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学校门,我就被分配到盘山第一中学担任初中班语文教师。
讲授的第一课是老舍先生的《我热爱新北京》。中学教导主任是我的校友,事先郑重其事地嘱咐说,上好第一课至关重要,要投入足够的精力做好准备。我说,我有些紧张。他说,没关系,放开讲,以你的文学水平,肯定能够叫座。直到上课前,他还叮嘱我:稳住架,不要慌;切记按时结束,绝对不要“压堂”。说着,从腕上摘下了手表,放到我的粉笔盒里。
走进教室,我扫视了一下全场,几十名学生坐得整整齐齐,静穆无声,最后一排坐着语文教研室的几位同事。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我便开始转入正题。讲解课文之前,首先对作者生平、北京历史做了阐释。尽管其时我还没有到过首都北京,对老舍先生更是素昧平生,但我讲得还是绘声绘色,自认生动感人。特别是讲到龙须沟,因为我事先看了老舍先生的剧本,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我还大段地背诵了剧中人程疯子的快板。
我说,老舍先生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写了一辈子北京,他对北京的感情极为深挚。1936年,他曾写过一篇《想北平》的散文,说:“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十五年后,他又写了这篇《我热爱新北京》,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北京加以对比,一个“新”字道尽了北京的沧桑巨变,也写出了作家对新中国首都的炽烈深情。
我就这样,洋洋洒洒地讲,完全模糊了时间观念,更忘记了看上一眼粉笔盒里的手表,以至外面响起了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声,我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啊讲。结果,回去后被教导主任“训”了一顿。多亏教研室的几位同事在一旁大力为我解围,肯定我的课文讲解内容充实,生动感人。
半年紧张的教学活动,我还没有过足了瘾,“大跃进”的洪潮便在全县蓬勃涌起了。中学师生大部分时间是下乡投入生产实践活动,兵分几路,有的投入挖渠引水,有的大炼钢铁,我则以“缺乏实践”之名,被下放到棠树林子乡秃尾沟村劳动锻炼。
这样,我在给学生上过“第一课”之后,又在生产第一线,以普通劳动者身份,接受了农民上的“第一课”。到后第四天,农业社的管委会主任到队里来,听说我教过中学,一到农村就和群众打成了一片,还当选了团支书,当众鼓励了一番;然后,又领着我在村里村外转转,帮助我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我知道,这是在向我进行热爱乡土、献身农村的实际教育。
望着大堤外面黑黝黝、油汪汪的河滩地,我被深深地迷住了,当下情不自禁地甩了两句学生腔:“多么肥沃的宝地啊!真是插进一根锄杠也能长出庄稼来的!”
“地是没比的,只是年年夏天涨大水,二三十天水下不去,什么样的庄稼也挺不住哇!”管委会主任面带忧郁地说。
此后,我和队里那些年轻人依旧是天天到堤外挑黑土,心里却总是记挂着管委会主任所忧虑的事。一天,到乡里办事,翻看《人民日报》,发现一则新闻,介绍河南省商水县农村种植一种富有营养,又能治多种疾病的薏苡(俗称药玉米)。它的最大特点是抗涝,水中浸泡三四十天,仍有较好收成。回到住处,我连夜给商水县县长写了一封信,并寄去五元钱,请他帮助购置一些药玉米种子。这事是悄悄干的,没有告诉年轻的伙伴。因为我知道“一县之长”工作很忙,未必能过问一个外地青年的请托。
大约过了半个月,接到一个邮件通知单,寄来的是两个枕头般大小的包裹。打开一看,正是我日夜盼望的药玉米种子。捧在手里,粒粒珍珠一般,椭圆形,淡褐色,有光泽,共有十斤左右。包裹里还夹了个便笺,简单地介绍了播种日期和它的喜肥、喜水的习性。我在连夜召开的团支部紧急会议上,当众宣布了这一秘密。然后,大家一起研究、拟定了为期两年要使全社滩田受益的“宏伟规划”。一张张极度兴奋的青春面孔,在煤油灯的照映下,看去像涂上了一层油彩。
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管委会主任,请他批准划拨一块肥腴的腹地作为栽培药玉米的青年试验田。老主任听了我和回乡高中生赵书琴描述的神话般的远景,乐得合不拢嘴,马上就答应下来。第二件事,便是挨户到团员、积极分子家里收集上好的农家肥。大家都记着商水县县长复信中讲的“喜肥”二字,决心把这个“大地的骄子”喂养得壮壮的。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动员,试验田的旁边矗立起一座小山似的肥堆。
转眼到了播种时期。我们起早睡晚经营着这块腹地,地整得炕面一样平,土细碎得像用竹箩筛过一般。然后,套上一副牛犁杖,开了沟,起了垄,把上万斤的鸡、鸭、猪粪一股脑儿倾撒进去。我们觉察到了,帮助干活的两个老庄稼把式有不同看法,但他们憋着不说,只是一个劲儿抽着老旱烟。也许是为这些孩子们的冲天热劲所感动,尽管有不同意见,也不忍心泼冷水。但是,回到家里以后,赵书琴的父亲按捺不住了,申斥女儿说:“我看你们是瞎胡闹!什么事情都要有个限度。巴掌大一块地方,下了那么多的肥,将来还不得长疯了!”女儿——这个坚定的“跃进派”,心里想的却是:老脑筋,老保守,到秋天放个“高产卫星”给你看!
