的口吻温柔地说道。

“姐姐,买这么贵的包,会不会影响你们家的开支啊?”

二子怀中抱着名贵的手包担心地问道。

三子说:“没关系。爸爸每个月都会给美马中支票。这就算给我们的回扣啦。”

听到女儿恶作剧般的玩笑,妈妈宁子用浓重的关西腔慢悠悠地责备道:

“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我会安排好,尽量不要给姐姐添麻烦。”

一子说:“没关系,妈妈。姐妹们已经好久没这么开怀畅聊了。而且您看,孩子们玩得多开心啊。”

从起居室往下看,院子里的草坪上,已经就读于庆应义塾小学的阿宏和还在上幼儿园的阿润,以及铁平的两个孩子在奔跑、追逐。孩子们都穿着短裤,嬉闹声一直传到起居室。一子陶醉地看着孩子们快乐的身影。在三姐妹中,一子和母亲长得最像,白皮肤、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小口。青瓷色的和服对于三十五岁的一子来说微微有些老气,但反过来也为一子增添了一份清雅。

“我还以为这次能见到铁平哥哥呢。好久没见到他了,听说他出差还没回来。”

一子很喜欢铁平那种纯粹的技术人员的性格,热情似火,干劲十足。

“银平怎么样?”

一子又问起了银平的情况。母亲宁子似乎欲言又止。三子做出右手拿酒杯的样子说:

“银平哥哥白天是银行精英,夜里是花花公子,喝完一家又一家。到了周六,就喝一通宵,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家。所以今天呢,他起码得睡到中午了。”

“那他还是老样子啊。”

一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弟弟银平苍白的面容。在一子的眼中,银平和大哥铁平不同,似乎过于冷静,总是一副超脱的样子。

“他的婚事怎么样了?”

“大家都为他操心,他可好,好容易有个挺好的,他还没什么兴趣,但又不回绝,就那么拖着,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连咱们伟大的相子女士也对他束手无策啊。”

二子答道。

“相子又去遛狗了?”

一起用完早餐后,一子一直没看到相子。

“肯定是嘛。带着咱家的三只狗公子、狗公主在后山散步呢。据说俾斯麦就喜欢让两只名贵犬分守在壁炉两侧,说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估计相子也是这么想的。”

三子不愧是西洋史专业的大学生,打起比方来都与众不同。

“真是个有趣的比方。她牵着大丹犬散步的时候肯定也是那种感觉。但是,高须相子的财富和权力是什么呢?她自己又不是大富翁。”

大学毕业后仍在学钢琴的二子,带着讽刺的口吻继续说:

“但她确实算得上是美女。应该过四十了吧,可怎么看也不到三十五。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保养的。是不是经常去做全身美容啊?不过,我总觉得她有种妖气。要我说,她整天忙着别人的婚事,还不如早点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

二子噼里啪啦刚说完,三子打岔道:

“哎呀,那可不行,要是她在我嫁出去之前走了,那我可惨了。”

说完,两姐妹相视而笑。高须相子的存在,曾经在少女时代的一子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和一子相比,相子对二子、三子的影响并没有那么深。在二子和三子眼中,相子的角色十分鲜明,就是家庭教师兼女管家兼媒婆。

“走吧,孩子们都该等急了,咱们过去吧。”

二子和三子穿着休闲裤来到院子里。

房间里只剩下一子和母亲两个人。一子往壁炉里加了些柴火,又往壶里添了些红茶。

“妈妈,刚才说到银平,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大阪重工的安田家小姐,就是京都大学的著名数学家三木教授的千金。但最后会定下哪个,我也不知道。”

宁子白皙的脸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虽然已经是奔六十的人了,但宁子的神情举止还像小女孩般纯真。一子不明白,妈妈的这种状态是公卿贵族的家庭出身使然呢,还是妈妈自身性格发展不完善的显现呢?

“妈妈,您为什么对子女的婚事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呢?我那时候您也是这样。”

当年的一子,在众多的求婚者中,特别心仪姑姑介绍的大阪某纤维公司老总的儿子,但最后遵照父亲的意愿,被迫在相子的陪同下,和大藏省官员美马中相亲。一子想拒绝这门亲事,但相子说: “你父亲这种地位的人,也需要银行局的关照。你想想,如果你答应了这桩婚事,你父亲该多高兴啊。”就这样,一子被迫和美马中结婚。当年的宁子,对女儿的婚事没有任何表态,只是以母亲的身份出席了婚礼,如同一件装饰品。

“我是个没用的人,什么都不会。”

宁子的语调中充满了哀怨和落寞。

宁子的娘家嵯峨家,空有一个子爵的名头,唯一的资本就是公卿贵族的血统。作为京都的贫穷贵族,嵯峨家将女儿嫁给富商,以此来苦苦支撑表面上的贵族生活。宁子三姐妹从小都有自己的贴身女佣,称自己的父亲为“家严”,称自己的母亲为“家慈”。三姐妹在这种与众不同的环境中长大成人之后,像布娃娃一样被嫁到富商家。她们的婚姻所附带的巨额彩礼,绝大部分都被娘家用来维持贵族的体面。宁子的哥哥是嵯峨家现在的当家人,现任关西洋兰协会会长。这份工作既满足了他的精神需求,还可以带来一些物质实惠,聊以慰藉略显拮据的生活。

一子突然问宁子:

“妈妈,您去不去院子里看看孩子们?”

美丽而高贵的宁子正望着壁炉发呆。壁炉中的火快要灭了,黑黢黢的柴火,微微闪耀着黄色的火焰。看到妈妈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即将熄灭的柴火的样子,一子明白了: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妈妈一直都被养在深闺,不谙世事。

万俵大介和美马从高尔夫俱乐部回来,吃完晚餐,一起来到起居室,享受了一下短暂的家庭欢聚。大介坐在离壁炉最近的一张大沙发上,女儿们围坐在不远处的桌边闲聊。大介叼着烟斗,回想着打完高尔夫后,女婿美马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情。

如果近期在大藏省银行局的统一领导下,各银行开始实施统一会计准则的话,那么各银行的财务状况将毫无秘密可言,银行间的差距也将一目了然。这样一来,像阪神银行这样的劣势银行,经营势必越来越困难,未来将难逃被四大银行吞并的厄运……想到这儿,身处家庭欢聚气氛中的大介,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明天召开紧急董事会商量对策的事情了。

女儿们高声大笑着。二子和三子围着姐夫美马在聊天。

“姐夫,别人都说大藏省的人最讲究缔结裙带关系,大藏省是裙带关系的圣地。真的是这样吗?”

三子问道。美马苦笑了一下。说起裙带关系,美马自己就是娶了万俵家的长女一子,成了银行家的乘龙快婿。不过话说回来,三子问这个问题没有丝毫恶意,完全是出于女孩子的好奇。

“结亲的圣地?这种说法有点夸张吧。不过也不能算错。”

美马依旧是略带鼻音的娘娘腔。

“什么样的人会嫁给大藏省的精英呢?”

二子一脸好奇地问道。

“最有可能的是实力派政治家的女儿。因为大藏省官员尽管精英意识很强,但是在国会审议会上,常常会遭到议员的责难。这时候如果有一个实力派政治家做岳父的话,估计对方可能会口下留情很多。”

“还有呢?”

“嗯,还有就是,实业家的女儿吧。因为要以大藏次官的身份参加选举,需要大量的选举资金。”

美马自己就是个证明。

“那么,在大藏省数量众多的裙带关系中,谁最厉害呢?”

