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杀死了求婚人后,让他的老奶妈欧律克勒娅(Eurycleia)告诉他,在府邸服侍的女奴中有哪些在求婚人占领宫殿期间与他们厮混或勾结过。欧律克勒娅在50人中指出了12个;于是奥德修斯让儿子特勒马科斯(Telemachus)和他的手下“用锋利的长剑把她们砍杀,让她们全部丧命,使她们忘却阿佛洛狄忒,往日里与那些求婚人厮混,秘密偷欢。” [1] 随后,这12名女子被特勒马科斯残忍处死,而值得注意的是,他没有用奥德修斯命令的方式。特勒马科斯说,“我可不能让她们体面地死去,她们往日里恶言秽语侮辱我本人和我的母亲,夜里躺在求婚人身边。” [2] 显然,死于刀剑便宜了这些女人。相反,特勒马科斯准备吊死她们:
他这样说,把一根黑壳船舶的缆绳
捆住一根廊柱,另一端系上储屋,
把女奴们高高挂起,双脚碰不着地面。
有如羽翼细密的画眉或者那野鸽,
陷入隐藏于茂密丛莽中张开的罗网,
本为寻地夜栖,却陷入了可怕的卧床;
女奴们也这样排成一行,绳索套住
她们的脖颈,使她们忍受痛苦死去。
她们蹬动双腿,仅仅一会儿工夫。 [3]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对这一场景的评论中,区分了描述的内容——女人的死亡——以及叙述的方式。因为后者展现了一个凡人的生命与其灭亡之间的时间矛盾。由此,它证实了作者所说的“荷马史诗中的逃离(Entrinnens)法则”(the law of Homeric escaping)。这里请注意,他们之前用来描述故乡(Heimat)的词语 Entronnensein(逃离),这里已变成另一个名词;如果Entronnensein可以翻译成英语“es-cape”,那么Entrinnen 则应与之区分为“escaping”。Entronnensein(逃离),Heimat(故乡)——Homeland(家园)——表明一种状态,一个已经完成的行为。它由动词to escape——entrinnen(逃脱)的过去分词组成。动词完成了它的动作,逃脱成功了。Entrinnen则不是这样,它是一个基于不定式的动词性名词,在英语中至少必须被翻译成现在分词escaping。因此它不是完成的,而是正在进行的。我一会儿再谈这个。现在,让我来考察一下,这如何阐明奥德修斯所期望的“长剑”处决和绞刑处决之间的区别。前者在下面的场景中被描述,山羊倌墨兰提奥斯(Melanthius)被残忍处死:
他们又把墨兰提奥斯拖过前厅到院里,
用无情的铜器砍下他的双耳和鼻梁,
割下他的私处,扔给群狗当肉吃,
又割下他的双手和双腿,难消心头恨。
这时他们洗净手和脚,返回厅里,
来到奥德修斯身边,完成了大功业。 [4]
在上面的描述中,墨兰提奥斯身体被肢解的方式,可能会让人想起最近在伊斯坦布尔发生的一起事件:一名持不同政见的记者在政府授意下被谋杀和肢解。真是万变不离其宗(Plus ça change...) [5] 。然而,在《奥德赛》中意味深长的是,这种刀剑斫杀的方式对于垂死挣扎(dying)而不是死亡(death)来说,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时间。两者是不一样的:垂死(dying)是能够并且可以被经历的事情;而所谓的“死亡”(death)是生命体验之外的东西。例如,德语中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词分别表示“死亡(death)”(Tod)和“濒死(dying)”(Sterben)。罗曼语族 [6] 或英语则并非如此。对于墨兰提奥斯来说,他身体的完整性一开始就被破坏了。相比之下,这12 名女奴的死亡被描述为一个更为渐进的过程。受难者一开始被比作寻求庇护的鸟儿,却只找到了折磨和死亡,这一事实强调了她们与芸芸众生的亲密联系,远远超过她们可能承担的任何人类罪行或责任:鸟儿没有什么罪过,只是找地方休憩;而她们却“陷入隐藏于茂密丛莽中张开的罗网”,这是一张由人类猎手设下的网。描写处决女奴所用的比喻,可以与索福克勒斯悲剧中安提戈涅(Antigone)反抗克瑞翁(Creon)的立场相比较:不管她战死的哥哥波吕尼刻斯(Polyneices)犯下什么政治或道德罪过,他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应该使他超越城邦的,以及克瑞翁禁止埋葬死者法令的管辖范围。城邦的法律和道德特权不禁止或不应禁止生者对死者应有的尊重,他们因此承认单个生命在死亡方面的团结。
在对这一场景的阐释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关注的是处死女奴简洁、写实的描写,与叙述结束时所用的词语之间的对比。“她们蹬动双腿,仅仅一会儿工夫。”(For a little while their feet kicked out,but not for very long.直译为“有一阵子她们蹬着腿,但不是太久。”) [7]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正确关注到的是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一阵子她们蹬着腿……”和生命的终结:“但不是太久”之间彻底的异质性。它解释了为什么“荷马史诗中的逃离法则”(law of Homeric Entrinnens)并非简单地建立一个逃往的故乡(a Heimat of Entronnensein):为什么逃跑(esca-ping)不等于逃离(escaped)。“但不是太久”(but not for very long)这种表述是对付听众或读者的不耐烦,他们认为这件可怕的事最终会圆成,有一个了结——因此读者或听众可以认为他或她自己已经死里逃生(having survived death)。但德语中现在分词的使用强调了这个过程的不完整性——及其重复性。在英语中,现在分词和一般现在时有不同的用法——一般现在时做一般性陈述,不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现在分词通常把当下与其陈述的过程联系起来。例如,我写英文(I write English,一般性陈述),但此时此地我正在写英文(I am writing Eng-lish)。这种区别有助于理解作者对总体语言功能的主张,尤其是荷马史诗的叙事功能:
