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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鸬鹚的苦境”

县报归口县委宣传部,有四个编制:两名编辑、记者,一名会计兼出纳,一名正科级干部负总责。我们都叫这位干部为“总编辑”。每周出三期,每期报纸大样都要经宣传部领导审查。审样的领导,恰好就是我们“同睡一铺炕”的那位副部长。这样,每隔一天,我就要在晚上10点钟左右赶到他的家里。门已上锁,我便从卧室一个小窗户里,把八开四版的报纸大样递进去,然后站在窗前等候,四块版面从头看一遍,总要花上一两个小时,即便是酷寒的冬夜,也是如此。

平常见面,我们也只是点点头,再没有像下放期间那样倾心交谈过。我的脑子里,也曾经形成一些想法,诸如,同是一个人,环境、地位发生变化了,思想意识也就随之而发生变化;看来,领导干部深入基层、参加劳动锻炼确有益处。当时还想到“贫贱交情富贵非”这句宋诗。

1959年9月17日,这天是中秋节,我以县报记者身份来到荣兴农场的朝鲜族聚居地中央屯采访,写了一篇《秋千起舞月明中》散文,那时称为文艺通讯。

9月中旬,天气渐渐短了。好在太阳刚刚落下,月亮便立刻出来接班。今天是农历中秋节,晴空一碧,亮晶晶的皓魄高悬在东天边上,宛如一面明镜、一块银盘。

宽敞的打谷场上,已经聚满了人群。绝大多数都是朝鲜族的打扮——姑娘、媳妇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老爷爷有的是一袭宽袍大袖,有的身上披着一个褂子,嘴里一无例外地都叼着烟袋。欢快的小男孩,像一头头野马驹,满场上跑着跳着。最整齐的是中青年男女,以民兵形式,分队坐在光滑的场地上,此刻,在带队的指挥下,一阵阵地拉着歌子。

这里东面紧靠着辽河,西边傍着渤海,地势坦平,土质肥沃。村落比较整齐、集中,两条街上布满了一色一式的稻草苫顶的茅屋。

二十几年前,“九一八”事变之后,在日本侵略军统一策划下,大批朝鲜移民迁往中国东北;为了开垦“南大荒”、种植水稻以应军饷之需,其中一个群体被安置在辽河西岸这块土地上。这些离乡别井的移民,劳动艰辛,生活凄苦,身心备受摧折,但他们不忘固有的民族根脉,举凡传统的风俗、习惯,以及舞蹈、音乐、民间游戏,包括盛行于端午节、中秋节的“荡秋千”活动,全部带了过来。只是,啼饥号寒中,提不起精神来,所以,活动很少开展。

这些文艺项目,真正起到丰富精神生活的作用,是在广场上飘起了五星红旗之后。特别是今年的中秋佳节,恰值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庆前夕,自然要开展各种庆祝活动,“荡秋千”表演是必选项目。因此,下田的职工,居家的老小,在集体食堂里用过晚饭之后,便都早早地赶来聚会。

此刻,全场目光的焦点,都聚集在场地中央的秋千架上。架子很高,横梁、立柱都由农家盖房用的檩木装成,就地取材,省钱、实用,而且牢固;两条秋千绳索是农用的缆绳,底部装有一个木制的踏板。

伴随着一片杂沓的掌声、笑声、欢呼声,两名身着彩色长裙的青年女职工上场了。她们轻盈地踏上秋千板,凭着腰部、臂部的力量向前后摆荡,秋千越荡越高,直到绳索几乎要与大地平行,她们才反身向下,如紫燕凌空,逍遥自在;如仙女腾云,优美飘逸。一会腾空而起,一会俯冲而下,长长的裙子随风飘舞,显现飘飘欲仙之态。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前后四组表演过站在秋千踏板上悠荡之后,又改换成坐在踏板上荡悠,照样精彩动人,照样扣人心弦。记得幼年曾在童蒙读物《千家诗》上,读到过北宋诗僧惠洪写的《秋千》诗:

画架双裁翠络偏,

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

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

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

疑是蟾宫谪降仙。

看来,这项艺术表演活动,早在八九百年前,在中国内地就已经很盛行了,只不过那时还只限于贵族庭院之中。你看:彩绘的秋千架,翠绿色的丝络,雕花的踏板,织彩的扶绳,一般的民户又怎能置办得起?由于这项艺术表演活动,不仅需要健壮的体魄、勇敢的精神,还需具有高超的技巧,显然,在古代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由专业人员来承担的。

时代不同了,社会在进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荡秋千”活动,早已普及于东北各地所有的朝鲜族自治乡村,而且,邻近的汉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群众,也都广泛参与。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在欢乐之余,真的又平添几分自豪。

不过,中央屯朝鲜族青年妇女的“荡秋千”活动,具有高、飘、悠、巧的特点,可谓秀出群伦,独树一帜。有幸在中秋之夜,一饱眼福,亦一种偏得也。

文章见报后,许多人看了都称赞说,有文采,很感人。又经记者站推荐,被省报转载了;据说,新华社也发了通稿,但我并没有见到。第二天午后,总编辑找我谈话。我以为,这回总算为报纸增了光,便坦然地拉开架子等着听取表扬。没想到,竟然是一顿批评。进门后,他也没有叫我坐下,便冷冷地说:“下去写点东西是可以的,也应该写。但要注意不要突出自己——有必要吗,署上个人名字?长城是谁修的?故宫是谁建的?咱们的双台河大桥是谁设计的?你晓得吗?劳动人民创造了世界,也没见哪个到处署名。写个屁股大的,不,巴掌大的一篇小稿,算得了什么!落上个‘本报记者’就蛮好了。荣誉应该归于集体嘛!”

这番话,对我来说,无异于满头热汗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这一顿闷棍打得可不轻啊!不过,文章的传播终究还是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鼓舞力量,也增强了信心。我暗暗地下了狠心,要利用一切节假日和早晚时间写作散文。

文章写出来了,发表欲也很强,却没有勇气公开投稿,只是悄悄地寄给《中国青年报》《大公报》和《光明日报》,全部使用笔名,而且,再三叮嘱编辑部:“无需退稿,如不刊用,置之纸簏可也。有事确需联系,请寄信辽宁盘山县城某街某号。”提供的是本城我姨妈家的住址。不过,“智者千虑,终有一失”,稿件确实没有直接退还到本单位,但是,全国性的报纸发表作品,总需了解作者情况,即便是笔名也得察个究竟。那时,“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绷得很紧的。结果,一星期之内,单位连续接到两封中央报刊询问作者情况的信件。因为我毕竟没有什么政治问题,所以,单位也只好盖章“同意”,这样,两篇散文先后都见报了:《插在货郎担上的一束鲜花》歌颂青沙乡模范货郎何大爷的先进事迹和敬业精神,《慈母心肠》则是描写城郊八一大队一位园田技术员精心培育、莳弄种苗的感人故事。

岂料,从此便惹下了麻烦,再无宁日。总编辑几次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说有的人提出了入党申请,却不注意改造思想,整天“不务正业”“名利思想冒尖”“个人主义十分严重”。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在业余时间打扑克、下象棋,可以理直气壮;而我在业余时间搞创作,就叫不务正业?但是,不敢较真,不敢辩解,只能暗气暗憋,最后蒙着大被痛哭一场。

不久,省报决定各地记者站充实一批年轻记者,点名调我。我们报社却以“不是党员”为由,直接挡了回去。几天过去,省报又来人商谈,说现在虽未入党但具备近期发展条件的也可以。这次由总编辑直接出面,告诉来人:“该同志三年内入党没有希望。”同时,和宣传部商量,推荐部里一名干部为省报驻县记者,几天后,调令就到了。

这位同志是忠厚长者,人品很好,而且,具有实践经验,熟悉农村情况,但平时很少动笔,对新闻工作缺乏兴趣。其时,工作调动是不能讲价钱的,自然唯有从命。转到记者站之后,每逢遇有重大采访任务,他总要拉上我,由我执笔,然后,两级报纸分别采用。因为总编辑有话,我们自己报纸刊发时,便署名“本报记者”,而刊登在省报上则由他单独署名。