三子手拿红茶碗,探身问道。

“应该是原主计局局长鹰野亮一了。他的父亲,三子你们都知道,就是十年前去世的鹰野亮辅首相。他夫人的娘家在东京财界也是超一流的。他们两家的裙带关系在大藏省内首屈一指。其他的不说,听说他当主计局局长的时候,去参加国会的审议会,在走廊里遇到当年受过他父亲关照的议员,他们都会问候他一声‘少爷好’。”

“哎呀,都五十岁上下的人了,还被叫少爷,多不好意思啊!”

二子和三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笑话哦。大藏省的女职员,无论多才貌双全,也不会有男同事傻到和她谈婚论嫁。大藏省精英的目标不是自由党主流派政治家的千金,就是一流公司常务以上人家的小姐。怎么样,二子、三子?你们俩可是完全够格啊。我给你们在大藏省找个潜力股如何?”

“不要。我看姐姐过年都轻松不了。像我们这种在关西优哉惯了的,实在不适合当大藏省官员的妻子。我们家有姐姐一个就够了。”

三子的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同桌的宁子、一子,以及坐在稍远处沙发上的银平也苦笑了起来。只有大介没有笑。为了在座的全家老小,也为了在万俵不动产、万俵仓库、万俵商事工作的所有人的未来,大介必须好好谋划阪神银行的未来。大介觉得,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自己这个一家之长的肩上,压得自己在全家团聚的时候也笑不出来。

突然,一阵浓郁的JOY 香水的味道飘了过来。一袭酒红色连衣裙的高须相子走了进来。浓烈的红色在相子的身上显得非常自然。相子用母豹子般圆溜溜的大眼睛环视了起居室一圈,说:

“哎呀,壁炉的火不旺了!”

相子按铃叫女佣过来添柴之后,又以女主人般的神态问:

“美马,你过会儿才回去吧?再喝点什么吧。”

“是啊,还有一个小时呢。阿中,来点白兰地如何?”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介突然开口说。

“好的,那我要干邑吧。”

美马答道。相子从起居室角上的洋酒柜中取出白兰地和酒杯,先为今晚的客人美马倒了一杯。相子正准备在一子她们面前也摆上酒杯的时候,一子连问都没问妈妈和妹妹的意见,直接就说:

“我们不要。”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一子对晚餐时高须相子坐在本该属于妈妈的位置上一直耿耿于怀。一子觉得,自己作为万俵家的长女好不容易回趟家,相子应该知趣一点才对。但相子似乎对一子的反应毫不介意,说:

“那各位先生都去那边桌上喝吧。”

相子巧妙地将美马和银平引到大介的桌上,自己也加入其中,倒上白兰地说:

“美马一来,家里气氛更好了,就是铁平没回来,有点儿可惜。”

相子和美马都出身于经济条件一般的中等家庭,再加上相子促成了美马和一子的婚姻,所以两人之间有不少共同语言。

“今年的预算编制又比较头疼吧?这段时间的报纸上都登着各部委派人彻夜等在主计局门口的照片。”

“是啊,每年从十二月下旬开始第一次预算审定。从九月份开始,各省厅交上来的预算资料就多得一直堆到天花板。我们在经过资料研究、听取说明之后,只要没有特别的理由,第一次审定基本上只同意既定经费,其余一概免谈。这样一来,各省厅又开始了第二轮申请,要求重审被否定的那部分预算。之后是你来我往的纠缠。再次被我们否定之后,他们又会开始第三轮申请。这时候才开始进入决战的白热化阶段。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在主计局前的走廊上,白天黑夜都站满了等着交涉的各省厅的课长们,攻守双方均进入不眠不休的状态。无论如何都谈不拢的就交给大藏大臣去裁决。但即便大臣同意了,掌管国家财政大权的主计官们要是说不行也就不行了。话说回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预算审定的时候,那帮人一个个都像乞丐一样卑躬屈膝的呢?”

主计局全权掌握着六万亿日元的国家预算资金,即便是大藏大臣,有时也不得不向他们低头。美马称呼那些希望增加预算的各省厅课长们为“乞丐”,充分表现出主计局官员妄自尊大的精英意识。美马今天心情不错,喝得脸色微微泛红。这时,美马注意到一旁默默喝着白兰地的银平,问:

“银平,你的婚事怎么样了?你是阪神银行行长的公子、庆应大学的高才生,仪表堂堂,刚三十三岁,说媒的快踏破门槛了吧?”

“踏破了也没用啊。”

“你快点定下来不就行了吗?”

听了美马的话,脸色苍白的银平敷衍地笑了笑。

“你也该玩够了,是不是酒吧太吸引你了?”

“酒吧没意思。”

银平冷淡地答道。

“看来你是有喜欢的女人 ?”

美马故意用男人间随意的语气问道。

“对我这种人来说,即便有喜欢的女人,也是逢场作戏。”

“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吗?”

“应该没有,反正即便有,爸爸也不会随便答应。但完全照爸爸说的去做的话,又太没意思。”

“这就是你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答复的原因?”

大介狠狠地瞪了银平一眼。

“不是,也不能一概而论吧。”

银平没有看父亲,而是看了眼相子。

“银平说话总是这种口气,不管什么事儿,好像都和他没关系似的,从小就是这样,真让我头疼。”

相子似乎在自言自语,既没有特地说给美马听,也没有说给大介听。大介吸了口烟,美马看着银平。年仅三十三岁的银平,身穿高档西服,手拿白兰地,将身体深深地埋在沙发中。不远处女人们已经开始下象棋。美马没有看见一子,估计是去隔壁房间督促孩子们做回家的准备了。

“相子你真够不容易的,看这一大家子,个个都个性十足,谈婚论嫁的事儿,想必很辛苦吧?”

“但是,为了万 家繁荣昌盛,银平的婚事意义重大。而且对方家庭的职业,可能也会和美马你有关系哦。”

“当然,银平的婚事,和我也有关系。”

美马中似乎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起身做回家的准备。

相子和宁子站在玄关门廊处,目送美马、一子和孩子们乘坐的汽车亮着红色的尾灯,慢慢向院外驶去。随后相子和宁子返回玄关,穿过大厅,走到楼梯前的时候,相子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对宁子道了声“晚安!”之后,径直上了楼。二楼走廊右拐,最里面的房间就是万俵大介的卧室。相子敲了敲门,没人答应。相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卧室里铺着深玫瑰色地毯,优美的法兰西内装修风格与华丽的西班牙田园式外观形成了鲜明对比。梳妆台、床头柜、衣橱,全部都是象牙色。房间中央摆放着三张镶金边的象牙色床铺。中间那张双人床是大介的,两边的单人床是宁子和相子的。三人同床的机会一年中会有很多次。

卧室里有单独的浴室。相子察觉到大介在浴室冲澡。相子晚餐前就已经冲过澡了。相子脱下裙子,换上百褶睡裙,坐在梳妆台前,先往手中挤了些卸妆膏,之后是卸妆乳,最后是润肤液。镜子中露出相子的素颜。相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万俵家长女一子的高傲神情,心中有些不快。一子只不过是出生在万俵家,所以才这样目中无人。相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

相子幼年丧母,和父亲、弟弟三人生活在一起。相子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是大阪府教育委员会的学事课课长 。因为只有专科文凭,所以父亲继续晋升的希望渺茫。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相子高中毕业就报考了国立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专业是社会学。后来,相子得到了GARIOA 奖学金,到加利福尼亚大学留学深造。1948年时的日本留学生生活根本不像现在这样轻松。相子在加油站、药店等地方边打工边上学。毕业后,相子没有直接回日本,而是和同为社会学专业的研究员理查德·金结婚了。金的家庭并不富裕,父亲是美国陆军上校,母亲是英国人,家风保守、严格。夫妻俩强烈反对金和相子的跨国婚姻,但最终拗不过独生儿子的要求,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婚后,相子成为金的家庭中的一员,却时常因为没能遵守严格的英国式礼仪而受到指责。当相子得知金的父亲对日本人怀有严重的种族偏见的时候,尽管心中难以割舍对温文尔雅的丈夫的爱恋,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家。

