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到对奥德修斯的讨论:他可以被认为是西方理性的典范人物,因此也是西方理性的启蒙与神话辩证法的典范,因为他以非凡的狡诈机智著称,人们用希腊词metis(智慧机巧) [1] 来指代他。奥德修斯是理性的,而在被动的意义上,他应变于权力关系,克服障碍,智胜敌人。但他也是一个“旅行”(travels)之人,对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他甚至是典型的西方旅行者。首先,奥德修斯几乎是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说服参加了希腊对特洛伊的远征,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只是作为一个更大集体的一部分这样做的,他为这个集体做出了贡献,却并不主宰这个集体。只有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当他挣扎着返回自己的家乡伊萨卡时,才掌控全局。在此过程中他遭遇了一系列艰难险阻,最终成功克服困难,但代价是失去了全体船员。从某种角度来看,奥德修斯的漂泊苦旅(odyssey)和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的旅行和苦难有相似之处。研究所被迫离开家乡,移居美国,投身于持续不绝、步步紧逼的为生存而斗争,直到它终于回归“故里”——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回到了它发源于斯的大学。不是要夸大荷马史诗和法兰克福研究所的历史之间的相似处,但《启蒙辩证法》中对这一回归的解读的某些关键方面表明,两者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亲缘关系。在“旅行”(excursion)的结尾,作者讨论了希腊语“nostos”在德语中的含义,即作为一个非神话的“Heimat”(故乡)的概念:
根据诺瓦利斯的说法,一切哲学都不过是思乡病(Heimweh:yearning for the home),而只有当这种怀旧不是沉浸在一个已然遗失的远古居所(eines verlorenen Ältesten)的幻象中,而是把家园和自然本身解释为从神话中挣脱出来的东西时,他的说法才是正确的。故乡是一个人逃离至此的地方(das Entronnensein)。 [2]
“故乡”——Heimat——不是一个人出生或发迹的地方;也不是一个古老的起源,而是一个人寻求庇护的地方——一个应对危险的好客之地。但如果把故乡定义为避难所,并不是每个避难所都是故乡。法兰克福研究所逃往美国,躲过了政治和种族的迫害——但它并没有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家”:战争期间没有(当时阿多诺一个终身教职都找不到),随即在战后时期高涨的反共产主义情绪中,也没有找到。直到研究所第二次逃亡,这次是回到法兰克福,才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避难所。如果说正是这种情况激发了他们把故乡(Heimat)定义为“逃离”(Entronnensein)的相当惊人的灵感,那么它更直接所指的情况——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因为他最终成功回到了伊萨卡,并杀死所有在佩涅洛佩(Penelope)身边希望取代他的求婚者,收回了自己的家产,然后向妻子坦言自己不能留在家里,因为他还有一段最后的路要走。这与特瑞西阿斯(Tiresias)的预言有关,奥德修斯曾进入哈得斯的冥府向他求问。特瑞西阿斯在众亡魂中还保持着他所有的预言能力,他告诉奥德修斯,他的旅行和苦难还不会结束。当他回到家并收回财产,还有另一次航行和任务要完成:
当你把那些求婚人杀死在你的家里,
或用计谋,或是公开地用锋利的铜器,
这时你要出游,背一把合用的船桨,
直到你找到这样的部族,那里的人们
未见过大海,不知道食用掺盐的食物,
也从未见过涂抹了枣红颜色的船只
和合用的船桨,那是船只飞行的翅膀。
我可以告诉你明显的征象,你不会错过。
当有一位行路人与你相遇于道途,
称你健壮的肩头的船桨是扬谷的大铲,
那时你要把合用的船桨插进地里,
向大神波塞冬敬献各种美好的祭品,
一头公羊、一头公牛和一头公猪,
然后返回家,奉献丰盛的百牲祭礼,
给执掌广阔天宇的全体不死的众神明,
一个个按照次序。死亡将会从海上 [3]
平静地降临于你,让你在安宁之中
享受高龄,了却残年,[……] [4]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这里对特瑞西阿斯的预言做出一个最巧妙但不是很有说服力的解释。对他们来说,预言的“核心”(Der Kern der Weissagung)是某人混淆了桨和铲子,这个人对奥德修斯和广大希腊人的航海生活一无所知。这种量身定制的混乱——就像启蒙的辩证法一样——是为了让海神波塞冬发笑,从而减轻对奥德修斯的愤怒,并为神与英雄奥德修斯的“和解”铺平道路——“和解”是作者的关键词。似乎更有可能、也更符合启蒙辩证法中发展起来的对自我(the Self)的批判的是,如果不能让海神与刺瞎他儿子的凶手 [5] “和解”的话,在一个对航海生活一无所知的国家表达对海神的敬意,也能安抚他的愤怒。
