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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十年搁笔

说来也暗自庆幸,作为“反动文人”,我由于受到过批判,有“污点”,机关哪个群众组织也不愿吸收我为成员,便只好站在一边,过着“逍遥派”的生活。这倒是“因祸得福”,正好摆脱干扰,埋头读书。与之相呼应,“文革”十年,我也没有发表过一篇作品。

我之所以搁笔,究其原因:一是接受了消极教训,害怕再度触犯“文网”。曾几何时,自己还曾因为那些“宝贝文章”而洋洋自得,现在竟都成了背上的沉重包袱,担心哪一天会突然被再次揪出来,重新遭到批判。为此,甚至觉得县报“老总”出于忌恨,不许我署自己名字,到头来却是一种无意的“保全”。还想到,两千多年前,庄子就发出“骄猴中箭”“直木先伐”的警告,真有先见之明!在这种状态下,当女儿进入小学,特别喜欢诗文,老师夸她有慧根时,我却一再给她讲,绝对不要弄这个。

二是对“帮派文章”那种“拿‘不是’当理说”、生拉强扯、诬枉不实、蓄意倾陷的内容和居高临下、武断蛮横、矫揉造作的格调,从心里反感,无意更不屑于往里面掺和。

三是文章的书写必须发自内心冲动,心有所感,情有所注,方能泚笔为文。创作对于心灵的遵从,是不容否认的。“文革”期间,谈不上有什么激动,有什么感悟,就是说,没有了精神资源,那还写什么?那个时节,多的是迷茫、困惑、怀疑——这能写吗?不敢写,写了也无处发表。

“文革”中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事出偶然,尤感突然。1968年9月下旬的一天,市革委会政工组长找我谈话,说是全市只剩营口日报社没有建立革委会了,国庆节前必须实现全市“一片红”。经过军队、地方领导反复酝酿,最后确定由我做报社革委会主任。由于丝毫没有准备,我一听,脑袋就大了,紧跟着问:“你是不是开玩笑?我怎么能担这个重任?”政工组长严肃地说:“怎么能开玩笑!”接着神秘地说,“这是由韩政委亲自点将啊!政委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在北京两派谈判时,我也在场,政委就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政委”是某野战军的一位首长,当时任营口市革委会主任。

原来如此!

这年年初,中央号召地方各派大联合,分批召集各地群众组织“头头”进京谈判。记得是1968年1月26日,突然接到通知,说是韩政委要我到北京去。我感到特别突然,也十分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一介书生,区区一个小科长,找我干什么?坐了一夜火车,第二天早晨被接到京西宾馆。韩政委对我说:

周总理亲自部署和主持这项工作,要求全国各地群众组织,务必在1月28日前实现大联合。可是,我们市里两派头头各执一词,争持不下,联合协议签订不了。现在,急需起草一份既符合中央要求,两派组织又都能接受的联合协议。明天是最后期限,凌晨5点前必须达成协议。中央的口径是:(一)两派都是群众性的革命组织;(二)两派都犯有错误,不能“唯我独左”;(三)各自多做自我批评,团结一致向前看。

最后,他说:“你没有介入两派纷争,立场中立,不怀成见,比军队同志还要超脱一些;而且,文学修养、表达能力都是拔尖的。这样,由你起草协议,他们很容易接受。”

接下任务后,我带上两派分别起草的协议稿,就被送进一个房间,整整突击了四个小时,最后送交首长审定。认为措辞严谨,没有偏颇,一碗水端平了;特别是强调顾全大局,情辞恳切,很有感召力、说服力。这样,在两派“头头”会谈中,韩政委主持,由我宣读协议书,都没有提出异议,算是正式通过。

因为记着这件事情,这次准备对我予以重用。可是,我却“不识抬举”,一迭连声地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可担负不了这个重担。”我对报社深知深解,那里是人才荟萃的地方,也是龙潭虎穴、水深莫测。这两天,我正在看《庄子·列御寇》篇,在骊龙颔下取珠,“使骊龙而寤”“子为齑粉夫”!“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由于我死活不肯就任,最后没办法,军里派了一位秘书科长,担任了报社革委会主任。他一到任,就赶上“清理阶级队伍”,导致一人自杀、两人批斗致残。粉碎“四人帮”后,这位科长调回部队;剩下两个地方副主任,都不怎么管事,但也受了处分。我如果当了“一把手”,即便是消极应付,因为有责任在身,也得被划为“三种人”,开除党籍、公职。