对于结束了短短一年的婚姻生活回到日本的相子来说,等待她的是意想不到的局面。二战后,日本废除了国家统一制定教材的惯例,而改为各学校自由选择教材。相子的父亲被卷入了当年的教材渎职事件,涉嫌从某教育出版社收受贿赂,虽然没有被判刑,但受到了罚款、免职的处分。当时,相子的弟弟刚刚考上大阪大学。因为父亲的问题,相子尽管拥有美国的大学毕业证,却被一流公司拒之门外。但相子又看不上那些中小企业。当相子正为未来发愁的时候,父亲的老友提起万俵家正高薪招聘有欧美留学背景的家庭教师。于是,急于找工作挣钱的相子,通过中间人,拜访了万俵家。

相子和万俵大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面试的时候。那天,相子在老管家的带领下来到一楼的书房。万俵大介坐在书架前的椅子上。相子知道万俵大介是阪神银行的副行长,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看到大介与年龄不符的一脸冷峻时,相子不由得有些畏惧。大介浏览了相子的履历,告诉她工作的具体内容是担任五个孩子的家庭教师。相子回答说,已经清楚工作的具体内容。大介没有提及相子父亲的事情,而是问,既然在美国留学、结婚,为什么又要离婚?相子回答说,丈夫是个善良的人,但公公对日本人有着严重的种族偏见,令自己无法忍受,所以选择了离婚。大介点了点头,吩咐管家叫妻子和孩子们过来。过了一会儿,大介美貌的妻子和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进来了。大介说:“还有两个孩子,保姆正带着睡觉。这是我的孩子和妻子。你能干得了这份工作吗?”相子觉得,眼前的万俵大介,虽然拥有娇妻爱子,而且亲自面试家庭教师,但好像少了些作为父亲和丈夫的温情。不过,相子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

相子第二次和大介说话是在万俵家工作一个月后。在万俵家宽大的屋子里,作为家庭教师,相子很少有机会看见大介。那天,相子让一子和银平一起到铁平的房间里练习英语会话,练习内容是英国上层家庭中使用的敬语。尽管重复了很多遍,三个孩子的学习效果仍然不太理想。略微有些急躁的相子情不自禁地对三个孩子说:“用马来打比方的话,你们就是毛色优良的英国纯种马。英国纯种马要成为名马,每天都必须接受严格的调教。在二十岁成人之前,你们也必须接受我的严格训练。”不知什么时候,房门悄悄地打开了,大介走了进来,炯炯有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相子说:“我在二十岁之前,也一直受到祖父的严格训练,你的想法和我的一样。”从那以后,相子在对大介依然有些畏惧的同时,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吸引。相子开始主动和大介谈论孩子们的教育方法、升学事宜等等。那是相子来到万俵家半年后的一个黄昏,孩子们都去洗澡了,女佣们也都在浴室帮忙。除了喧闹的浴室,整栋房子里似乎空无一人。在异样的寂静中,相子被叫到了大介的书房。大介用眼神命令相子走到他身边。那一瞬间,相子有些头晕目眩,之后就水到渠成地躺在了大介的怀抱里。开始的时候,相子对两人的关系还有些后悔,但渐渐地,相子觉得,对于大介来说,自己绝不仅仅是情人,而是比妻子更重要的存在。这让相子越发自信起来。

大介的声音打断了相子的回忆。

“怎么在梳妆台前坐着发呆?是不是美马他们来,把你给累着了?”

梳妆镜中映出大介刚出浴的裸体。虽然已是花甲之年,可大介依然皮肤紧致,肌肉紧绷。这可能得益于大介自年轻时就一直坚持打高尔夫。白天的时候,相子偶尔会感觉到大介已经年过六旬,但在卧室中,相子从未感觉到大介的年龄。大介那强健的身体和旺盛的性欲,让相子觉得他正值壮年,顶多只有四十岁。大介没有穿睡袍,光着身子把相子抱上了床。

大介的手轻车熟路地滑过相子的脖子,爱抚着她丰满的身体,从头到脚。很快,相子的肌肤开始泛红,从乳房到脚尖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大介喃喃说道:

“今晚的指甲好漂亮!”

大介说的是相子脚趾上的银色指甲油。突然,大介的脑海中闪过宁子那从不涂指甲油的洁白的双脚。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室内电话猛地响了起来。相子看了看时间,十一点。相子光着汗涔涔的身体,伸手拿起听筒,平静了一下呼吸,问:

“哪位?”

话筒里传来宁子迟疑的声音:

“那个……对不起,这个时间打电话,今天早上千鹤来电话了。”

宁子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相子的呼吸不同寻常。

“她说等大介打高尔夫回来,一定要给她去个电话,我给忘了,实在抱歉。”宁子的语气有些慌张。

“谢谢你的提醒。晚安。”

相子放下电话。

“什么事,这个时候打电话?”

“说是你妹妹千鹤好像有什么急事儿找你,让你打个电话过去。怎么办?”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说着,大介再次伸开双手,将相子丰满的身体压到自己下面。

早晨,当万俵大介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处,三只大丹犬已经端坐在门廊处欢迎他。

“早上好,老大、老二、老三。”

大介用德语中的一、二、三来称呼它们。三只大丹犬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双腿并拢,欢送主人。

“您走好。”

宁子站在门廊处送丈夫出门。一旁的相子牵着三只大丹犬,跟在大介身后走了出去。相子每天都要把大介送到下面的正门处。宁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廊处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离玄关二十米处的花坛中。相子似乎能感觉到身后宁子那默默追随的眼神。相子觉得,宁子表面上看上去面无表情、客客气气的,实际上像影子一样缠着自己。特别是在昨夜热烈的欢爱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虽说宁子和相子每天轮流陪大介,但并不是每次大介都会和相子做爱。有时候两人之间只有身体的抚摸;有时候虽然同居一室,却分床而睡。大介睡在中间的大床上,相子睡右边那张床。对于相子来说,像昨夜那样,能够全身心地尽情享受高潮迭起的性爱的机会并不多。偏偏就在那个时候,电话响起来了。虽然相子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才拿起话筒,但宁子肯定感觉到了相子不平常的喘息。尽管如此,早晨在餐厅用餐的时候,宁子依旧和平常一样表情宁静,和平常一样打完招呼,坐在大介的另一边用餐,和平常一样胸部高高系着和服腰带、背部保持笔直,静静地将燕麦粥放进嘴里。看着宁子,相子突然有种感觉:这十几年间,自己虽然和宁子过着共侍一夫的生活,但其实并不真正了解宁子。相子曾经以为,宁子公卿贵族的特殊出身造成了她与别人沟通的困难,但看到宁子面对孩子们偶尔流露出的母爱时,相子明白,宁子其实和普通女性没有什么不同。

花丛那边传来了打招呼的声音。

“早上好!”

是看院子的工人。相子看到,工人夫妇和五六个老绿化工一起在施冬肥。为了防止霜冻灾害,苏铁、丝兰等不耐寒的树上都绑上了稻草,工人们在检查稻草的情况。

“啊,早上好。辛苦了!”

