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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新天地

私塾是在1948年底停办的,当时叫做“封馆”。

那天,我早早地过去,向恩师辞行,施了最后一次鞠躬礼。忆起八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也是清晨,行的也是鞠躬礼,般般景象恍如昨日,可是,一聚一散,一合一分,真是人生多故,世事无常!

这天,恩师换上了一袭藏青色的棉袍,戴上那顶外出时常戴的黑色礼帽,看上去很整齐、洒脱;面色虽然依旧是黑黑的,但显得比较慈祥、柔和。上车之前,对我进行了最后一次诲导。

他说,《礼记》中的《学记》,你是读过的,能够记得这些话:“古之教者,家有塾”;“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你读了八年,临近“大成”不远了,今后继续努力,好自为之。

繁杂的课业,早已钝化了我的情感,每天除了诵读、背书,其他似乎什么都不关注。母亲常说:“孩子念书,念傻了。”可是,恩师的这番话,还是深深地触动了我。一时间,青灯黄卷、早起迟眠的八年岁月,全部凝集成一幅画面、一个情结,蓦地兜头涌来。尽管年少轻离别,此刻尚未洞悉惜别的苦楚,但是,我的眼眶中已经滚动着泪花,眼前一片模糊……

渐渐地,恩师的背影模糊了;渐渐地,整个牛车也踪影全无了。当时绝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同老先生的最后一面。

关于这段读书经历的得失,后来我曾多次做过总结与反思,特别是进入沈阳师范学院后,在教育学原理、教育发展史、教育方法研究等多种课程中都屡屡涉及,那时对于传统私塾、蒙馆,都持否定态度,指责这种教学方式束缚儿童思想,知识覆盖面过窄(不开设算术、历史、地理、格致),教材千古不变,知识老化,等等。今天以唯物辩证的观点来分析,上述缺陷确实存在,这是社会、时代的局限性所造成的;不过,同时也应看到,作为传统文化,有些方面还是值得今天参考、借鉴,甚至应予肯定的。比如,所授课业内容,基本上都是传统文化与国学的精华,姑无论“四书”“五经”、《左传》《庄子》《楚辞》《史记》《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经典,即便是那些童蒙读物:“三百千千”、《弟子规》《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也都有一定的价值。再看授课的方法,循序渐进,由浅入深;扎实推进,强调背诵;苦练“童子功”,最大限度地开发儿童智力,特别是记忆功能,为日后做学问打下坚实基础;学习写作诗文、研习书法,都讲求千百年来传承下来、行之有效的严格范式和套路。最突出的一点,是在蒙养教育阶段,就十分注重德育,注重人格、人品与道德自觉,强调从蒙童开始就养成良好的道德品质和生活习惯,大至立志、做人、为国尽忠、齐家行孝,小至行为礼节,连着衣、言语、行路、视听等都有些具体规定,成为我国教育的独特传统。

这些方面,我都是直接的受益者,从小就为后日的立身、成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举其荦荦大端,比如,由于从小就熟读、记牢了古代经典的训诫,终生养成了“省身”的习惯,经常省察自己的言行、得失,发觉有轻狂、“失范”之处,随时加以矫正;在孔子“仁者,人也”(《中庸》)、仁为立身之本这一规范引领下,终生奉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信修睦”“屈己待人”“克己奉公”的准则,提倡“不能忘记老朋友,常想平生未报恩”。其实,也不止于古代经典,即便是一些通俗读物,最精彩的名言,记住了同样是终生受用。

朱光潜先生有一段话,讲得非常好:“我以为一个人第一件应该明确的是他本国的文化演进、社会变迁以及学术思想和文艺的成就。这并不一定是出于执古守旧的动机。要前进必从一个基点出发,而一个民族已往的成就即是它前进出发的基点。”回想七十年前,业师临别时说的那番话,实际上讲的就是,八年苦读奠定下了日后前进的基点,当然也是对他个人八年辛勤教课的成果的总结。

说到这里,有的文友会问:流光似水,七十年过去了,你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晰?应该说,八年童子功的强化训练,使我养成了超强记忆的能力;但只靠这个还不行,我的诀窍,也可说是笨招儿,就是随时记笔记,回家后立即把这些话写在本子上。