言语(Rede)本身,与神话歌谣对立的语言,通过回忆已经发生的灾难来坚守的(das geschehene Unheil erinnernd festzuhalten)可能性,就是荷马史诗中的逃离(des homerischen Entrinnens)法则。逃亡的英雄被一再介绍为叙述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Nicht umsonst wird der entrinnende Held als Erzählender immer wieder eingeführt.)。 [8]
使用现在分词是为了表示“回忆”(remembering/erinnernd)的过程——与“记忆”(memory)不同、“出逃”(escaping)的过程——与“逃离”(escaped/der entrinnende Held)不同,最后是“叙述”(narrating)的过程——与“叙事”(narration)不同。后者被归因于个人,却不是作为叙事者(narrator,在德语中是Erzähler),而是作为一个陷入未完成的叙述(narrating)过程的人:作为叙述者的逃亡的英雄(der entrinnende Held als Erzählender)。现在分词既作形容词(erinnernd,entrinnend),又作名词(Erzählender),这种持续和普遍的使用阐明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将继续描述的作为叙述的中断性力量的东西。一方面,它简明扼要地描述了最骇人的杀死女奴和山羊倌的行为。但另一方面,它以一种开放的方式叙述了这个过程,使之成为一种未完成的(as unfinished)记忆。这与描述女奴和墨兰提奥斯被处死的结局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他们洗净手和脚,返回厅里,
来到奥德修斯身边,完成了大功业。 [9]
这里让人想起瓦尔特·本雅明在1936年发表的《讲故事的人》一文中的一句话:
因此,小说富于意义,并不是因为它时常稍带教诲,向我们描绘了某人的命运,而是因为此人的命运借助烈焰而燃尽,给予我们从自身命运中无法获得的温暖。吸引读者去读小说的是这么一个愿望:以读到的某人的死来暖和自己寒颤的生命。 [10]
一种可以阅读、聆听或观看的死亡,可能会给那些需要它的人提供某种“温暖”。但对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其中涉及的“功业”仍然是“未完成的”(unfinished)。他们用一句话结束了他们的旅行,这句话似乎提供了另一种安慰:
面对史前时期(Urzeit)、野蛮时期和文明时期相互纠缠的局面,荷马通过回忆“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Es war einmal),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慰藉。史诗只有作为小说,才会逐渐变成童话。 [11]
但是,对于刚才提到的未竟功业,童话中的“很久以前”真的能撒手不管吗?
[1] Homer,The Odyssey,p. 339.——原注。〔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2 卷,王焕生译,第945页。——译者注
[2] Homer,The Odyssey,p. 339.引文中译修改自〔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2卷,王焕生译,第945—947页。——译者注
[3] Homer,The Odyssey,pp. 339 340. translation modified.——原注。〔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2卷,王焕生译,第947页。——译者注
[4] Homer,The Odyssey,p. 340.——原注。〔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2 卷,王焕生译,第947页。——译者注
[5] 完整表达为“plusça change,plus c'est la même chose”,在法语和英语中常见简略用法“Plus ça change...”,可理解为“越是改变,越是一样的结果”“万变不离其宗”。暗示较悲观的意义,对所谈论的人性或制度等事物感到幻灭和屈从,承认其基本不变性。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第一篇论文《启蒙的概念》中提到神话本身是启蒙的产物,开始显露出对自然的主宰和统治。“事物的本质万变不离其宗,即永远都是统治的基础。这种同一性构成了自然的统一性。”参见〔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6页。——译者注
[6] 罗曼语族指拉丁语及其演化而来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译者注
[7] Homer,The Odyssey,p. 340.
[8]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 Philosophische Frag-mente,S. 98.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p. 78.
[9] Homer,The Odyssey,p. 340.——原注。〔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2 卷,王焕生译,第947页。——译者注
[10] Walter Benjamin,Gesammelte Schriften II. 2,hrsg. von Rolf Tiedemann u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1977,S. 456 457—my translation—SW——原注。〔德〕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11页。——译者注
[11]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 Philosophische Frag-mente,S. 99.——原注。引文中译参考〔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66—67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