大介问候道。相子也说:

“辛苦了。草坪上不仅要施上寒肥,还要压匀,这样才能长得更好。还有,餐厅前的喷水管好像有些问题,需要修一下。”

相子的口气宛如女主人一般。工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相子的这种口气,小心地回答道:

“明白。”

大介像往常一样,在即将下坡的石桥处停了下来,遥望着远处的阪神特殊钢公司的烟囱。烟囱依旧在冒着黑烟。对相子来说,这个景象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大介却明显感觉到,万俵财团的核心企业阪神特殊钢公司正在蓬勃发展。

“昨天晚上说的那件事,我会抓紧的。”

“嗯。”

大介点了点头。昨夜的欢爱之后,大介把从美马那儿听来的有关金融重组大潮即将到来的情况告知了相子。两人商量决定,选择阪神银行的头号大股东、大阪重工社长安田太左卫门的二女儿为银平未来的妻子。其实,无论是铁平娶妻,还是一子嫁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大介和相子两个人决定的,宁子根本没有参与。卧室中的大介和相子合力为万俵家织就了一张豪门裙带网。

“京都大学那位世界著名数学家三木教授的女儿,才华横溢,如果让这样优秀的女性嫁入万 家,从优生优育的角度来看,的确是件好事,而且据说日本经济联合会原会长是她家亲戚。但可惜的是,未来金融界的形势会越来越严峻,目前最重要的是强化阪神银行的实力。安田家的女儿虽然比三木教授家的差一点儿,但和大阪重工的安田家结亲,对于现在的万 财团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会尽快把婚事定下来。”

说话时,相子的眼睛熠熠放光。在万俵家子女的婚姻大事上,相子的权力超过了宁子,甚至可以为所欲为。

“银平早晚会理解这种选择的,他就是那种性格。”

大介的话让相子想起昨夜,银平喝得脸色苍白,和美马谈起联姻时嘲讽的语气。

“我知道,我会和银平好好谈谈,尽快把这件事定下来的。”

“那好,那就交给你了。”

大介仿佛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快步向门口走去。三只爱犬在大介和相子的前面向大门跑去。这三只大丹犬全都毛色金黄发亮,威风凛凛,气宇轩昂,一副王者的风范。

“你看它们,无论是威风凛凛的时候,还是闲庭信步的时候,都好像你啊。”相子眯着眼睛说。

“你是说万 大介是大丹犬?那你是想要驯养我、征服我,才让我买来大丹犬,给你牵着到处走的?”

的确,是相子先提出来买大丹犬的。

“哎呀,驯养的人不是你吗?把我和宁子同时……”

说着,相子笑了起来,露出了好看的牙齿,但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奔驰车已经等在门口。司机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相子也郑重地鞠躬道:

“请您走好。”

车子启动了,相子依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高须相子在公众面前表现出来的得体的举止和良好的教养,以及家庭教师的身份,巧妙地蒙蔽了周围人好奇的双眼。

这天上午,阪神银行的融资方针大会在三楼的董事会议室召开。

这是银行内最高级别的会议,主要探讨超过十亿日元的大额贷款的方针问题。万俵行长亲自参加了会议。行长坐在正中,左边是财务主管大龟专务,右边是总务主管小松专务,对面是融资主管涩野常务、业务主管荒武常务、国际业务主管舟山常务、事务效率主管新井常务。

本次会议的主题是讨论平和HOUSE公司申请十五亿日元贷款用于扩建新设备一事。这件事情新年之后一直没有落实。现在,该公司的贷款申请书与新设备计划书等相关文件都摊开放在会议桌上,董事们也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只等行长的最后裁决。万俵行长戴着眼镜,目光敏锐地说:

“各位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预制装配式房屋业会取代家电业成为明星产业。我行一直在贷款给平和HOUSE公司。这个贷款方针是绝对明智、绝对正确的。至于我行的收益可以暂不考虑。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还处在浇水、施肥阶段,收益在未来。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积极贷款,全额认同对方提出的贷款申请,并期待他们有更大的发展。”

万俵行长决定,同意平和HOUSE公司十五亿日元的贷款申请。至此,三个小时的审议终于结束,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也缓和了下来。这时,坐在行长旁边的大龟专务探出肥胖的身体,说道:

“行长下令贷款给平和HOUSE公司,应该是九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多数董事都对贷款给那么一家生产玩具般临时房屋的公司有些犹豫。说实话,当时我也拿不定主意。近年来,看到预制装配式房屋业的迅猛发展,我对行长当年的英明决定深感钦佩。”

大龟对万俵行长心服口服。小松专务也说:

“的确,行长能够高瞻远瞩地看到预制装配式房屋业的今天,这种从现在洞悉未来的敏锐的洞察力,或者说是果断的决策力,当然与行长平时的学习有关,但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行长能干,行长更能干!”

小松专务的奉承一点不逊色于刚才的大龟专务。万俵行长抽着雪茄,对两位专务的阿谀奉承接受得心安理得。

十二年前,大龟担任阪神银行总行营业部部长的时候,手下贷出大笔坏账,导致大龟欲引咎辞职。关键时刻,万俵行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对他宽容有加。从此,大龟对万俵感激涕零,废寝忘食地工作,最终升任专务。总务主管小松专务,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个子,一副穷酸样。二战后的农地解放运动等令万俵财团命悬一线。当时,小松发挥了令会计师望尘莫及的本领,挽救了万俵财团。自那以后,小松就成了万俵财团的“保险箱”,如今已贵为专务。虽然这两位专务在银行业务方面并没有过人之处,但万俵行长仍然将他俩安置在自己的左膀右臂的位置上,而将四名年轻些的干将任命为常务。

四位常务平均年龄才四十九岁。三年前,阪神银行以改善金融体制为名,将五名老常务免职,发落到下属公司。后通过能力考核,将四名年轻精英提升为常务。也就是说,万俵行长提拔的人有两类,一类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一类是工作能力突出的人,其余的人全都靠边站。所以,阪神银行没有设人事主管一职,万俵行长亲自掌握人事任免,自由行使生杀大权。

“行长您累了吧?要不让人把午饭给您送过来吧?”

小松专务看着墙上的钟体贴地问道。大介说:

“不,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和各位说,是关于统一会计准则的问题。”

众人迷惑不解地看着行长,财务主管大龟专务说:

“这个问题,以前我在董事会上汇报过两次。出什么事儿了?”

“这个我知道。但是,你们的报告只是关于未来在大藏省的行政指导下,如何改变银行会计方式的问题,也就是说,你们仅限于技术层面。但是,如果仅限于技术层面的话,将会引发银行经营方面的严重问题!”

万俵大介只字未提昨天在广野高尔夫俱乐部,从女婿、大藏省主计局次长美马中那儿听到的相关消息,而是批评了董事们的懒散无为。万俵说:

“大藏省提出统一会计准则的真实意图,并不仅仅是会计方面的技术问题,而是要以此为支点,谋求未来银行分红的自由化,促进银行间的残酷竞争,同时实现利率的自由化、店铺的自由化,从而不断推进金融重组。这才是大藏省的最终目的。”

董事们恍然大悟,全都沉默不语。万俵行长看了看大家,接着说:

“通过实施统一会计准则,大藏省将在呆账准备金、价格变动准备金、退职工资基金等几个方面实施新标准。其中最成问题的是呆账准备金。”

对于银行来说,贷款是最重要的资金。如果发生大额贷款无法收回的情况,银行收入就会减少,也就无法付给存款人利息,无法分配红利,将严重损害存款人的利益。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银行方面需要预先评估贷款总额风险,准备好一定比例的呆账准备金。

负责融资的涩野,生就一副倒霉相,像是在嚼涩柿子,客户们背地里都叫他“涩贷”。听了万俵的话,涩野那与年龄不相符的苦巴巴的脸越发苦了起来。

“如果实行统一会计准则,严格规定呆账准备金的话,那么准备金率将在现在1.5%的基础上提高多少呢?”