重视笔记,这是古代学者的共识。宋人张载曾说:“心中苟有所闻,即命名札记,不思则还塞之矣?”清人章学诚也说:“读书如不及时作笔记,犹如雨落大海,没有踪迹。”当然,除了保存记忆,有助于搜索、积累资料;更主要的是,做笔记还能激发自己勤于思考,训练综合分析能力。汉代王充在《论衡》中说,“或抒己见,或订俗讹,或述见闻,或综古义,随意录载,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兴之所至,即可成编”;唐代大文豪韩愈在《进学解》里讲,“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鲁迅先生更明确提出,“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手到、脑到”。“手到”就是动笔,记笔记。它本身就是做学问,因而历代出现了大量笔记类传世精品。

这段读书生涯就这样终结了,以后开始迈进了新的天地——

次岁上半年,我到八里外的高升镇高级小学就读,补习功课;7月考入盘山中学。考试只有语文、算术、时事政治三科。语文满分,政治及格,算术二十分——我带个算盘,加减乘除四则题,答案都对;但不会列方程式,因此,只得了五分之一的分数。幸亏口试、面试时成绩优秀,终被录取。

口试中,主考老师是王志甫先生,像唠家常一样,他首先让我介绍一下家庭状况和个人的学习经历,我如实地汇报了自己的情况。

王老师说:“怪不得,你没有读过正规小学呀!不过,你的语文基础相当不错。那么,你读高小这半年,最喜欢的是什么课程?”我说,喜欢地理。又问:“为什么?”我说,我志在为文,长大了以后,要学徐霞客,撰写游记。

1949年7月王充闾考入盘山中学,新天地开始了。因为文笔好,粉笔字写得也工整,他在中学时期是校刊的主编。图为他(后排中)与编辑部同学在一起。

“那好,我就考问你这方面的问题。”王老师略加思索,便说,“你注意听着,试题是这样的:我想从这里(指盘山县城)到广州——你知道广州吧——去看望外祖母。你看,要怎么走才能经济、省时,而且方便?要求有三条:一要尽量减少经费,二要尽最大限度节约时间,三要汽车、火车、江轮、海轮都能坐着。”

我说,可以从盘山县城坐汽车到锦州,然后换乘京沈铁路的列车前往北京,再转乘京沪线的火车抵达南京,从南京登上长江客轮到达上海,再从上海乘海上轮船前往广州。

“你再考虑另外一种方案。”王老师说,“我的出行计划有些改变,因为发生了新的情况。我的妹妹在陕西宝鸡读高中,放暑假了,她也要一同去看望外祖母。你看,这要怎么走?我怎样同她会合?”

我说,那就事先通知她,登上陇海铁路的东行列车,赶到江苏的徐州,彼此约定好车次和到达的时间。老师还是从这里坐汽车到锦州,再坐火车到天津,然后换乘津浦铁路的列车,在徐州车站接妹妹上车,依旧是到南京下车,然后换乘江轮到达上海,再转乘海轮前往广州。

“好!”王老师高兴地说,“给你打一百分。”

这样,尽管我笔试的成绩并不理想,但还是以第十九名的靠前位置,被录取为初中一年级插班生。

那时是春季始业,为了补充生员,实行暑期扩招,我所在的初中一年甲班和另外的乙、丙、丁三个班,都加进去一些插班生。我们的班主任,就是口试时的王志甫老师,他教数学;还有几位科任老师,也都一起同新生见了面。为了帮我接上数学这条“短腿”,王老师利用星期天和几个晚上,集中给我补课,使我较快地跟了上来,而且,培养了我钻研数学的兴趣。孔子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意思是,懂得它的人,不如爱好它的人;爱好它的人,又不如以它为乐的人。看得出来,爱好、兴趣对于知识和技能的掌握,至关重要,所以有“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的说法。

出乎意料的是,在语文方面,我竟遇到了一道难关。开学一个星期之后,教授语文的石老师发现我的作文用的竟是文言,便在作文簿上郑重地写了一条批语:“我们是新社会、新时代,要用新的文体写作。今后必须写语体文。”课后,又把我叫到教研室,说:“文言词语简练,你这个‘洎乎现世,四海承平’,确实比‘到了今天,国内社会环境和谐、安定’节省一些字,可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新时代的写作,要面向工农兵大众,对象不是少数精神贵族。你左一个‘洎乎’,右一个‘与夫’,又有几个能懂的!”

