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认为所描述的事情永远不会简单地完结了事时,这种安慰听起来空洞不已。特勒马科斯和他的部下或许可以就此洗手,继续做自己的事,但奥德修斯知道自己不能仅仅待在家里。他必须遵照特瑞西阿斯的预言,去别处了却此生,或许在伊萨卡,也或许不在——文本似乎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对此语文学家们仍有争论。童话中的惯用语“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特别是它的德语说法“Es war einmal”(曾经有一次),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曾经的东西可以并且将来还会再次出现,以一种永恒轮回(eternal recurrence)的方式,或许这与尼采凭此成名的东西脱不了关系。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自己认为,“不是太久”(not very long)这种叙述可能不局限于过去:
“不是太久”(not long)所产生的反响,除了“还要多久”(how long…/Quo usque tandem)以外并无其他,后来的修辞学家们自诩有耐心,无意中亵渎(entweihten)了这一说法。然而,希望紧紧系在这一事实之上,即报告讲述的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暴行。 [1]
拉丁文短语Quo usque tandem是通过西塞罗(Cicero)反驳卡提利纳(Catiline)的一次演讲而闻名的,卡提利纳一直在策划一场反叛罗马共和国的阴谋,西塞罗的演讲开场白便是“卡提利纳,你还要继续滥用我们的耐心多久?”作为回应,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用了一个非常激烈并且有宗教内涵的德语词entweiht,来描述这种修辞传统是如何不仅“贬低”这个短语(就像英语翻译的那样 [2] ),而且简直是“亵渎了它”。之所以说这句话被亵渎,是因为一个凡人的生命与其生命的终结之间“有多久”(how much time)的问题,被转化为一个归于主体的“耐心”(patience)的问题,向一个谋反者提出。但这种亵渎或许正属于启蒙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和历史,这段历史在《启蒙辩证法》中有所叙述。通过将生命的时间限制重新写入一个针对政治阴谋家的反诘中,死亡问题被视作取决于有意识的意向性——而且通过暗示,死亡被重新定义为蓄意行为的结果:一次谋杀,一次处决。这种做法“亵渎”了它,因为它使那些原则上必须保持在人类行为和意图范围之外的东西不再神圣化。死亡成了一个可衡量问题:还要多久?不是太久……
在英语中,“execution”一词既可以用于判处死刑、惩罚犯罪,也可用于实施行动,这一点可能相当重要。在政治上,执行是政府“行政”(Excutive)部门的特权。鸟儿们“本为寻地夜栖,却遇见了死亡”。也许,正是为了努力把这样的“相遇”和“遭遇”完全控制住,才促使启蒙辩证法试图揭示和批判自我独断和自我毁灭的动力。这并不意味着不应该努力使这次“相遇”尽可能地温和。这就是奥德修斯按照特瑞西阿斯的预言所做的尝试。但也正是在这里,奥德赛的史诗出现了断层,无法按照奥德修斯最后的旅程来实现一个完美的结局。 [3] 杀死求婚人后的内乱,只是“功业”从未“完成”的一个方面。
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出的另一种选择——童话中的“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据说史诗是由小说蜕变成童话的——只有当“很久以前”与另一个同样含糊其意的短语“只此一次”(“once and for all”)结合起来理解时,才能提供一个有希望的选择。“只此一次”既表明了一个独特事件的不可重复性,也说明这一事件在其独异(singu-larity)中是为人所共有的。而“很久以前”是指在一个凡人生命中不可估量的时间“之上”(upon)。
这就是从冥府到故乡的旅行所需要的时间——启蒙辩证法为这场旅行开辟了道路。这也许不是批判理论的旅行和苦难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2019年8月6日(距阿多诺逝世正好50周年),于巴黎
修订及增补于2019年8月24日
[1]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 Philosophische Frag-mente,S. 99.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p. 80.
[2]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p. 80.
[3] 在《奥德赛》的结尾,伊萨卡人听闻求婚人惨遭屠亡和毁灭,互相怨愤叹息,求婚人的父亲和兄弟纷纷集结起来寻仇。奥德修斯和父亲拉埃尔特斯、儿子特勒马科斯等人披甲迎战。雅典娜制止了这场战斗,幻化成门托尔的模样使双方立下盟誓,奥德修斯永远为国君。《奥德赛》至此结束,没有讲述奥德修斯再次离家、遵照特瑞西阿斯预言而远行的故事。据说《奥德赛》还有一个散佚的续篇《忒勒戈诺亚》(Telegony,Τηλεγόνεια),由两册六音步长短短格的诗篇组成,和荷马史诗格律相同。作者可能是斯巴达的修涅颂(Cinaethon,公元前8世纪),而不是荷马。被缪西斯(Museaus)或尤加蒙(Eugamon)所藏(公元前6 世纪)。讲述了巫术女神基尔克(Circe)所生的奥德修斯之子忒勒戈诺斯(Telegonus,Τηλέγονος)的故事。这个名字意为“出生在遥远的地方”,暗示他出生在远离奥德修斯故乡伊萨卡的基尔克的艾艾埃岛(Aeaea)。《忒勒戈诺亚》叙述了特洛伊战争的神话以及战争前后的事件,按时间顺序排在《奥德赛》之后。参见维基百科对Telegony的解释,https://www. wiki-wand. com/en/Telegony,最后访问于2020年7月3日。——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