“大约0.3%,我行的呆账准备金……”

万俵刚说到这儿,涩野立刻接着说:

“现在我行的贷款为6500亿日元。按照1.5%的惯例,行内有97.5亿日元的呆账准备金。如果提高0.3%,就必须追加19.5亿日元。考虑到我行现在的收益能力,这个数字相当残酷。而四大银行内部预留比较充足,可能已经贮备有1.8%以上的呆账准备金。”

听到涩野专业的分析,财务主管大龟专务点头说:

“大友银行、五菱银行等,已经有2%的准备金。也就是说,他们近2万亿日元的贷款,按照2%计算,准备金有400亿日元。”

大龟专务的语气十分沉重。作为业务主管,荒武常务一年到头奔波在各支行,监督拉存款的情况。因为要求严格,大家私下里称荒武常务为“敢死队队长” 。此时他神情严肃,不停地抽着烟说:

“我行在十二大城市银行中位居第十。从表面上的银行存款总量来看,四大银行和我们相比,差不多是三比一的比例。如果将所有的内部预留资金都算上的话,可能是四比一,而且将来随着分红的自由化,情况会更加严重。现在,在大藏省的指导下,城市银行的分红统一定为9%。如果将来完全放开的话,那大银行提到15%以上也不是不可能。而在统一会计准则的制约下,即便是10%也会令我行难以招架。分红高的大银行势必规模越来越大。”

听到荒武一语中的地点出问题的本质,万俵接过话来,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问题就在这儿。因此,我们不能干等着大藏省正式出台统一会计准则,而应该从现在开始积极准备迎战。”

“明白了。要想在提高准备金后预留19.5亿日元,首先要提高存款总量。今后我会站在最前线,尽我所能,帮助银行吸收更多的存款。”

荒武的表态很有突击队长的风范。国际业务主管舟山常务,一身潇洒的装束仅次于万俵行长。继荒武之后,舟山常务表态说:

“外币兑换这一块儿,随着资本自由化进程的加快,最近一年收益同比增加30%。我们将力争继续保持这个增长势头。另外,我们还会配合国内市场部,全力以赴吸收存款。”

和同级别的城市银行相比,阪神银行的国际业务相对突出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总行所在地神户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另一方面,舟山常务的能力不可或缺。因此,舟山常务表起态来从容不迫。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事务效率主管、最年轻的董事新井常务开口说道:

“各位所说的提高存款总量固然重要,但我认为此次统一会计准则的最大要点在于提高银行的经营效率。”

年少气盛的新井接着说:

“所以,在提高存款量的同时,我行的每一家分行、每一名职员吸收存款的效率是否高于其他银行,是否能够减少经费投入、提高资金运用效益等等,这些工作效率问题是今后我们需要关注的重点。我们必须降低经费成本。我们工作效率部计划从现在开始,开展彻底的高效运动,将吸收一万元存款需要花费二百五十日元降低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另外,一年前我行购买的大型计算机正逐步投入使用,请各位关注计算机的使用成果。”

听完新井提出的提高工作效率的意见,万俵行长的脸色终于轻松了下来。万俵说:

“看到在座各位能够积极应对即将开始的金融重组,我就放心了。其他银行可能还没有觉察到统一会计准则的真实目的,还没有当回事。我行一定要紧张起来,要做到防微杜渐,坚决不能出一点纰漏。”

说完,万俵行长又看了看各位董事。

对于万俵来说,这六位董事,就像六匹车马。其中咬紧牙关真正起到牵引阪神银行这辆马车前行的是四位年轻的常务,而两位专务的作用是统一全员的步伐,队列最后、傲然安坐于马车之上的,自然是行长万俵大介。

周一下午一点之后的阪神银行总行营业部,进入一周中最繁忙的时刻。

神户元町一带的公司会计和女职员等,步履匆忙地在高大而厚重的门厅处进进出出。办理存款和兑换业务的人尤其多。

信贷课课长、万俵行长的次子万俵银平,坐在办公桌前,一边阅读着融资申请书和会签文件,一边盖着章。万俵银平手下有六个人,包括两名课长助理和四名员工,平均每个课员负责五六十家公司。电话声此起彼伏。员工们又要接待客户,又要接电话,忙得脚不沾地。就在这一片忙乱的气氛中,身穿灰色萨克森法兰绒套装配暗蓝色领带、埋头看文件的万俵银平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似乎周围的一切人与事都与他毫无关系。

电话响了起来。银平有些不耐烦地拿起话筒。

“喂喂,是万俵课长吧?我是涩野常务的秘书。太平超市的太平社长到常务办公室来了。常务说,劳烦您马上过来一趟。”

面对行长的公子,秘书的语气也大不相同。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银平放下电话,对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课长助理说:

“又是那个太平超市的事儿。他在涩野常务的办公室,我过去一下,你帮我听着点电话什么的。”

课长助理一听说太平超市,就心领神会地说:

“明白。这回时间又短不了。”

太平超市是一家以经营服装为主的连锁型超市企业,拥有两亿日元的资本和九家分店,年贸易额为九十亿日元,总店位于大阪和神户之间的西宫。七年前,太平超市开始和信贷二课有业务往来。阪神银行是太平超市的主银行 。太平超市的太平社长是个传奇人物。据当地报纸报道,太平社长早年是大阪池纺织品批发市场的打工仔。后来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生意越做越红火,只用了短短十年的时间,就在大阪和神户间开设了五家超市,并深得当地民众的信赖。一年前,东京的富士STORE凭借雄厚的资本强势出击本地市场,并从去年秋天开始力压太平超市。信贷课对太平超市提出了预警。上个月的一月二十日到期的应付票据,太平超市出现了五千万日元的短缺。太平社长不得不向阪神银行申请紧急贷款。今天上午,太平社长再次来申请五天后,即二月二十日到期的应付票据的准备金补贴。鉴于迄今为止阪神银行对太平超市的贷款总额已近十亿日元,银平决定和营业部部长、融资部部长一起商量太平超市的问题。可是两位部长昨天去东京出差了,银平只好直接向主管融资业务的涩野常务汇报,并定于今天下午两点和涩野常务一起商讨今后向太平超市融资的问题。

银平拿着太平超市的资金筹措表和相关贷款文件向涩野常务的办公室走去。

太平超市的太平社长和财务主管专务无精打采地坐在涩野办公室的沙发上。一脸苦相的涩野常务坐在他们对面。

“我来晚了。”

银平刚在涩野常务身边坐下,太平社长就直起腰来,低头致歉道:

“今天再次冒昧拜访,十分抱歉。”

太平社长花白的脑袋低得快碰到桌子边了。太平社长长相穷酸,却戴着副金边眼镜,俨然一副暴发户的样子。银平没有说话,默默地从烟盒里拿出登喜路香烟点上。银平这样的人,天生对太平社长这种草根暴发户没有好感。一般情况下,银平都是一个冷眼旁观者。唯独对暴发户,银平有种莫名的厌恶感。在银平眼里,他们得意时目空一切,失意时又低三下四,实在令人作呕。

太平社长并没有察觉到银平对他的看法,矮胖的身体向前倾。虽然太平社长的年龄足以当银平的父亲,但他还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银平深鞠一躬。

“两亿日元的准备金补贴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主要是你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有些地方我无法认可。请你再解释一遍资金短缺的原因。”

银平吐着烟圈说道。

“那我来说明一下。”

一直站在太平社长旁边、毕恭毕敬的财务主管专务开始解释说:“就像我一直以来解释的那样,去年,我们在宝塚和川西的新住宅区开了两家分店,可是土地的收购价比我们预想的要高很多,严重影响了我们的资金运转。这是造成我们资金短缺的最大原因,绝对和什么经营状况不佳没有任何关系。希望贵行能够理解。”

这时,太平社长赶紧接着说:

“现在,我们上个月的月销售额是七亿三千万日元,略微低于平均值七亿五千万日元,主要原因在于今年冬天是暖冬。但马上就到春装销售季了,销售额肯定会回升。而且,半年后,尼崎和明石的两家店都要迎来五周年店庆,销售情况肯定会越来越好。今年可望达到年销售额100亿日元的目标。还请贵行无论如何再帮我们一次。拜托了。”

太平超市的社长和专务极力辩解说,资金短缺只是暂时的问题,明显是希望阪神银行能够同意两亿日元的准备金补贴。

“那你们拿什么做担保?”

