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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匿名的奥德修斯:作为流亡知识分子的形象隐喻

流亡的最悲惨命运,不仅仅是背井离乡、居无定所、格格不入,而是要时刻承受乡愁、孤独、软弱、悲苦、危险、挫折、恐惧与绝望等情绪的煎熬。更进一步,对逃离纳粹德国的法兰克福学派成员来说,大多具有特殊的“德意志—犹太人”身份,“流亡与还乡”的内心体验,在他们这里显得更为隐秘复杂。作为流亡知识分子,每一个人迫切需要面对流亡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这些流亡的生命体验,具体可能因人而异,但是作为个人经历和时代印记,凝聚成法兰克福学派的 “流亡情结” ,一定意义上,成为他们思考、行动、写作和反思的底色。理论思考,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个人体验和时代精神密切相关,甚至一定程度上,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就是对流亡体验的直接或间接的回应、表达和阐释。在此,尝试围绕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的“流亡体验”和《启蒙辩证法》,进行互文阐释,以期进一步理解法兰克福学派的“流亡情结”及其理论思想。

流亡美国时期,法兰克福学派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合著的《启蒙辩证法》。哈贝马斯认为《启蒙辩证法》是他们“ 最悲观 (schwärzeste)的著作”,让他们加入“悲观”作家的行列,“据他们分析,人们不可能再对启蒙的拯救力量抱以希望。本雅明式的绝望在反讽意义上变成了希望(Hoffnung der Hoffnungslosen)……” [1] 单世联在马丁·杰伊《法兰克福学派史》中译本序言中评述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时,借用了本雅明的话作为标题“只因没有希望,希望才给予我们” [2]

这种漆黑一片的悲观氛围,弥漫在《启蒙辩证法》之中,正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当时的真切体验,也是当时德国流亡知识分子的心境写照。比起1944年的“前言”,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1947 年的“前言”中,另外增加了一句“这本书是在战争期间写成的”。1962/1966 年“意大利版前言”中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在1942年,我们就已经开始着手撰写这本书……这本书深深地打上了我们写作时所处社会环境的烙印”。1969 年“新版前言”中说,“这本书是在国家社会主义的恐怖统治行将就寝的时候撰写出来的。……我们当时对向宰制世界(verwaltete Welt)的过渡并没有作出过于乐观的评价”,同时指出“这本书写于美国”。 [3] 战争、宰制、美国等词汇,就是《启蒙辩证法》的语境,也深埋于该书的理论之中。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都接近黑格尔的辩证法,辩证法研究的思想也由来已久,但是关于他们这部合著的标题“启蒙辩证法”,却要追溯到本雅明的影响。本雅明最后的遗著是《历史哲学论纲》,其中饱含着对历史进程中人类进步与掌控自然的批判。本雅明去世后,阿伦特于1941年6月将《历史哲学论纲》手稿转交给阿多诺。1941 年11 月阿多诺第一次在信中提到“启蒙辩证法”这个词语,“从根本上说,它们涉及启蒙辩证法,或者是文化与野蛮的辩证法”。霍克海默也曾怀念本雅明说,“他也会一直同我们在一起……野蛮和文化的同一性是……我最后和他进行的那几次交谈的论题之一”。 [4] 这表明他们是以本雅明为“指路星”(Leitstern)的。实际上,本雅明是影响《启蒙辩证法》的一个关键词,从本雅明的流亡体验出发,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启蒙辩证法》是一部“最悲观”的著作。

作为纳粹时代的德国犹太知识难民,本雅明在欧洲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原本计划流亡美国与霍克海默他们汇合,但是虚弱的肉体、脆弱的神经、流亡途中的恐惧和绝望,最终让他止步于西班牙的边境小镇,1940年9月26日他用自杀跨越了生命的边界,却永远无法跨越流亡的边界。本雅明是用全部的写作和生命来诠释“流亡”的作家。流亡的悖论,在于以否定存在的方式而存在。正如备受流亡煎熬的本雅明,以自杀将自己定格在“流亡”途中,从而获得了永恒的自由存在。

