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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加了引号的历史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者是《历史哲学论纲》的关键词,但与之后出现的用词不同的是,第一论纲里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加了引号的历史唯物主义——“人们称作‘历史唯物主义’的木偶应该永远赢”(Gewinnen soll immer die Puppe,die man“historische Materialismus”nennt,Benjamin 2010,93)。加了引号的历史唯物主义,首先当然是指别人、大家说的历史唯物主义,因为本雅明的表述正是如此——“人们称作”(man nennt)历史唯物主义的那个东西。按照德语的表达习惯,在“人们称作”的语境下其实不一定要给历史唯物主义加引号。可是,本雅明就连法语版的《历史哲学论纲》,也给这个历史唯物主义加了引号。这充分表明,本雅明应该十分在意这个引号。

在刚才已经提到的手稿466v里,则没有加引号——“在我看来土耳其木偶应该赢,也就是哲学家们称作唯物主义的那个东西”(Gewin-nen soll,wenn es nach mir geht die Türkenpuppe,die bei den Philoso-phen Materialismus heißt)。“哲学家们称作”与“人们称作”基本没有差别,在“哲学家们称作”的语境下采纳了通常的表达习惯没有给历史唯物主义加引号,这就更反衬了本雅明在“人们称作”的语境下普遍地加上引号的做法恐怕是在引用以外另有其他用意。考虑到《历史哲学论纲》之后提到的那些没有加引号的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者都是本雅明正面主张的词语,本雅明这里透过引号所要表达的深意,应该是某种反讽的意味,对别人所说的、“哲学家们”所说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持着一种讽刺的态度(反观手稿466v,既然没有给历史唯物主义加引号,则恐怕未能完整体现本雅明的意图)。

本雅明紧接着说,“就能够跟任何人较量了,当它获得神学服侍的时候,现如今神学又小又丑,哪里能够入得了眼”。值得留意、同时也需要斟酌的是,这个“当”获得“神学服侍”,便“能够”跟任何对手较量的历史唯物主义,在本雅明那里到底是本雅明本人愿意设想、正面主张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从而不同于那个加了引号的历史唯物主义,还是指别人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以至于仍然是本雅明所讽刺的那个历史唯物主义?蒂德曼、基特斯坦纳、格雷夫拉特等所给出的是前一种回答,这实际上也是很多学者所认可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看法。丛斯(Raimar Zons)、尼察克(Horst Nitschack)则在合作发表的文章里给出后一种回答,与之形成对抗。

蒂德曼指出,本雅明所讽刺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乃是斯大林统治时期苏联的历史唯物主义。通过枚举大量事实,他指出本雅明对那种历史唯物主义感到失望,失望于苏联与法西斯德国的“互不侵犯”“友好”,失望于苏联在宗教事务方面所采取的处理。蒂德曼又指出,《历史哲学论纲》的文本里也有很多地方就是在针对苏联——比如第十论纲“那些政治家痴迷于 进步 信念,信靠‘群众基础’,温顺地待在一个不可控的装置里,其实是同一件事情的三个方面”,不仅针对德国社会民主党,而且还针对苏联(Bulthauph 1975,102 103)。在蒂德曼看来,本雅明正是由于对苏联的历史唯物主义感到失望,便决心将历史唯物主义同宗教、神学“联合”起来,从单纯的历史唯物主义走向了“政治弥赛亚主义”。第一论纲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获得神学服侍”而“能够跟任何人较量”,便是这种政治弥赛亚主义的清晰表达。

蒂德曼当然是凯泽尔的批评者,他相信第一论纲绝没有要将马克思主义“神学”化的构想,但与此同时他又认为第一论纲的要旨是主张历史唯物主义必须与神学联合,唯有如此历史唯物主义才可以“永远赢”。换而言之,他与凯泽尔的差别仅在于历史唯物主义与神学之间联合的方式。凯泽尔以为神学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大脑”(Ingenium),他则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只是与神学“联合”。与他观点相同的其他学者,在这一点上也都是一致的。比如基特斯坦纳指出,“神学在这里并不是被看成马克思主义的神秘推动者,而俨然作为哲学的婢女,以侍奉的身份把它的那些概念奉献出来”(Bulthauph 1975,30)。所谓“不是被看成马克思主义的神秘推动者”,便是在批评凯泽尔,而“以侍奉的身份把它的那些概念奉献出来”,则是强调历史唯物主义对神学的利用、与神学的联合。