涩野常务问道。

“担保的话,现在土地价格飙升,我们以前用作担保的地价比当初涨了很多,希望贵行能考虑到这一点,这次就……”

“你的意思是没有担保?那就没法谈了。我看要不你就找你们的副银行 神户相互银行 吧。”

听到涩野这样说,一直保持着低头鞠躬姿势的太平社长一下子怔住了,金边眼镜下的小眼睛眨巴个不停。

“我们和贵行的合作已经七年了。在贵行四十周年行庆的时候,你们负责吸收存款的人找到我们,当时我们千方百计克服困难,尽全力帮了你们。希望你们这次能考虑到以往我们之间的友好合作关系,帮帮我们。如果你们仅仅因为一两次小问题就说这样的话,那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太平社长再次恳求道。

“别这么絮絮叨叨的了,好好说说吧。”

银平的声音非常冷淡。太平社长一时没明白银平的意思。

“你们有事瞒着我们吧?希望你们赶紧说清楚!”

银平的语气很客气,但毫无商量的余地。太平超市的专务神情有些不安,但太平社长立刻说:

“隐瞒?怎么可能呢?什么意思?”

太平社长一脸无辜的样子。

“是吗?那我问一句。东京的富士STORE抢走你们的客户,导致你们营业额大幅下降的情况存不存在?”

银平若无其事地问道。从兵法上来说,银平采用的是迂回战术,从外围开始进攻。

“不存在。富士STORE再怎么低价倾销也没用。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店,当地的客源被我们牢牢抓在手中。虽然上个月因为暖冬,销售额暂时下降,但我们整体上一直呈上升态势。”太平社长说得唾沫星子乱飞。银平竭力压抑住内心的厌恶,说:

“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账户里的进款额越来越少了。从这半年你们的进款额来推算,你们的月销售额别说七亿日元了,顶多六亿日元。”

“万俵课长您算错了吧?贵行给我们的贷款占我们总贷款量的60%。也就是说,我们只需要把月销售额七亿五千万日元的60%存到贵行的账户上。我说的对吧?”

说着,太平社长看了看旁边的专务。专务使劲儿点着头。看着他们,银平的眼神越来越冷,说:

“您说这种一点就透的谎话有什么意思呢?我们这儿的资料很齐全,我甚至知道你们报的营业额有水分。还有,你们的供应商都在传言说,最近太平超市突然付款不太顺畅了,说不定出什么事了,咱们在供货的时候得多加小心。这话你听说过吗?”

继销售额问题后,银平直击应付账问题。

“一派胡言!肯定是富士STORE在故意散布谣言!”

“但是,现在你们应付票据的金额比以前增加了是事实,而且票据的结算时间也越来越长。从以上这些现象来推断,你们汇报的进货价是不是比实际情况要坏很多呢?”

太平社长狭窄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一个劲地蠕动着想要辩解。太平社长知道,这件事关系到太平超市的生死存亡,所以绝不能说真话。看到太平社长困兽犹斗的样子,银平面不改色地继续乘胜追击,说:

“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调查了这一年来贵公司应付票据收款人的名单,发现有一些和进货完全无关,而且款额相当大。你们用这么多钱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银平步步紧逼,直捣黄龙,暗示对方存在信贷票据问题。太平社长和专务的脸色开始发白,身体开始颤抖。对于一名企业经营者来说,如果被人发现存在信贷票据、可转让票据问题,就等于小偷被抓了现行。因此,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一般人不会轻易指出这一点。

太平社长恼羞成怒,面孔扭曲,似乎银平继续说下去的话,他就要跳起来卡住银平的脖子。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行长秘书速水敲门进来了。

速水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说:

“不好意思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因为行长临时有些事情,有名客人需要涩野常务来接待。”速水简短地说明了事由,拿出了客人的名片。

“哎呀,我现在脱不开身,能不能让他等会儿?”

“好的。我会向客人说明原因,让他在别的房间先等一会儿。打扰了。”

说完,速水很快走了出去。这个小插曲稍稍缓和了房间里的气氛。涩野常务也松了一口气,说:

“不好意思,可能刚才的问话有些让你们为难。但我们作为主银行,必须要尽全力对你们负责,所以就问得多了一些,绝对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不过看来你们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们银行现在也很难有明确的结论。请您二位今天先回去,咱们以后再谈如何?”

涩野常务尽量温和地说道。太平社长一直颤抖的肩膀终于停止了抖动,在专务的陪同下出门而去。

涩野常务抱臂沉思了一会儿。银平将桌子上摊开的材料收拾起来,说:

“常务,明天尽快让营业部开始紧急调查,彻底查一查他们的账目吧。请您立刻给调查部下命令。”

说着,银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根本没有把太平超市的命运当回事。

昏暗的“Moon Light”夜总会热闹非凡,不时可以听见小姐们和客人们的欢声笑语。万俵银平一只胳膊支在柜台上,独自喝着闷酒。

每天晚上都泡吧的银平,不喜欢坐在桌边喝酒,喜欢随意走进一家酒吧,坐在柜台前,喝完想走就走,再换另一家。银平已经取下了外套上的行章,但套装袖口处Hermès的白金袖扣依然隐约可见。这个拿着高脚酒杯的男人,在任何人的眼中都不会是一个朴素的银行职员。

“双份的,再来一杯。”

银平开始喝第二杯。

“万 !”

听到叫声,银平回头一看,原来是行长秘书速水。速水长得眉清目秀,一副聪明相,穿衣打扮也十分得体。速水和银平同时从庆应大学经济专业毕业,同时进阪神银行工作。在行内,两人分属于信贷课和秘书课,平时很少有机会交流。但在业余时间,两人是好朋友,见面的时候总会亲切地聊上几句。

“今天又是一个人啊?”

“嗯,我是独饮主义者。”

行长公子的身份让银平很不舒服。作为三十多岁的信贷课课长,银平的工作能力超过了一般人,但行长公子的身份影响了别人对他的正当评价,很多人都是口头上恭维,心里面蔑视。银平对此心知肚明,因而不愿意和别人一起喝酒,而是自斟自饮。

“速水,你也是一个人吗?”

“不是,我在陪客户。”

速水用眼神指了指里面的包桌。速水指的是阪神银行的大客户东亚化学公司秘书室的主任,阪神银行的秘书课课长也在作陪。银平看到一群小姐围坐在他们周围。旁边的桌上也都是些熟客,都是阪神一带的大公司的干部们,一个个看上去都酒气熏天。

速水边看着那边的客户们边说:

“今天那件事,你如果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一下是不是更好?”

