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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文学胎息

“胎息”一词用在这儿,意在状写孕育中的文学躁动,或曰儿时文学气息的熏染。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它还不是文学本身。

文学往往和童心、乡梦联在一起。可是,在我童年橙色的梦里,故乡的影像却并不是很清晰、很确切的。倒是一种童年的感觉,宛如一阵淡淡的清风,掀开记忆的帘帷,吹起沉积在岁月烟尘中的重重絮片。

哲学家罗素有言:“富有才华的个人发展,需要有一个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强求一致的压力的童年时代。”予生也鲁钝,谈不上“富有才华”,但幸运的是曾经拥有一个任情适性、随心所欲、有利于个性发展的童年时代。我的“人之初”镶嵌在大自然里,整天同泥土、草木、虫鸟打交道,疯淘疯炸,无拘无管,尽管我未曾离开过故乡一步,最远的地方便是八里外的高升街了,却感到天地特别广阔,身边有享用不尽的活动空间。

其实,小时候的事情,未必就都那么美好,那么值得追怀、眷恋,无非是少年情事,烟景迷离,罩上一层半是实在、半是虚幻的诗意形态。飞逝的时光便是飞逝的生命,而“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朱自清语);加之,人在髫龄,既不会有过来人的失路、迷途的悲哀与愧悔,又潜在地拥有人生取向、道路抉择的广阔空间,一切都可以从头做起,因而总是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又兼记忆是一种微妙而奇异的东西,许多人和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经过岁月洪流的反复淘洗,在神思迷雾的氤氲中,它们会得到醇化,有所升华,好似深埋于地下的周鼎商彝,一经发掘出来,那些青铜器皿便会以土花斑驳的神奇色彩,令人刮目相看。——这大概缘于回思既往具有选择、过滤、补偿的心理功能,它能够把已经远哉遥遥的凄苦、沉重的境况,转化得如烟如梦,轻盈缥缈;能够把轻抛虚掷的青葱岁月重新召唤回来,予以心灵救赎。这样,人们就会拥有那种品尝存贮了几十年、上百年的陈年旧酿的感觉,在一种温馨恬静的心境里,向着过往的时空含情睇视。于是,人生的首尾两端,便借助回忆的链条接连在一起了。

写作于20世纪90年代的散文《青灯有味忆儿时》有如下的颠倒迷离的记梦文字:

这时候,仿佛回到了坐落在辽河冲积平原上的故乡。扑入眼帘的是笼罩在斜晖脉脉中的苍茫的旷野。梦寐中吟诵出这样一首七绝:

红蓼黄芦接远烟,

一灯幽渺伴髫年。

茫茫旷野家何处?

记得青山这一边。

这里的青山,特指医巫闾山。我的家恰好位于这座塞外名山的东南,属于内侧,因而称作“这一边”。

“红蓼黄芦接远烟,一灯幽渺伴髫年。茫茫旷野家何处记得青山这一边。”“青山”是指医巫闾山,王充闾的家乡就在山的东南。图为闾山绝顶。

望中的流云霞彩、绿野平畴,似乎与儿时没有太多的变化。暌违多年的医巫闾山的清泠泠、水洇洇的翠影,依然伴着天涯云树,赫然闪现在眼前。尤其是在这气爽天高的秋日,那峭峻的山峦,绵绵邈邈,高高低低,轮廓变得异常分明。隐隐地能够看到山巅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树了,好像下面还有人影在晃动。看!那朵白云正在峰峦上飘动,刹那间,山峰便幻化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我把视线收拢过来,扫向这几分熟悉、几分亲切而又充满陌生感的村落,想从中辨识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当年陈迹。不料,还没等我醒过神儿来,一转身工夫,血红的夕阳便已滚落到青山的背后,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晚归的群鸦从头顶上掠过,呱呱地叫个不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映衬着横无际涯的芦荡,白杨林发出萧萧的繁响,幽幽地矗立在沉沉的暮霭里。

荒草离离的仄径上,一大一小的两头黄牛,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后面尾随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牧童。趁着晚风的摇荡,一支跑了调的村歌,弥散在色彩斑驳的田野里。惝恍迷离中,忽然觉得,那个小牧童原来是我自己,此刻,正悠闲地骑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啊,走啊。居然又像是躺在儿时的摇篮里,“摇啊摇,摇过了小板桥”。伴随着母亲哼唱的古老催眠曲,悠然跌入了梦乡——这无异于博尔赫斯的小说,梦境中的梦境。