报社一位同仁,后来见面时对我说:“你具备政治智慧,很有预见性,不然的话,一生就毁了。”

我说:“预见谈不到,更说不上有什么政治智慧,主要是从小读《庄子》,加上父亲的影响——他很信仰道家的思想,对名利、功业一向看得比较淡,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当然,对于那些造反派‘头头’拉拉扯扯,不学无术,权欲熏天,兴风作浪,确实也看不惯,心存戒备,不想和他们混在一起,这也是重要因素。”

他说:“一个是淡泊名利,一个是洁身自好。具备了这两条,即便是从政,经风历浪,同样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1975年底,营口市委办公室一位副主任调到省里工作,我由综合科长提拔起来,填补了这个空缺。当时的心路历程,《王充闾:文苑归去来》一书中所描述的,颇近实际:

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让他经受了一场磨难后,又沿着它早已为他安排好的路子走下去。然而,此时的王充闾还没有完全从这场噩梦中解脱出来,当权者在运动中的遭遇更是让他心灰意冷,犹有余悸。本来,他的政治欲望就不很强,此刻,对他来说,从政更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了。实际上,他的进取心是很强的,只是没有放在事功上,他所拼力追求的,是向往在学术研究、文学创作上有所建树。然而遭逢不偶,未遇其时。如今已年届不惑,治学与创作两个方面均未能实现预期,岂不愧对亲人、也愧对自己!这期间写就的一首七言绝句,充分表露出他的心迹:

星月争辉映敝庐,

深宵何事久踟蹰?

不成一事年空长,

有愧人间大丈夫。

当时的局面也甚为动荡。“四人帮”活动猖獗,政治斗争十分激烈。作为一个副处级的官员,虽然位置不高,但也无法完全游离于运动之外。不过,他给自己定下了一条严格的戒律: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处中游,随大溜儿,既没有鲜明抵制的觉悟,也绝不想跟着运动去捞油水。即便如此,繁杂的公务还是常常弄得他心烦意乱。有一次,他去东郭苇场的南井子,这里是大凌河入海口,最为偏僻、宁静。心里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窃想:如果能够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带上一部《汉书》,静下心来读一读,该有多好。

由此,亦可见其内心深处的矛盾心理和避世心态了。他渴望人生有成,却不喜欢政治斗争;治世中他入世,乱世中他宁愿躲到书斋里去。然而不管怎样,他已经踏上了仕途这条路,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在入世与出世、为官与为文的矛盾漩涡里。——为官为文的矛盾已初露端倪。

正是由于心中蕴蓄着做学问、搞研究的抱负,所以,辍笔绝不意味着对文学的放弃,只不过是找到了另一个出路,就是拼命读书,充实自己。马丁·路德金在《我有一个梦想》中,有过“从绝望中寻找失望”的说法。借用过来,可说是“从绝望中寻找希望”。这样一来,倒使我在天崩地坼、浮尘十丈中悄然结下了书缘。

最初那段时日,我主要是读《毛泽东选集》读鲁迅,这是“造反派”们所允许的。我很喜欢鲁迅的小说。那种冷眼看人生的峻厉、深藏的压抑,以及广大的同情心、深刻的批判性,引起了我的共鸣。《鸭的喜剧》一开头就说:“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读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震。

控制不住读古书的欲望,我就常常偷偷地躲进宿舍去翻看,但外边总要包上一张报纸,以防意外。《庄子》和《红楼梦》这两部百科大全书,让我钻进去就不想出来,暂时竟忘却了身处逆境,今夕何夕。读《庄子》,使我增长了人生智慧。世上人群,聪明者多,智慧者少。“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这是绝高的生存智慧。而读《红楼梦》,则往往流于消沉:曹公倾其十年心血写就的乃是其人生理想的三部曲:追求、激荡与幻灭。现在看,这种认识失之偏颇,显然与当时的处境直接相关。