“哪件事?”

“就是那个去找涩野常务的太平超市的事。”

“哦,那件事啊!”

虽然银平建议涩野常务从明天开始尽快彻查太平超市的财务状况,但是一出银行,银平就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尽管事关一家公司的生死存亡。走出银行大门,银平就将自己的银行职员身份忘到了九霄云外。对于银平这种彻底的理性主义,或者说是冷漠,速水本想说几句的,但最终还是说了句:

“不好意思,我又说些无聊的话了,告辞。”

说完,速水转过身,向客户那桌走去。

又剩下银平一个人独饮了。刚才的交谈,让银平再次感觉到自己和速水的不同。银平和速水英二同龄,又是同一所大学毕业,但在人生观和为人处世的态度方面却完全不同。银平觉得,速水虽然智商和情商都很高,却未必理解自己。银平又要了一杯,看了看表。白天高须相子来电话说,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商量,希望他下班后直接回家。可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喝完杯中酒,银平离开了夜总会,把车存放在停车场,打了辆出租车回家。

出租车停靠在玄关门廊处。银平按响门铃,小女佣过来开门。“您回来啦,相子先生正在等您。”

银平没有回答,穿过大厅向楼梯走去。

“哎呀,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呢。”

高须相子站在楼梯处,嫣然一笑说。

“有点应酬,到我房间来谈吧。”

银平先上了楼。银平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侧尽头处,与父亲万俵大介的房间遥遥相对。这个房间原本是铁平的,书房兼起居室大约十五平方米,里面的卧室十平方米左右。银平坐在相子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银平默默地点了支烟,相子也优雅地点上了一支,说:

“银平,我就长话短说。关于你结婚对象的事,关西财界大名鼎鼎的大阪重工安田先生的千金,和京都大学世界著名数学家三木教授的千金,你选哪个?这件事已经拖了两个月了,你也没个回话。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

相子和大介已经决定选择大阪重工的安田太左卫门的千金,但面对银平,相子只字未提。

“又是那件事啊!哪个都行。”

银平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真的哪个都行吗?”

“嗯,都行。”

看到银平翘着下巴满不在乎的样子,相子眼睛一亮,说:

“那就大阪重工安田家的千金吧。安田家是财界名门,不管出身还是资产,三代之内、五服之中,都无可挑剔。而且选他们家你父亲也会很满意的。”

相子抓住时机亮出大介的这张牌,以防银平有别的想法。

“随便,怎么着都行。看来你在帮助万俵家缔结姻亲关系方面又可以加分晋级了。先是哥哥姐姐,现在是我,接下来该是二子、三子了。你隔几年就为万俵家缔结一份姻亲关系,你的快乐就是把我们的婚姻玩弄于股掌之间。”

“玩弄?我看你未必真的想找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结婚吧。难道你是因为某种甜蜜的伤感,才想否定豪门姻亲关系的?”

银平的脸上浮现出苍白的笑容。

“哪儿的话。我也认为豪门姻亲关系是混迹于精英社会不可或缺的有效支票,我只是对你签发这张支票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尽心尽力地这么做还不是……”

“你想说是为了万俵家的繁荣是吧?这是唯一理由吗?我倒觉得,你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你热衷于这件事的真正原因是……”

银平的声音有些阴冷。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你是有点儿神经质,但还算是个纯真、开朗的孩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银平心里明白,从母亲自杀未遂那天起,自己的性格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啸。少年银平从梦中醒来,感觉到家中有些异样。银平来到走廊里,看见有人向妈妈的卧室跑去。银平觉得妈妈肯定是得了急病,因为这段时间妈妈异常沉默,也不怎么和孩子们说话。银平立刻向妈妈的卧室跑过去。当时的管家松井挡在门前说:“你妈妈心脏病发作,医生已经来了,没什么问题,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随后赶来的姐姐一子等人也没能进入妈妈的房间。没办法,孩子们心神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焦急的银平想到,如果从客卧的阳台下到一楼屋顶,趴在爸爸书房上面,就可以看到妈妈房间里的情况。于是银平在睡衣外面加了件毛衣,一直爬到能看到妈妈卧室的地方。透过玻璃窗,银平看到妈妈的样子非常奇怪。

松井说妈妈是心脏病发作,但银平看到妈妈仰面躺在床上,鼻子里插着胶皮管。胶皮管一头是护士手中筒状的玻璃器皿,透明的液体不断从玻璃器皿中流入妈妈的鼻孔。当护士降低玻璃器皿的高度时,黄色而又浑浊的液体就从妈妈体内逆流至玻璃器皿中。看到这一情景,银平知道,妈妈肯定是服用了毒药或是安眠药之类的东西,护士正在给妈妈洗胃。银平还看到,爸爸和高须相子站在一动不动的妈妈身边。当医生、护士、女佣们忙于抢救妈妈的时候,相子悄悄靠近爸爸,手中拿着个药瓶状的东西,和爸爸窃窃私语着什么。随即爸爸厌恶地将那个药瓶扔到地板上,冷冰冰地看着妈妈,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银平忽然觉得,爸爸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那一刻,银平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从那天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很多年,每当寒风呼啸的夜晚,银平都会从阳台下到屋顶,悄悄爬过去看看妈妈。看到妈妈安然入睡,银平才能睡得着。银平将那晚所见深藏在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银平渐渐将自己的心封锁了起来,不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银平觉得,就连爸爸也不可相信。银平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银平再次看了看眼前的高须相子。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银平觉得,岁月的流逝反而增加了这个女人的艳丽。这个女人在万俵家的影响力正与日俱增。

“你们好像有点太急了吧?是不是美马姐夫过来,又谈什么急事了?”

“到底是银平,眼光就是不一样。美马说金融重组的步伐会加快。你父亲考虑到这个问题,决定选择阪神银行的最大股东大阪重工的社长安田的千金。”

“也就是说,很快就能见效果啦?那就加紧办吧。”

银平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处理银行业务。

太平超市的总店在阪神电车西宫东口站台前。周围二战前的老房子和二战后的住宅区、公寓等混杂在一起,附近还有商业街和食品市场,生活气息十分浓厚。

总店有十间门面,店门口贴着各种醒目的广告,从外套到内衣、袜子、牛肉、蔬菜、牙刷等,各种降价商品名目繁多,特价日的氛围十分浓厚。但因为是早晨,购物的主妇并不多。

一辆车在店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三个男人。他们是阪神银行总行调查部的两名工作人员和营业部信贷课课长万俵银平,因为昨天两亿日元的票据问题来突击检查太平超市的账目。三人进入超市,扫视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店面之后,来到了二楼的社长办公室。

“哎呀呀,劳烦你们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您看这乱七八糟的,这边请!”

昨天傍晚,阪神银行已经通知太平超市今天要来检查。太平社长一脸谦恭地迎了过来。社长办公室大约二十平方米,待客用的人造革沙发亮闪闪的,装饰柜中各种盆盆罐罐的工艺品也都闪亮亮的。

“打扰了,这是我们总行调查部的工作人员。”

银平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阪神银行这样的大银行能为我们评估经营状况,实在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工作完之后,我们略备薄酒,还请各位光临。”

太平社长拉拢他们的用意非常明显。

“请不要客气,能不能把账本赶快给我们拿过来看看?”

万俵银平客气地催促道。一旁早已恭候多时的专务和财务课课长将厚厚一摞总账簿和辅助账簿拿了过来。按照阪神银行的要求,太平超市拿出了两年来所有相关财务账簿。

“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个行业集会必须参加。我们的专务和财务课课长都在这儿。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问他们。”

说完,太平社长对专务和课长说:

“你们俩要实话实说,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就说什么!”