旧时月色,如晤前生。窃幸“忘却的救主”还没有降临,纵使征程迢递,百转千折,最后,也还能找回到自家的门口。

于是,我的意绪的游丝,便缠绕在那座风雪中的茅屋上了。

北风呜呜地嘶吼着,朔风寒潮席卷着大地。置身其间,有一种怒涛奔涌,舟浮海上的感觉。窗外银灰色的空间,飘舞着丝丝片片的雪花,院落里霎时便铺上了一层净洁无瑕的琼英玉屑。寒风吹打着路旁老树的枝条,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这种感觉十分真切,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耳边,却又有些扑朔迷离,让人无从捉摸、玩索。

茅屋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茅屋所在的荒僻的村落里,不过是一条旧街,三四十户人家,“一”字长蛇阵般排成一列。前面是一座长满了茂密丛林的大沙岗子,沙岗子前面是一片沼泽地。清明节一过,芦苇、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绿锥锥儿。蜻蜓在草上飞,青蛙往水里跳,沙鸥站在浅滩上剔着洁白的羽毛。端午节前,芦苇长到一人多高,水鸟便在上面结巢、孵卵,“嘎嘎叽”“嘎嘎叽”,上下翻飞,叫个不停。秋风吹过,芦花像雪片一般飘飞着,于黄叶凋零之外,又点缀出一片银妆世界。

大约从三四岁开始,天暖时节,吃过晚饭,我便尾随父亲、母亲,到门前的打谷场上纳凉。左邻右舍的诸姑伯叔们,男男女女,凑在一块,听长辈人“说书讲古”。我父亲时届中年,还不敢言“老”,但也常常被推举出来,“神聊海侃”一番。内容大都涉及南朝北国的帝王将相,深山老林里的狐鬼仙魔。听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我倒越想听个究竟,有时,怕得紧紧偎在母亲怀里,不敢动弹,只露出两个小眼睛,察看着妖魔鬼怪的动静。最后,小眼睛也合上了,听着听着,就伴着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梦乡,只好由父亲抱回家去。

听母亲讲,父亲小时读过三年半私塾,性格外向,有一种行侠仗义的冲劲儿,爱“打抱不平”、管闲事,勇于为人排难解纷。后来,年近不惑,老母亲和一女二子相继弃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变而为心境苍凉,情怀颓靡,颇有看破红尘之感;逐渐地由关注外间世务演变为注重内省,由热心人事转向了寄情书卷,寻求精神上的寄托。我们那一带,吟唱“子弟书”的风习很盛,我父亲就是一个痴迷者。从前他滴酒不沾,后来由于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浇愁,往往是一边品着烧酒,一边低吟着子弟书段。这样,童年时我除去听惯了关关鸟语、唧唧虫吟等大自然的天籁,经常萦回于耳际的,就是父亲咏唱《黛玉悲秋》《忆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书段的苍凉、激越的悲吟。

客居旅舍甚萧条,采取奇书手自抄。偶然得出书中趣,便把那旧曲翻新不惮劳。也无非借此消愁堪解闷,却不敢多才自傲比人高。渔村山左疏狂客,子弟书编破寂寥。

这段《天台传》的开篇,至今我还能背诵出来。

父亲也喜欢说大鼓书。书曲前面,一般都有一首七律,起到总揽全篇、提纲挈领的作用。比如,描写烟花女子杜十娘悲惨命运的《青楼遗恨》,共有五回,每一回前面都有一首七律。第一回的诗是这样的:

千古伤心杜十娘,

青楼回首恨茫茫。

痴情错认三生路,

侠气羞沉百宝箱。

瓜步当年曾赏月,

李生何物不怜香!

我今笔作龙泉剑,

特斩人间薄幸郎。

接下来,就是开篇:“说一段明朝万历年间事,勾栏院家家灯火夜夜壶觞……”

这些书段属于民间文学,诗作充其量只是三流品格。但是,在长期的吟唱、背诵过程中,父亲全都记得滚瓜烂熟,经常引证一些现成的诗词名句,来表达一己的观点和看法。比如,一般地劝解别人要有长远眼光,不要拘泥于眼前得失,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则换个说法,引证通俗读物《增广贤文》中的“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来表述,令人觉得耳目一新。他也经常拿起笔来,或者随意吟哦,形成一些诗句,倒也合格入律,朗朗上口,能够运用自如地表情达意。

尽管他也读过李、杜、元、白等人的作品,但若是溯源探流,他的师承原是韩小窗、罗松窗等人的子弟书和传世的鼓曲。他曾自我调侃说:“武功讲究拳系,叫做‘内家武当,外家少林’,少林来自民间。学诗也有不同路径、不同流派,我属于野狐禅,无师自通,是不入流的庄院派。”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草根诗人”吧。

父亲对于祖居地河北大名,一向怀有深厚情感。他前后去过三次。有一回路过邯郸,他专程参谒了黄粱梦村的吕翁祠。从那里了解到,康熙年间有个书生名叫陈潢,有才无运,半生潦倒,这天来到了吕翁祠,带着一腔牢骚,写了一首七绝:

四十年来公与侯,

虽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魄邯郸道,

要替先生借枕头。

父亲对于陈潢,同情中也夹带着不屑,随手依韵作和:

不羡王公不羡侯,

耕田凿井自风流。

昂头信步邯郸道,

耻向仙人借枕头。

诗的后面,他又加了一个小注——阮籍有言:“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他还写过一些格调苍凉、韵味低沉的诗句。记得有一首《除夜感怀》七律,颔联是“四屈三伸通变数,七情八苦伴劳生”,寄寓着对于命运、人生的感喟。在我的祖母和姐姐、哥哥相继病逝之后,他曾写过“晚岁常嗟欢娱少,衰门忍见死殇多”的诗句。

我有一个近支的族叔,家资富有,虽然满腹经纶,却半生落拓,怀才不遇,生性孤高自傲,不为乡邻所理解,因而获得一个“魔怔”的绰号。我父亲读的书虽然没有他多,但在思想感情上,老哥俩倒有相通之处,所以,他们很合得来,常常凑在一起“侃大山”。只是,父亲每天都要从事笨重的体力劳动,奔走于衣食,闲暇时间很少,“魔怔”叔便把我这个小毛孩子引为“忘年交”,所谓“慰情聊胜无”吧。当然,对我来说,是有幸结识了一位真正的师长。

童年的我,求知欲特别强,接受新鲜事物也快,正像法国大作家都德说的,“简直是一架灵敏的感觉机器,就像我身上到处开着洞,以利于外面的东西可以进去”。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听他讲《山海经》《鬼狐传》。有时说着说着,他就戛然而止,同时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细听草丛、树冠间的虫吟鸟唱,这时,脸上便现出几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我们经常去野外闲步。春天种地时,特别是雨后,村南村北的树上,此起彼伏地传出“布谷、布谷”的叫声。“魔怔”叔便告诉我,这种鸟又拙又懒,自己不愿意筑巢,专门把蛋产在别的鸟窝里。更加令人气恼的是,小布谷鸟孵出来后,身子比较强壮,心眼却特别坏,总是有意把原有的雏鸟挤出巢外,摔在地下。

他说,燕子生来就是人类的朋友,它并不怎么怕人。随处垒巢,朱门绣户也好,茅茨土屋也好,它都照搭不误,看不出受什么世俗眼光的影响。燕子的记性也特别好,一年过后,重寻旧垒,绝对没有差错。回来以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修补旧巢。只见它们整天不停地飞去飞来,含泥衔枝,然后就是产卵育雏;不久,一群小燕就会挤在窝边,齐刷刷地伸出小脑袋等着妈妈喂食了。平日里,它们总是呢喃着,似乎在热烈地议论着有趣的事情,可惜我听不懂,问“魔怔”叔,他也只是含笑摇头。

鸟雀中,我最不喜欢的是猫头鹰,认为它是一种“不祥之鸟”,因为祖母说过,它是阎王爷的小舅子,一叫唤就会死人。叫声也很难听,有时像病人的呻吟,有时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夜空里听起来很吓人。样子也很古怪,白天蹲在树上睡觉,晚间却拍着翅膀,瞪起大而圆的眼睛。“魔怔”叔耐心地听我诉说着,哈哈地大笑起来。显然,这一天他特别畅快。他告诉我,从前都称它是“不孝之鸟”,据说,母鸟老了之后,它就被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个脑袋挂在树枝上。所以,至今还把杀了头挂起来称为“枭首示众”。

我还向“魔怔”叔问过:有些鸟类,立夏一过,满天都是,遮云盖日的,可是,十几天过后,却再也不露头了,这是怎么回事?它们都飞到哪里去了?他告诉我:这些都是过路的候鸟,它们飞往东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度夏,在这里不想久留,只是补充一些食物和淡水,还要继续前面的万里征程。不过,有些水鸟却是此间的常客,常年和我们搭伙伴。说着,“魔怔”叔便带我到沙岗前面的大水塘边,去看鸬鹚捕鱼。只见它们一个个躬身缩颈,在浅水中缓慢地踱步,走起路来一俯一仰的,颇像我这位“魔怔”叔,只是身后没有别着大烟袋。有时,它们却又歪着脑袋凝然不动,像是思考什么问题,实际是等候着鱼儿游到脚下,再猛然间一口啄去。

听村翁讲故事和父亲唱子弟书、吟诵诗词,特别是跟着“魔怔”叔亲近大自然,不仅带来无穷的乐趣,更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为日后的学写诗文、研习历史,播下了早期的种子。 Lfq5uUrnZ8ZJWN3qsUxtqVGm4A0k6+rVnayGvm0IjiV/GybRa4oG17NHFCJfPr4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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