“本雅明之死” ,刺痛了先后流亡美国的欧洲知识分子,例如阿伦特、布莱希特等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作为流亡的幸存者,对本雅明之死,恐怕是感同身受,一定程度上,本雅明之死,激化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写作基调的悲观感触,而本雅明的论题,促进了《启蒙辩证法》核心思想的形成。

同时,本雅明的“恐惧”,流亡者的“恐惧”,法西斯时代的“恐惧”,人的“恐惧”,也成了《启蒙辩证法》的起点,开篇第一句说“启蒙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们摆脱恐惧(Furcht),树立自主”,但是通过接下来的启蒙辩证法分析发现,“启蒙就是彻底而又神秘的恐惧(Angst,亦译焦虑)” [5] 。《启蒙辩证法》遵循尼采的苏格拉底理性主义来对抗“恐惧”,继续向前挖掘到希腊神话时代的出于恐惧而理性化自己的奥德修斯,“如果说,焦虑与恐惧构成《启蒙辩证法》的第一个隐秘主题,那么,能够通过自我反思认识到这个秘密的主体自我……反思之后自觉的和解,就是《启蒙辩证法》的第二个主题” [6]

“奥德修斯” 是《启蒙辩证法》的核心意象之一。霍克海默在“启蒙的概念”一章中,揭示了神话和理性劳动的交叠,“在奥德修斯的战船上针对塞壬的诱惑而采取的措施,成为启蒙辩证法充满预见的隐喻”。阿多诺在“附论1:奥德修斯或神话与启蒙”之中,进一步指出“整部史诗可以说都是启蒙辩证法的见证”,“《奥德赛》所呈现的就是主体性的历史”。 [7]

选择“奥德修斯”,来印证“启蒙辩证法”有着学理上的依据,但是从流亡的生命体验来看,也许这一意象触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原因还在于,荷马史诗《奥德赛》以流亡为主题,是人类精神文化的第一个繁荣期的流亡话语 [8] 。“奥德修斯”就是法兰克福学派流亡美国的隐喻。

奥德修斯的漂泊历程,充满诱惑,充满风险,不断受到死亡威胁,这是一场豪赌的冒险,他历尽艰辛、披荆斩棘,总是要不断放弃、伪装、算计、等待、忍耐…… “狡诈” (List)是奥德修斯的性格特征,也是奥德修斯的生存之道。“在所有场景中,奥德修斯都以异乡人的身份来到陌生的环境之中”,背后的动机都是他“必须尽力隐藏真实身份”,因为他的身份是有威胁的潜在危险因素 [9] 。最经典的场景之一,就是面对野蛮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奥德修斯狡诈地耍了文字游戏,把自己称作“无人”;他用言词伪装了自己,重构了自己,取得了对自然的控制。

狡诈“就是冒险的自我为了维持自身而丧失自身的手段”,“一种具有理性形式的抗拒”,奥德修斯“通过否认自身,向自己确认了自身;通过遗失自身,来拯救自己的生命”。 [10]

在奥德修斯身上,流亡美国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仿佛可以看到自己在现实境遇中的影子。霍克海默的摇摆和“权衡”,努力筹划,犹豫保留,每做一项行动都要进行算计,为了寻求保障,需要学会狡诈和伪装。1941年,研究所的基金会财政空前困难,他们也没有争取到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还面临被并入哥伦比亚大学的可能。恰也是这时,霍克海默试图缩减社会所人员开支,并决定离开纽约到西海岸居住,与阿多诺一起完成重要著作。他们在洛杉矶与大海之间的新居所,离好莱坞不远,他们亲历美国“文化工业”的发展,完成了“启蒙辩证法”的写作。但是,霍克海默的撤离是悄悄进行的,甚至显得只是暂时离开的样子。他还曾写信给波洛克说,“一切的关键在于,千万不可引发哪怕是最轻微的怀疑,让别人怀疑研究所里面有某种愤懑情绪”,想要造成一种印象,让美国同事觉得“这些人非常努力地在融入美国生活,勤勤恳恳地在奉献着。这样我们的机会就会很快到来”。 [11]