太平社长煞有其事地吩咐完之后,匆匆忙忙地走了。社长作为最高负责人留下来的话,万一遇到什么不好回答的问题,又不好顾左右而言他,因此找个借口走人是最好的选择。

太平社长走后,两位调查员坐到早已准备好的桌子前,脱下外套开始检查。

“先从总账开始吧。”

年长一些的调查员对太平超市的专务说。调查员打开厚厚的一摞账本,对照着超市提供给银行的资产负债表的具体数字,一本一本逐页检查。万俵银平坐在沙发上,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两年来的资金周转表。

总账查对花了一个半小时。

“下面开始检查辅助账簿。”

调查员没有休息就接着开始下一步的工作。在一旁待命的太平超市专务和财务课课长按照要求将近三十册账簿放到桌上。两位调查员开始分头按照现金、存款、借款、应付票据、采购等类别逐项检查具体明细。检查开始进入核心阶段。如果太平超市在账上做了什么手脚的话,一定会被查出来。无论是调查员还是太平超市的专务与财务课课长,都紧张了起来。除了账簿的翻动声和双方简短的语言交流,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午饭后,调查员接着检查这三十册账簿。时针指向下午两点。埋头于账簿间的两位调查员都卷起了袖子,手指也变黑了。银平依旧西装笔挺地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尚未检查到的账簿。在成为总行营业部信贷课课长之前,银平曾经在调查部工作了四年。这样的检查,对银平来说可谓是驾轻就熟。

“请把暂付款账本拿过来。”

年轻的调查员吩咐道。

“嗯……啊,是这个。”

财务课课长从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账簿中找出调查员要求的那本。调查员熟练地翻动着账簿,问:

“这项三千五百二十一万日元的暂付款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那个什么,随着经营规模的扩大,我们觉得应该把各分店自主进货改为统一进货,这样可以降低成本。于是我们决定在附近的国道沿线建一个配送中心,这三千五百二十一万日元就是建设配送中心的定金。”

“哦?我这个信贷课课长怎么不知道这事呢?”

银平抓住机会问道。

“这就有点奇怪了,我还以为社长已经告诉过您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你把和建设公司签的合同拿来我看看。”

“那个,那个合同,应该是财务部部长保管着吧?”

专务问财务课课长道。

“是,但是部长现在正休病假呢。”

“刚才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偶然听你们店员说,你们那个财务部部长上个月辞职了?”

银平一下子就抓住了专务的把柄。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三千五百二十一万日元干什么用了?”

银平追问道。

“实在抱歉,这钱花在社长的私事上了。”

“也就是说,这是社长的借款啰?”

银平嘴上说着,心里并不相信专务的解释。通过上午开始的四个小时的调查,银平等人明白,太平超市的账目不仅有问题、有水分,其负债额也被大大压缩,各项支出存在两本账的可能性非常大,而财务部部长这一关键人物上个月辞职也证明了银平等人的怀疑。银平看着专务说:

“昨天你们来我们银行的时候,我提到了应付票据的可疑问题。当时你们社长有些激动,我就没有再往下问。现在我想问的是,这本应付票据账本上登记有门胁商事的名字。这个门胁商事和你们有什么业务往来?”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太平社长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看来太平社长虽然一开始找了个借口躲开了,但想到自己辛苦大半辈子打下的天下,忍不住又回来了。太平社长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故意装疯卖傻地问专务:

“怎么啦?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

“没,没什么,刚刚说到门胁商事……”

专务为难地答道。

“啊,那个呀,那个你们怀疑也情有可原。门胁商事这个名字是有点古怪。它是一家两年前新成立的公司,和京都的纺织厂合作进行和服的成衣制作,产品最适合在我们的纺织品超市销售。自去年开始,我们之间就不断有业务往来。”

太平社长一反昨天的慌张,非常沉稳地答道。

“哦,是和服成衣公司。和服的话,从去年九月开始到今年一月,交易额达到近七千万日元也是可以理解的。非常畅销吧?”

“那是。现在是成衣时代嘛。”

“好的。那进货账上也有门胁商事啰?”

银平回头问两位调查员。如果进货账上没有门胁商事的话,那就意味着这笔应付票据不是用于商品交易的。

“有。进货次数和应付票据的次数一致。”

调查员看着账簿回答道。

“看,完全一致吧!不过,你们把你们认为可疑的地方一个个弄清楚了,对我们来说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太平社长满脸堆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银平瞬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但还是接着说: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麻烦你们把进货凭单和订购单拿来看一下吧。”

太平社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进货凭单和订购单上都没有门胁商事的名字。

“怎么回事?这里堆着的是不是都有两本账?”

“怎么可能呢?瞧您的口气像是税务局的。”

太平社长的语气严肃了起来。太平社长心里明白,自己辛苦大半辈子打拼下来的事业,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银平步步紧逼,说道:

“银行是信用交易,如果你们恶意隐瞒的话,那我行只有撤资了。”

如果主银行阪神银行撤资,太平超市将无法支付二月二十日到期的二亿日元的支付票据,结果就是破产。太平社长满脸的皱纹开始有些扭曲。

“实在抱歉,的确如你们所料,门胁商事是一家高利贷公司。”

太平社长终于承认了太平超市存在借贷票据问题。

“实际上,自一年前东京的百货系富士STORE进入本地市场以来,我们的经营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他们不仅挖走了我们的员工,还到印传单的人那儿打探消息,窃取我们的特卖信息,等我们特卖日的时候,他们和我们的特卖商品完全相同,而且价钱更低。他们利用强大的资本背景,使尽各种卑劣的手段,导致我们的销售额直线下降。这一年赤字就达到近两亿日元。为了填补这个亏空,从去年九月份开始,我们顶着风险,从高利贷那儿借来了约七千万日元,用于资金周转。”

太平社长一口气把事实都说了出来。一旁的专务和财务课课长也低下了头。

“利息多少?”

“日利七钱。”

“你们真是找了个黑心高利贷啊。”

日利七钱,算下来年利就是25%。阪神银行给太平超市贷款的年利是七分七厘。可见太平超市资金匮乏之严重。

“我们查一下库存。商品账本上的账面价值也有些问题。”

两位调查员刚一站起来,太平社长就哀求道: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们穿上店员的工作服?店里都是客人,还有供货商进进出出的,如果让他们看到我们在接受银行调查的话……”

两位调查员都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不情愿地穿上了藏蓝色的工作服。银平只取下了衣领处的银行徽章。

外面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灯光下的卖场里,下班的公司职员、购物的主妇们进进出出,但在特价日,这点顾客并不算多。

“没时间检查全部商品了。服装类就查外套和狐毛围巾,食品类就查拉面和罐头。”

在银平的吩咐下,两位调查员径直向外套卖场走去,开始点验挂在衣架上和放在下面柜子里的库存品。银平双手插在兜里,一眼就看出卖场中放置了很多模特来填补商品数量的缺失。很明显,账本上的商品数目与实际数量之间存在着很大差距。

银平叼着烟走到玻璃窗边,看到对面漂亮的霓虹灯——大红的“富士STORE”几个字闪烁不停。五百米外的甲子园附近的富士STORE,看起来仿佛就在眼前。银平毫无表情地看着霓虹灯,思考着检查结束后该对太平社长说些什么。其实,无论对方怎么死缠烂打地问,银平都会回答“回头再说”。 YAJq1STV6aHbI3a1NdaDB/Zx/AYL6T9+CeVS3KGp3FG06745n2QhiKZH9u/jiba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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