一次,我跟随他去高坎湾采访,见到渔人驾着舢板在河中撒网,同时带上两只鸬鹚捕鱼。它们不时地在水中钻进钻出,每次必叼出一条大鱼放进舱里。我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便好奇地问这问那。他告诉我,不能放任鸬鹚随意吞食,否则,吃饱了就不再干活了,所以必须戴上脖套。但隔一会儿,也要喂它一点小鱼,以示奖赏。又要它叼鱼,又不让它吃饱,这就是驾驭鸬鹚的学问。

接着,他说,我们的总编辑在此地长大,从小就玩这个鸟儿,处事也深得此中奥秘,但他只做不说,只有一次喝得醺醺大醉,才志得意满地泄露了天机。听到这里,我当即打了个寒噤,原来,我正处于“鸬鹚的苦境”啊。看来,只要他老兄当政,我大概是没有希望脱颖而出了。

那时,我单身在县城工作,父母住在五十华里之外的乡下。

一次采访,见到渔人驾着舢板在河中撒网,同时带上两只鸬鹚捕鱼。王充闾问这问那,感到很好奇。图为他假日钓鱼。

大约两个多月,我能骑自行车回家一次,路面凸凹不平,至少需要三个小时。这天,幸而遇上了顺风,只花一半时间就进了家门。高兴得又唱又跳,剩余的精力用不完,我就坐下来写文章。想起这两年一直都是背时憋气,劲没少使,汗没少出,到头来撞了满脑袋大包,真是“文章误我,我误青春”。唯有这次算是遇到了好风,只是机会太稀少了。于是,以清人潘耒的诗句“好风肯与王郎便”为题,顺手写了一篇随笔。回到机关以后,稍稍冷静下来,重看一遍,觉得有的地方失于尖刻,便删除一些牢骚语句,换成正面表述。只是由于实在偏爱这首清诗,把“好风肯与王郎便,世上唯君不妒才”保留了。结果,见报后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本来,文中已经说明了诗中讲的是唐代文学家王勃的故实。那年他由故乡山西龙门出发,在前往交趾的省亲路上,中途乘船,驶离马当,幸得一夜好风相送,使他赶上了南昌的盛会,写下了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但是,我们这位总编辑,生性嫉妒,心胸褊窄,虽然心思并不放在报纸上,文才也不高,政治嗅觉却异常灵敏。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不折不扣地借古讽今,发泄不满情绪。他说,必须抓住这个典型,进行深入剖析——文章的核心在于“指控妒才”,要害却在“唯”字上。试想,如果世上唯有风不妒才,那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岂不是漆黑一片!

真不愧是总编辑,端的厉害!好在其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政治环境较为宽松;又兼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亲自出面,说了“通篇还是正面文章,只是引诗不当,终究未脱知识分子习气”等解围的话,才算不了了之。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报社房子漏雨,临时搬到印刷厂办公,编辑们除了携带一些必需的材料,其余文字资料都集中放在会计室里。会计是个刚从财专毕业的女青年,酷爱文学,尤其喜欢背诵古诗。那天,她闲翻大家寄存的文稿和剪报,从我的资料袋里看到一首七言绝句,便抄录在笔记本上:

技痒心烦结祸胎,

几番封笔又重开。

临文底事逃名姓?

秀士当门莫展才!

这是我在投稿遭到批判后顺手写的,过后忘记销毁了。若是其他人碰上了,因为了解诗中的含蕴,估计不致公开议论。而女会计新来乍到,不知避忌,且又天真烂漫,渴求知识,便当面问我:“秀士”是不是指《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直吓得我恨不能用手堵住她的嘴,但一切都晚了,总编辑恰好在场,而且听得一清二楚,脸子唰啦一下撂下来,比哭丧还难看。我知道,这一关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躲过了,只有硬着头皮等着挨整吧。

幸好“绝处逢生”,县里连着开了几天会,总编辑没有腾出工夫来追查此事;等他开会回来,宣传部又转来了中央关于整顿全国地方报刊的通知。我们这张小报归于撤销之列,“老总”面临的首要课题是他的未来去向,少不得要观察风色,奔走权门,已经没有精力过问这场“文字官司”了。 svbO3/TYC30k7P/PlALBPxxuoXgwjbMkklZb+upm/QCm64ZDhR52TlBe6gMzZ2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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