这番话,对我来说,确实产生了振聋发聩的效果。为此,我痛下决心,要改弦更张,从头做起。除了认真理解、背诵课本里的现代范文,我还有意识地阅读了许多“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

不久,石老师因为咯血,住进医院养病;语文课由富老师暂代。一次上语文课,富老师拿了一本冰心的《寄小读者》。她说,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部代表作,也堪称是“爱的经典”,同学们可以传着看一看。说着,就递给了我(当时我是语文科代表),让我先看。我用午后自习和晚上时间,突击看了一遍,然后提议:大家传看,每人不要超过两天;鉴于全书共二十九篇书简,可以选出二十九名同学,或者自告奋勇,每人抄写一篇,随看随抄。富老师同意我这个建议,当即从前向后,依次指定二十九位同学,按照编号顺序,每人看后,分别抄写一篇。这样,三个月之后,这本手抄的《寄小读者》,便装订成册,成为全班的公共财产了。而对于我,这本散文集更起到了学习语体文的示范作用。

王充闾考入盘山中学后,王志甫先生为班主任。图为五十年后师生在一起。

翌年春初,我们升入了二年级。石老师病情稳定,重新给我们上课。看了我的作文,他感到满意,还在班上当众读了一遍。

石老师的讲课水平,全校公认是一流的。我印象最深的,是讲授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当谈到诗中主人公刘兰芝和焦仲卿为反抗封建礼教,分别“举身赴清池”与“自挂东南枝”,以死殉情时,他在黑板上板书“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说是出自金代文学家元好问有关殉情的词。虽然他没有多加阐释,可是,却给我们这班初涉世事的中学生,留下了一道终生都在叩问、求索的课题。是呀,情是何物?竟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量!

那天,石老师还说,堪与这首被明人称之为“长诗之圣”的经典作品比美的,在西方还有伟大剧作家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的中学生与今天的不同,眼界十分闭塞,读书范围很窄,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部作品的名字。先生便较为详细地讲述了剧情,讲了年轻、勇敢、纯洁、善良的一对恋人,终因两个家族的世仇而双双赴死的人间悲剧。最后,以嘶哑的声音朗诵着罗密欧自杀前的那段话:

你无情的泥土,

吞噬了世上最可爱的人儿,

我要掰开你的馋吻,

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先生教课当时,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仍然豪情似火,充满了诗人气质。平素感情容易激动,有时一件细微的物事,也会激起他奋袖低昂,情见乎辞,脸上经常浮现着红艳艳的华彩。据校医说,这和他患有严重的肺结核有直接关系。这天,他又是带着两颊潮红,像是醉酒一般,讲了一大篇,然后,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几年过后,“反右”开始了,石老师被错划为右派。听说,批斗中,他连续咯血不止,终致惨死在会场上。除了“历史问题”,他被指控的主要罪状,是在课堂上恣意宣扬“封、资、修”的爱情观,包括殉情等“极不健康”的内容,严重地毒害了青少年的稚嫩心灵。可是,我们这些已经走进高等学府的当年受教者,听到这种指责后,却私下里议论:石老师以其汪洋恣肆的才情和富于魅力的解说,在教育系统,独迈群伦。他不是一般的授业、解惑,同时,还能交给学生一把开启心灵的钥匙。

我读初中时,“偏科”现象十分严重。喜欢语文、地理、历史、数学,对于俄语、物理,却缺乏兴趣,每逢上这两门课时,我就在下面偷偷地阅读小说。期末考试时,靠着“临阵磨枪”,耍小聪明,勉强维持到三分以上(当时是“五级分”制)。一次,教授物理课的王达老师突然走到我的桌前,说:“我已经发现多次了,你不认真听课。本想给你留点面子,等待你自觉纠正,无奈……”当即指令我:下课后,要把书桌里的所有小说,给他送过去,由他代为保存。

走进新的学堂,有两件事令我大开眼界:

一件是参加富老师的文明婚礼。过去我在农村看到的结婚仪式,繁文缛节,笔难尽述,什么相门户、议彩礼、串小门、备嫁妆;下请帖、请鼓乐、搭喜棚、安炉灶;娶亲、送亲、谢媒;上轿、下轿、拜天地、揭盖头、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闹洞房——总之,结婚简直就是遭罪。富老师的婚礼,只有三项议程:一是,介绍人讲话;二是,新娘和新郎(校内另一位老师)谈恋爱经过,并互赠礼物:新娘送给新郎一只派克笔,并亲自插在对方中山装的上兜里,由于紧张和激动,富老师的手竟然有些颤抖,新郎回赠的是一方漂亮的围巾,也是当众围在新娘脖子上;三是,新人为主婚人、介绍人和来宾送糖、敬烟。然后,就欢欢喜喜入了洞房。