[1] 古希腊文为Μῆτις,字面上有“智慧”“技巧”“手艺”之意。在古希腊神话中,一般指属于第二代泰坦的女泰坦梅蒂斯,其父为环绕世界的大洋神欧申纳斯,其母为海之女神泰西斯。梅蒂斯是原始智慧女神,海洋女神之一,宙斯的第一位妻子,雅典娜、波洛斯之母。“梅蒂斯”最初是“神奇的狡猾”的意思,在公元前5 世纪的希腊哲学时代,梅蒂斯已是智慧与深思之母,斯多葛派成员称她为“审慎”“智慧”或“明智的忠告”的化身,这一形象也延续至文艺复兴时期。希腊词Metis代表智慧和狡猾的结合,它被认为是非常令人钦佩的品质,在古典时期,雅典人将其视为自身性格的显著特征之一,而英雄奥德修斯就是它的化身。参见维基百科对Metis的解释,https://www. wikiwand. com/en/Metis_(mythology),最后访问于2020年6月27日。——译者注
[2] Max Horkheimer &Theodor 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 Philosophische Frag-mente,S. 97.——原注。引文中译参考〔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65页。译文有修订。——译者注
[3] 在一些译本中,这句话不是“从海上”(out of the sea),而是“远离大海”(far from the sea),见Irad Malkin,The Returns of Odysseus,Colonization and Ethnicity,Berkeley,LA,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pp. 88 89。通常的翻译“从海上”(out of the sea)很难连贯于后文向奥德修斯许诺的形容高龄去世的词句“以最温和的样子”(in its gentlest guise)。“在”(on)海上或“从海上降临”(out of the sea)的死亡很少是“温和的”死亡,更何况是一个已经“享受高龄,了却残年”(worn out after an easy old age)之人的死亡。
[4] Homer,The Odyssey,trans. E. V. Rieu,Baltimore: Penguin,1945,pp. 174 175. Ci-tations occasionally modified.—SW.——原注。〔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11卷,王焕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445 页。引文结尾最后一句话,如按韦伯教授引用的《奥德赛》英译可直译为:至于你自己,死亡将以最温和的样子(in its gentlest guise)从海上降临。当他带你上路时,你将享受高龄,了却残年(worn out after an easy old age)。——译者注
[5] 海神波塞冬的儿子是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Πολύφημος)。奥德修斯和部下在回家途中登陆独眼巨人库克洛普斯们聚居的丰饶岛屿获取补给,他带着十二个勇士去一个巨人的洞穴探察,那正是波吕斐摩斯的巢穴。波吕斐摩斯回来用巨石堵住洞口,随后发现了他们,他没有听从奥德修斯的交涉,而是残暴地摔死和吞食了几个人。悲痛的奥德修斯心生一计。他带领同伴准备好削尖的橄榄树桩,拿未勾兑的浓酿把巨人灌醉,并骗他说自己叫“无人”,趁巨人熟睡时刺瞎了他。值得一提的是,阿多诺曾指出在现代人的听觉里,“无人”(乌岱斯,Udeis,ουτις)的发音和“Odysseus”相似(见〔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56 页)。波吕斐摩斯痛苦号叫,闻声赶来帮忙的其他巨人听他说“无人”谋害他,便纷纷离去。第二天早上,波吕斐摩斯在洞口一一摸着出洞羊群的脊背,防止奥德修斯逃走。而奥德修斯和剩下的同伴缚在羊肚下安全脱身。他赶着羊群和船员会合、离岛,大声嘲笑波吕斐摩斯:“要是有哪个世人询问,你的眼睛怎么被人不光彩地刺瞎,你就说是那个攻略城市的奥德修斯”(〔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九卷,王焕生译,第381—383页),并傲慢地拒绝巨人的回请和赠礼,招致了后来被报复的命运。波吕斐摩斯向波塞冬祈祷,让奥德修斯无法返回家园,即使注定能见到亲人,也要遭灾殃,失去所有同伴,到家还要遇不幸。参见《奥德赛》第9卷。——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