其间,将近两年,在纺织工厂劳动,干的活是接线头、推布捆,前者琐碎,后者乏累。不管如何,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还是要看一会儿书,周围总是一片鼾声。每星期休息一天,是我集中读书的大好时节。读苏俄的小说《在人间》《复活》《罪与罚》、读郭沫若的《蔡文姬》、读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也读《聊斋志异》《桃花扇》。当我读到:“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似乎从中悟出了一些神秘的奥蕴,却又说不清楚。

1971年初,揭露、批判陈伯达的资产阶级唯心论,毛泽东号召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观点,学习马、列六本书。在参加读书班之外,我还专门利用三个月时间,系统学习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反复精读,整本书上有五种笔迹,上面写满了学习心得。这些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为我的认知与领悟开启了一扇窗户,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更是终身受益。

“文革”开始时,红卫兵“破四旧”,从一些人家搜出大量文物、藏品,也有许多古旧书籍,统统放在市财政局的仓库里。后来“落实政策”,物品陆续归还原主,而这些旧书却还一直堆放在仓库里。“批林批孔”要找靶子,市革委会宣传组就让我到那里去清理,因为我读过“四书”“五经”,在全机关是出了名的“饱学之士”。弄了两整天,从中挑出有价值的(当时说成是可供批判的)古书三百三十多种,我把它们用卡车运到市委机关,在办公楼的几个卷柜里锁了起来,钥匙由我掌管。这在我是求之不得的。

从此,我就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以准备批判材料为借口,找出各种各样的线装古籍,阅读、摘抄。其实,那时军代表关注的是联系现实,他们不愿意也不懂得翻动那些古旧东西。你不是要“评法批儒”吗?那我就读了《韩非子》,还有杂家吕不韦的《吕氏春秋》、刘安的《淮南鸿烈》和王充的《论衡》。反正周围那些人,也分不清谁是儒家、法家、道家、杂家。我倒是乐得迷恋在这个“桃源世界”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记了几本笔记,中间也没有人催我写批判文章,顾自在那里饱享嗜书的乐趣。郭沫若的《十批判书》、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也都是这期间读的。或许是有了一些阅历的缘故,觉得书读得深了,理解得也比较透辟了,心中逐渐豁朗起来。

1971年,在参加读书班后,王充闾又系统学习马、列著作,这使他终身受益。图为他在英国伦敦马克思墓前。

1974年夏天,一个早晨,家里柴油烧尽了,炉灶生不了火,我急着下楼去取柴油桶,由于过分慌张,竟将两个台阶当作一个,结果导致左脚踝骨断裂。医生警告说,必须卧床静养,否则容易致残。这样,在家整整待了四个月。日长似岁,痛苦难熬,我便天天躺着读中华书局出版的十二卷本《后汉书》。在私塾读过《史记》,后来又读了《汉书》《三国志》。这样,“前四史”只剩了《后汉书》,这次算是历史补课。

读史书,需要原原本本,悉心研索。但我辈青年学子不同于史学专家,没有专门课题,缺乏周密计划,在通读过程中,如何读出兴趣、理出端绪,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开始时我也感到有些枯燥,好在逐渐摸索出一些窍门。

其一,“找熟人,抓线索”。书中人物已经死去一千八九百年了,哪里会有熟人?有。凭着知识积累,许多人早已耳熟能详。我喜欢看京剧,《上天台》(又名《打金砖》)中许多人物,像光武帝以及姚期、马武、邓禹、岑彭、陈俊、吴汉等一干将领,他们的形象、言行一直刻印在脑子里。尽管历史上并无“二十八宿上天台”之说,但这些功臣名将在《后汉书》里都有传,读起来甚感亲切。同样,《三字经》里有“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我在读《文苑列传》时,发现了黄香的传记,眼睛立刻一亮。记得童年背《三字经》时,父亲说过,这个黄香和他的儿子黄琼都在我们祖居地大名所在的魏郡当过太守。还有,于今尚能背诵的童蒙读物《幼学故事琼林》(增订本)中,至少有四十人的典故,像“马融设绛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雷义之与陈重,胶漆相投”,“孟尝廉洁,克俾合浦还珠”“蔡女(文姬)咏吟,曾传笳谱”,等等,都出自《后汉书》。由于有了这么多“熟人”,史书入眼,就变得活灵活现,分外亲切了。