格雷夫拉特同样也是如此。她指出本雅明给历史唯物主义加引号,就是要指出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乃是有神学协助的历史唯物主义,那种相信进步,相信进步内在于历史的历史唯物主义是错误的历史唯物主义。与此同时格雷夫拉特又警告说,切勿将本雅明这种愿意吸纳神学元素的历史辩证法概念、马克思主义思想,简单地理解为本雅明将马克思主义“神学”化、“犹太教”化(Bulthaup 1975,207)。手稿466v将唯物主义(即加了引号的历史唯物主义)同神学看成“两个搭档”(zwei Partnern),合起伙来跟别人下棋——“我很迅速地想到哲学里面也有一个能同这种装置相称的东西,围绕着历史概念所产生的争论可以被设想成有两个搭档合伙下棋”(als der Streit um den wahr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 wohl in Gestalt einer Partie zwischen zwei Partnern sich denken läßt)。这在格雷夫拉特看来又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表明本雅明不曾想过把神学看成历史唯物主义的主宰、“内核”,而只把历史唯物主义、神学看作一种合作的关系,一种可以合作得很好的关系(以上参看Bulthauph 1975,209)。

与蒂德曼、基特斯坦纳、格雷夫拉特观点针锋相对的是,丛斯、尼察克明确指出“本雅明的历史概念就是要摆脱竟然结成同谋的这样一种唯物主义、这样一种神学”(Benjamins Begriff von Geschichte setzt sich gerade ab von einem solchen Materialismus und einer solchen Theolo-gie,die in Kumpanei miteinander stehen)。在他们看来,本雅明就是在讽刺那种“获得神学服侍”的历史唯物主义,那种与神学“结成同盟”的历史唯物主义,而它正是德国社会民主党所代表的那种唯物主义。他们指出,《历史哲学论纲》之后的内容总是使神学用语同德国社会民主党形成一种正向关联,清楚地传递着德国社会民主党与神学早已携手的消息(以上参看Zons/Nitschack 1980,367 368)。

在丛斯、尼察克所举的德国社会民主党与神学联合的例子里,最突出的就是第十一论纲所说到的“古老的新教工作道德,便在工人们那里以一种世俗的形态欢快地复活了。‘劳动是现代的救星’,约瑟夫·狄慈根这样作了宣告。‘劳动提高就有了财富,财富现在能够把一直以来救世主都没有实现的事情实现了’”。(Benjamin 2010,89)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确也是整篇《历史哲学论纲》猛烈抨击的对象,第十一论纲紧接着刚才这番话便批评说,社会民主学党的这个劳动概念是“庸俗的劳动概念”。第十二论纲还继续批评说,“社会民主党希望工人阶级成其为以后无数代的救世主,这就把工人阶级力量最足的肉筋给斩断了。在这所学校里,工人阶级忘记了恨,也忘记了牺牲的意愿”。(Benjamin 2010,38 39)

关于木偶与侏儒(历史唯物主义与神学)之间的关系,如前所述德国学界已经基本形成一致的意见。就此而言有理由推断说,这是学界经探讨以后已实际结出的果实。可是,关于加引号的历史唯物主义究竟是本雅明所要主张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其所抨击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学界在产生了针锋相对的观点以后并未达成一致意见。就此而言,关于这一问题学界只有可能结出的果实。然而,里面毕竟已经有了可以看到的果实。 LmRed3VQ7AvE79fSYYo8C2QjubVAZ9xNfDZIeAD4DYduRjKmjeC/AUbS76VBA4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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