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对“下象棋的土耳其人”所作的描述,借用西方学界的术语,可说是“转拼”(ekphrasis)——将“下象棋的土耳其人”从图像(画面)转拼成文字,而且主要(或者首先)根据爱伦·坡文章里的图像进行转拼。图像经转拼而成为文字,往往受限制于转拼者的观察角度和思想取向,而转拼的趣味恰在于此。最著名的转拼案例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18 卷对“阿喀琉斯之盾”所作的转拼。本雅明这里给出的,恰是一种富有趣味的转拼。本雅明很清楚“下象棋的土耳其人”不过是傀儡、木偶,真正会下象棋、在下象棋的是躲在箱子里的侏儒,“通过绳线操纵木偶的手”(die Hand der Puppe an Schnüren lenkte)。可是,他接下来继续谈木偶和侏儒的关系,并不是从“操纵”着手,而是换了一个角度从“服侍”着手来谈,木偶、历史唯物主义“获得神学服侍”(die Theologie in ihren Dienst nimmt)。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完全相反的角度。以操纵为论,侏儒操纵木偶,侏儒俨然是木偶的主宰。而以服侍为论,侏儒服侍木偶,则意味着木偶是侏儒的主宰。本雅明自“服侍”的角度给出的转拼,趣味正在于这种颠覆。
凯泽尔(Gerhard Kaiser)认为,尽管本雅明说是木偶得到了侏儒的服侍,但侏儒作为“操作木偶者”(Puppenspieler),通过“服侍”(bedi-ent)木偶、给木偶提供服务,对木偶进行“利用”(sich bedient)、控制(Kaiser 1974,16)。换而言之,在凯泽尔看来本雅明真正在意的,其实还是侏儒对于木偶的操纵。但凯泽尔的思路立即招致众多研究者的抨击,大家都认为要充分尊重本雅明的字句。基特斯坦纳(Heinz-Diet-er Kittsteiner)认为,神学在这里就是“哲学的婢女”(ancilla philosophi-ae),做着侍奉的事情(Bulthauph 1975,30)。也就是说,本雅明大概是在戏仿一个传统的说法,把“哲学是神学的婢女”转换成神学是哲学的婢女。蒂德曼也强调说,本雅明的本意就是给出一种带有颠覆性质的解释,“颠覆”(sich verkehren)木偶与侏儒之间的关系。侏儒是鲜活的,而且本来是“主人”,却成了僵死的木偶的婢女。蒂德曼联想到了黑格尔所说的“主奴”辩证法,并指出这大概也是本雅明所想到的(Bulthauph 1975,97)。
2010年出版的《批判版本雅明全集》第19卷,把《历史哲学论纲》的各种未完成的形式汇编成册。德语版本在这句话上措辞相同,都是die Theologie in ihren Dienst nimmt,都是木偶(历史唯物主义)“获得”了侏儒(神学)的“服侍”。法语版本写成 s'assure les services de la théologie,翻译过来意思基本还是一样,即“确切地得到了神学的服务”。 [1] 本雅明全集编者曾把一些与《历史哲学论纲》有关的零落内容一并附在全集里,其中有一个残篇与第一论纲有关,编号Ms 466v即手稿466v。与我们现在所熟悉的第一论纲相比,手稿466v内容稍多,但意思基本相近。就这句话而言,手稿466v写成die Dienste der The-ologie ihr gesichert sind, [2] 与法语版本里的 s'assure les services de la théologie高度对应。这样说起来,本雅明转拼成侏儒“服侍”木偶,决非偶然,恐怕是有意为之。如此说来,恐怕真的不能够像凯泽尔那样进行理解,而应该坚持认为本雅明的立意就是要把木偶解释成为一个能动的主体。原本木偶是没有生命的物、侏儒是活物,本雅明却把木偶也想象成有生命的存在。
由于认为对本雅明而言仍是侏儒在操纵着木偶,又由于看到本雅明说在侏儒的操纵下“木偶”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应该永远赢”,凯泽尔便推断说这种以侏儒、神学为幕后操纵者的木偶、历史唯物主义正是本雅明心有所属的历史唯物主义,然后强调指出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里“不是将神学世俗化,而是把马克思主义神学化了(theologi-siert den marxismus),第一论纲所设想、整篇论纲所说的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就是真正的神学”(Kaiser 1974,73;Bulthauph 1975,74)。凯泽尔还说,只有看清楚了本雅明的做法是“用神学疏通历史”(diese Durchschlagung der Geschichte durch Theologie),只有看清楚了“本雅明的历史哲学作为历史神学(Benjamins Geschichtsphilosophie als Geschichtstheologie),透过当中那些比较极端的前提假设而在向信仰张望”,才算清晰地看到了“通向本雅明恰当地得到了接受的道路”(Kaiser 1974,74;Bulthauph 1975,75)。但是,既然凯泽尔对木偶与侏儒在本雅明那里的意味作了错误的解读,其以之为基础所作的推演也就是错误的。
对本雅明来说,历史唯物主义的每一步棋、每一次胜利与进步的确都是它自己所成就的,且是由于有神学在服侍、服务于它才取得这些成就——并非历史唯物主义的每一步棋、每一次胜利与进步只貌似是它自己所成就、实际并非自己所成就,而完全是神学在暗地里发挥作用。神学在服侍历史唯物主义,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在使用、利用神学。本雅明的遣词造句是“当它(按:木偶、历史唯物主义)获得神学服侍的时候”,这里的“当……”显然是指历史唯物主义如果没有使用、利用神学,就不一定能够战胜对手,未必可以做到“永远赢”——而如果是神学在操纵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无所谓“当”,因为顺着这种思路,将不存在历史唯物主义不能获得神学服侍的情形。或者就像格雷夫拉特(Krista R. Greffrath)所指出的那样,如果本雅明的观点真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应以神学为内核,那么本雅明就不必说历史辩证法“就能够跟任何人较量了,当它获得神学服侍的时候”,而会说成是——历史唯物主义“相信能够跟任何人较量了,因为它已经获得神学服侍”(Bulthauph 1975,208)。“当……”作为《历史哲学论纲》第一论纲里的字句,也进一步佐证历史唯物主义之为木偶在本雅明那里被悖论性地设想成为一个能动主体。
[1] Walter Benjamin,Ü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hrsg. von Gérard Raulet,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2010,S. 59.下文将在正文中略写为“Benjamin 2010”。
[2] Walter Benjamin,Gesammelte Schriften I,hrsg. von Rolf Tiedemann u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1974,S. 1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