再就是锦州之行,见了世面。因为我的文笔比较好,粉笔字又写得工整,入校第二学期,便被学生会聘为壁报、黑板报《盘中青少年》的主编。这期间,赶上了1950年5月召开的辽西省第一届人民体育大会。盘山中学有二十八名选手,我被安排为随团报道员。大会在省会锦州举行。我们提前一天,起个大早,在教体育的由老师带领下,每人背上一件简单行囊,步行三十公里,到沟帮子乘坐火车前往。当晚8点,在大剧场举行预备会,全部与会人员到场。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豪华的建筑,显得庄严、壮观、气派,心灵立刻就被震撼了。当时电力供应不足,场内灯光比较幽暗,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这时,由老师过来了,低声问着:“环境好不好?舒服吗?”我说:“太好了。”略一迟疑,我又悄悄地问:“老师,椅子怎么硌屁股呢?”他俯身看了看,原来我是坐在木板楞上。他扑哧地笑了,告诉我,要把椅座放平。说着,他又四下看了看,像我这样坐的,竟有好几个。——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没有进过剧场和礼堂,不知道里面的木板座椅,平时为了进出方便总是立起来,落座前需要把它放平,结果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样出了洋相。

赛程空隙,《辽西文艺》编辑高柏苍先生来到我校代表队住地,看望他的海城老乡由老师,还带来了几期刊物。由老师翻了翻,顺手交给了我,并向客人做了引荐。高先生随之介绍:刊物是面向工农大众的,作品以曲艺为主,也刊载一些连环画,当即给我留下通信地址,说欢迎多多投稿。高先生热情、诚恳,谈吐文雅,风度翩翩,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位专业作家。因为从小受到子弟书的熏陶,对这种文艺形式十分熟悉,回校后我连续写了几篇,内容都是歌颂学校新生活的,居然被采用了。这在当时影响很大,于是,博得了“校园小作家”的赞誉。

那时,校园文艺生活十分活跃。每逢周末,学生会都要组织文艺晚会,节目全部是在老师指导下,学生自编自演的。记得我们初二(甲)班曾经演出过一个三幕小话剧:《老头三年生》。剧情梗概是:小学生金彤终日嬉游耍闹,不肯用功读书,结果课业荒疏,屡屡降级。这天,他忽然做了一个梦,恍惚间,自己已经头秃齿豁,垂垂老矣,却仍和八九岁的儿童一起读小学三年级。建校六十周年庆典到了,同学们的祖父母——金彤当年的同学们,纷纷从全国各地赶回母校。这里有工程师、农艺师、大学教授,也有工厂经理、劳动模范、军队将领。听说当年的老同学金彤仍然在校,有几位便捎过话来约他叙旧。这个“老头三年生”闻讯,登时愧怍流汗,悚然惊觉。从此,他刻苦自励,加倍用功,矢志成才。

演出很成功,在全校产生了轰动效应,后来还参加过全省校园演出大赛,得了三等奖。其实,小戏情节简单,主题也没有脱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俗套。但在当时,对我们这些思想单纯、可塑性强的少年儿童,还是起到了有力的鞭策作用。

记得,我们班还在全校文艺演出会上,集体朗诵过石方禹的长诗《和平的最强音》。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颇有影响的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诗人以奔放的热情、昂扬的声调,歌颂了人民反对侵略战争、保卫世界和平这一庄严的主题。有些诗句至今我还能背诵下来:

为了无数家庭骨肉团圆,

为了星期六的跳舞晚会,

为了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学校,

我们的农庄,

我们的戏院,

不许战争!

让无数的丹娘继续念中学第九班,

让刘胡兰活到今天成为劳动模范。

在周末晚会上,我还朗诵过一首《到远方去》的短诗:忘记是哪位诗人写的:

收拾停当我的行装,

马上要登程去远方。

心爱的同志送我——

去天安门广场。

在我将去的铁路线上,

还没有铁轨的影子;

在我将去的矿井,

还只是一片荒凉。

但是,

没有的都将会有,

永远不会落空——

美好的希望。

那时的中学生,可说是豪情激越,壮志盈怀,充满了前进的热望和必胜的信念。在大家的心目中,事事无不可为,一切理想都必将实现。 TU04ne8iNQSfeVMzqyCHhs6XvYWeOLP2MkQJg1Ed55K3i1/9wES7Yqsqzo7uzN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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