此外,这些流亡者,饱受奥德修斯式的磨难,面临身份的危机,在作为异乡的美国社会文化中,他们的生存状况并不安定,他们的真实身份并不安全,所以霍克海默、阿多诺、波洛克、洛文塔尔、马尔库塞等人,先后全部加入美国国籍。

但是事实上,研究所一直保持着极大的独立性,霍克海默曾委婉地拒绝与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合并,“‘法兰克福学派’的领导人霍克海默、波洛克以及阿多诺等人始终坚持这种独立性,其目的恰恰在于避免研究所被美国社会环境所‘同化’。在这方面,阿多诺是拒绝‘美国化’的最强硬分子”。 [12] 他们是一座孤岛,无惧在陌生英语环境中“失语性”的问题,总是以各种方式,维持自身的主体性和独立性,其悬于社会权力之间,隔离于美国社会之外,坚持德语写作,发表德语文章,《启蒙辩证法》正是用德语出版。对此,阿多诺解释道“哲学从本质上讲是语言的哲学,若拿走描绘它的语言,是无法进行任何哲学上的思考的” [13]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在美国“失语”,与美国读者疏远,对美国学术和美国社会的影响有限,其对美国社会和大众文化的分析,也有待客观评价。与学派密切联系的奥地利流亡学者、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拉扎斯菲尔德(Paul Lazarsfeld)曾说过:“多年前我就告诉他们,用德语出版最终会毁了他们,但是他们坚持认为,如果他们能够在这个国家坚守德国文化的最后孤岛,那么将对美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14] 正如奥德修斯在流亡中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代价,“狡诈者的代价就是梦想的破灭”,“他献出了自身活生生的生命要素,为的是将自己拯救成坚毅的自我”。 [15]

然而,匿名的奥德修斯,终究要以不是异乡人的异乡人身份,在家乡伊萨卡重新赢得身份,作为英雄他要为自己“正名”,这才是奥德修斯的命运所在。

[1] 〔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页。

[2] 〔美〕马丁·杰伊:《法兰克福学派史》“中译本序言”,单世联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

[3] 参见〔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新版前言”“意大利版前言”“前言”,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德文版Max Horkheimer und Theodor W. 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philosophische Frag-mente,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3,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1981。

[4] Vgl. Rolf Wiggershaus,Die Frankfurter Schule. Geschichte,Theoretische Entwicklung,Politische Bedeutung,München: dtv,1988,S. 348.

[5]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第1、11页。

[6] 参见刘森林:《〈启蒙辩证法〉的主题:“自我”还是“和解”》,《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2期。

[7]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第27、36、65页。

[8] 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增订本),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58页。

[9] 参见〔美〕诺特维克:《不为人知的奥德修斯:荷马〈奥德赛〉中的交错世界》,于浩、曾航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年版,第31页。

[10]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第40、48、50页。

[11] 〔德〕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第374页。

[12] 李工真:《文化的流亡——纳粹时代欧洲知识难民研究》,第264页。

[13] Horst Möller,Exodus der Kultur,Schriftsteller,Wissenschaftler und Künstler in der Emi-gration nach 1933,München: C. H. Beck Verlag,1984,S. 113. 转引自李工真:《文化的流亡——纳粹时代欧洲知识难民研究》,第218页。

[14] Martin Jay,Permanent Exiles,Essays on the Intellectual Migration from Germany to Amer-ica,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5,p. 43.

[15] 〔德〕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第435页。 iL7ChdTI4hY0kRVgsD0F6GqtlpqZ9Vj0pQzTnI+MHs8m20kFJlNL69V+V1zPJb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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