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启蒙辩证法》的作者们不得不尽量减少这两点的重要性:特瑞西阿斯所要求的献祭,以及作为其情节背景的寻访亡魂。因为他们对神话的批判(这是他们所要追寻的辩证法的出发点)有一个最根本的前提,作者称之为“废除死亡”:
残败的(worn-out/depotenzierte)神话聚集的冥府,与故乡(Heimat)的距离最远。也只有在极远的地方,它才会与故乡保持联系。[……]勇闯地狱之门、废除死亡的主旨也构成了一切反神话思维的核心思想。这种反神话的方面包含在特瑞西阿斯关于可能与波塞冬和解的预言中。 [1]
如果把“废除死亡”视为“一切反神话思维的核心思想”,那么在特瑞西阿斯的话里就找不到这种东西。他所预言的与波塞冬和解的可能性——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这里的“预言”和在别处的一样 [2] ,并没有宣布一个必然的未来,而只是某些可能性——这些可能性绝不是取消死亡,尽管它们确实改变了死亡的面貌。奥德修斯没有在海上暴毙,而是获得了安详去世的可能性——但前提是他必须满足特瑞西阿斯提出的条件:那就是他要再一次离开家乡,前往一个遥远的国度,在那里,他和波塞冬所熟悉的一切不再存在。那是一个把桨当作农具的国家,不需要用盐来保存食物,因为海洋已经被陆地取代。奥德修斯只有通过致敬遥远的神来拥抱这种差异,才有希望使自己的生活有某种自然、内在的结局。“在安宁之中享受高龄,了却残年,被繁荣兴旺的人民簇拥。” [3]
这是一个“勇闯冥府大门”的信息吗?或许是的。但肯定不是“废除死亡”的信息。事实上,可以向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出反对意见:“废除死亡”的愿望远不会成为“反神话思想的核心”,而会成为预言的本质,例如,一旦把活人的世界视为一个存在(a Being)的“创造物”——这个存在是一个自我(a Self)——其神性在于他的存在是永恒和不朽的。从这个自我(Self)的角度来看,所谓的“死亡”可以被定义为对罪过的一种本质上不必要的惩罚。反过来说,这种罪过又可以被解释为一个作为创造者的不朽之神这一概念的内在本质。凡人为了维护或确认他的自我同一性(self-identity),试图僭取创造他的上帝的特征。为了做到这点,他吃了善恶知识树上的果实,从而获得了一种只有归属于神圣的造物主时才有意义的知识。因为在被创造的世界本身之中,至此还没有邪恶,没有死亡,没有痛苦。在《创世纪》中,一切都被描述为“善”。人类为什么要追求像他们的创造者一样呢?
有一种回答是:超验造物主的概念本身就可以被认为是构成了一种企图,即通过解释一个存在于无尽生命之源的存在(Being),来逃避成为凡人的负担。因为这将意味着生命本身可以被认为是没有尽头的——因此死亡和有限性只是偶然的附属物。但这只适用于一个神圣的、因此是不朽的存在。无论是通过采食伊甸园中的树木(知识和生命之树),还是后来计划营建巴别塔,接近那个存在(Being)的渴望无非是试图逃脱凡人终有一死的生命重负,这种负担侵袭着一切作为个别存在者的众生。简而言之,为了证明超越凡人局限的可能性,神必须与他的造物相区别,与之不同,与之分离;但与此同时,凡人必须设法获得某种属性,即为了能够想象神圣创造者而首先发明关于他的概念。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以他的模样塑造的,但当人试图变得太“像”——太“平等”的时候,他必须被提醒——事实上,也必将受惩罚——为他试图忘记的东西:他的有限性。所有这些都赋予了“逃离”(Entronnensein)概念以新的含义——这里不再描述逃离政治迫害,而是努力逃离一种难以承受的有限性。这可能是充溢于圣经宗教,尤其是基督教中的幻想。但这绝对不是奥德修斯的想法。他遵循特瑞西阿斯预言的忠告,试图避免波塞冬的迫害,但不是为了避免死亡本身。但正如我们所见,吸引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相反,还有另一个场景让他们着迷,而且有充分的理由。让我们和他们一起重读那一幕,看看原因。
[1]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 Philosophische Frag-mente,S. 96.
[2] 例如,他给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王》)和克瑞翁(《安提戈涅》)传递的信息都包含了忠告,但两人都忽视了他的建议,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3] Homer,The Odyssey,p. 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