其二,作由此及彼的联想,实现多光聚焦。前面说到黄香,由他联系到其子黄琼;又由黄琼联系到李固——他在致黄琼信中有“‘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警语,是毛泽东主席在“文革”之初推荐过的。而我之晓得李固,则源于《幼学故事琼林》中的这句话:“李固不夸父爵,可称子弟之良。”

其三,同前几次读史比较,这次在读书方法上有所改进。当年业师曾经教诲:读书应该参阅多种典籍,博取诸说,撷采众长;借他山石以攻玉。但在过去读《汉书》时,限于条件,主要是参照《资治通鉴》;这次不同了,自己多年来购进了一些古籍,市图书馆也提供了方便,加上“破四旧”时搜索了几百种古书,可供翻检。在读《后汉书》的过程中,我参看了宋人王应麟的《困学纪闻》、近人陈登原的《国史旧闻》、清人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清人俞正燮的《癸巳存稿》等多种书,其中尤以清人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使我获益最多——不仅纠正了一些书中的史实错误,而且增长了许多见识。单说《后汉书》部分,瓯北老人善于就一些课题做综合性分析,比如“东汉尚名节”“东汉宦官”“东汉废太子皆保全”及东汉“多母后临朝、外藩入继”,一个个问题分析得丝丝入扣。如在《东汉诸帝多不永年》一文中指出:“国家当气运隆盛时,人主大抵长寿,其生子亦必早且多。独东汉则不然。”“人主既不永年,则继位者必幼主,幼主无子,而母后临朝,自必援立孩稚,以久其权。”讲得十分透彻。

不过,有的方面也似可商榷。《廿二史札记》中有一篇《东汉功臣多近儒》,开篇就说:“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这个论断极是。举例中,首先是光武帝,“虽东征西战,犹投戈讲艺,息马论道。是帝本好学问,非同汉高之儒冠置溺也”。接着从邓禹开始,点了十四五位功臣名将,唯独没有伏波将军马援。那么,马援是不是“近儒”呢?诚然,史书上没有记述他如何研习儒家著作,但从他的言行中可以看出儒家忠君、孝亲观念的影响。本传称:兄卒,“援行服期年,不离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庐”。在他患病时,他的至友的儿子、朝中的驸马梁松前来拜望,他不搭理。他的亲属问他:“人家是皇帝女婿,公卿以下人人畏惮,大人奈何独不为礼?”他的答复是:“我乃松父友也。(松)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梁松由是恨之。为了维护长幼之序,不惜遭到忌恨,这还不是儒家的风范吗?马援的从弟少游,对他“慷慨多大志”甚感哀怜,曾劝说他:人活一世,只要衣食丰足,乘短毂车,骑缓步马,为郡掾吏,乡里称善人,也就可以了。何必贪求无度,徒招自苦!可是,他听而不从。“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这是他的名言。出征交趾,立功绝域归来,恰值湘西南“五溪蛮暴动”,年已六十有二的马援再次主动请缨前往讨伐。光武帝看他年老,没有应许。他坚持申请,说:“臣尚能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铄哉,是翁也!”结果,战场上遭遇酷暑,士兵多患疾疫,马援也染病身死。最后却遭到诬陷,妻儿惊恐万状,连棺材都不敢归葬祖茔,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一大冤案。设想,如果他能知足知止,见好就收,何至于此!这里只辨对是否“尚儒”这个问题,意在说明赵翼高明中也有疏漏,所谓“百密一疏”,并不涉及历史人物的价值判断问题。

读史受益匪浅,使王充闾增长了许多见识,更具备了提出问题,进行商榷的能力。图为他在查阅史料。

通过《后汉书》的研读,我自感在史学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附带说个小插曲:由于四个月没有出门,缺乏运动,结果我的体重增长了十多公斤。上班后,坐在凳子上,脖子后面的肉耷拉下来,单位的同事在后面用夹子给夹起来。从此,我开始了天天跑步锻炼,长久坚持不辍。病后得以专心读书,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此养成了锻炼习惯,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Ncv9Q3mejLAViyw991Sv+osg3YsMH8hFizcNWBQjzhxhMJc0auI1T93LnHj/4A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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