下种的第三天正赶上一场透雨,真是天遂人愿。此后,几乎每天早上,我们都要跑到地头,伏下身子,察看萌芽的踪迹。药玉米终于齐刷刷地钻出了地面,它们摇摆着两片娇嫩的小耳朵,向主人微笑着。一个星期过后,我们又浇了一遍蒙头水。同伴们互相揶揄着,说是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像这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十个难忘的日日夜夜过去了,药玉米已经蔚然成林,手指般粗细的茎秆上,枝分叶布,绿影婆娑,最后竟繁密得连鸡鸭都钻不进去。为了按时灌水,佟心宇从家里扛来一根竹桅,一破两半,刳去节档,将一头顺进垄沟里,另一头支起来,连清水带粪汤一齐倾泻进去。
趁着雨季尚未到来,我们又一次踏勘河滩地,计算着明年大体需要多少玉米种子。当时,想到了尽量节省用量,以便拨出一些来支援兄弟社。此刻,这伙年轻人确是有些“提刀却立,四顾踌躇”的志得意满之态。但没过多久,这种乐观的情绪便为沉重的焦虑所取代了。大家注意到,那么葱茏蓊郁的药玉米秸棵上,竟没有几串花序,更很少见到颖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连那几个最活泼、最乐观的女青年也把头耷拉下来。我当即跑了三十里路,请来乡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诊断结论是:营养过剩,造成贪青徒长。啊,真的“长疯了”!赵大叔的预言竟不幸而成为现实。结局自然是“一幕悲剧”:割倒后装满三大车,拉到村东头养老院做了烧柴。
当时我们都在二十岁上下,本来就缺乏辩证观点,易走极端。又兼当时处在“大跃进”“放卫星”的气氛中,头脑更是发热膨胀。后来,我曾以“薏苡的悲喜剧”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总结自己因违反规律、不懂辩证法而干了蠢事的沉痛教训。
取得反面经验的同时,还有一项收获,是和农民群众建立了深厚感情。辽河截流之役,连续奋战三个昼夜,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住处,一头扎在炕上,再也不想起来了。嘴里喃喃地喊着“渴渴”,房东大嫂立刻烧水。可是,等她把水碗端过来,我却早已“呼呼”地睡着了。大嫂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一当我嘴里又咕哝起来,马上就扶我坐起,帮我端着碗把水喝下去。
房东——陈家夫妇正直、善良,心眼好、人缘好。陈大哥的岳父家在邻村,大雪封门,家里一条老狗冻饿而死。妻侄把它煮熟,给他们送来狗的两条大腿。陈家孩子多,当天就吃光了一只;但夫妇俩看我累瘦了,就把另外一只送给了我。当时正值寒冬,我就把它吊在檩子上凉起来。每当我晚上回来,大嫂五岁的女儿小云都要过来看,手指着上面问:“叔啊,你那腿啥时候吃啊?”逗得家里人哄堂大笑。我便把它解下来,洗了洗,用菜刀一片片地切开,和几个孩子一起,大快朵颐。
2008年,王充闾重回旧地,探望半个世纪前下放盘山农村时的房东夫妇。
2008年,我重回旧地,特意拜望了老房东。夫妇都已年过九十。大嫂双目失明了,站在地下,举手摸了摸我的头,说:“还是那么高。”小云听说我来了,专门从十五里外赶过来,告诉我,她已经从邮局退休了,还当上了“奶奶”。我惊讶地“啊”一声,一转念,自己不也成了“古稀老人”吗?少不了“光阴似箭”“转眼就是百年”一番慨叹。直到我提起当年的趣话:“叔啊,你那腿啥时候吃啊?”大家才又腾起了笑声。
当时住在那里,家庭般的温暖,加上亲身参与轰轰烈烈的生产建设热潮的鼓动,一时激情四溢,燃起了蓬勃的创作欲望。于是,利用两个晚上写出一篇纪实小说《搬家》,内容是:河湾村历年遭受辽河侵袭,为了保护农田修堤筑坝,社员赵老明需要搬家,这便产生了公私矛盾,经过一番家庭内部的纷争、激辩,最后是小局服从大局。当时投给了《辽宁日报》文艺副刊。由于紧密配合当时中心工作,又热情颂扬了农村基层先进人物,很快就刊发出来。得了四十八元稿费,献给生产队,买了一套锣鼓和高音喇叭。
后来参观县里的工厂,还写过一篇《沸腾的春夜》,通过工厂夜战中发生的矛盾冲突,刻画一个爱厂如家、刚直不阿的老工人形象,刊发在《营口文艺》上。作品生活气息浓厚,语言比较鲜活,但纯属纪实,人物个性特征不突出,艺术水准不高。
那时的干群关系、上下级关系,还是界限严明的;但到了乡下,由于强调领导干部要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上下级关系有所淡化。这样,我这个普通中学教师,便有机会和短期下放劳动的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睡在一铺炕上。我们每天挑土筑坝,或者“放秋垅”——用锄头铲垅台的两帮,破坏土表的板结层,改善土壤中空气和水分条件,利于作物成熟。热极了便扔下锄头,一头扎进辽河里,游两圈,然后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继续钻高粱棵子。晚上回屋,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是,由于两人都喜欢文学,躺在炕上,还是经常“山南海北”地闲唠,用今天时髦的话说,是“平等对话”。
一天早起时,他问我:“是不是就想这样趴在被窝里睡下去,再也不起来了?”我点头称是。他说,这种最先萌动的念头——“动念”,反映意念的原生态,是直觉性的。一经觉醒过来,就进入了理智的判断、理性的辨识,这时,“动念”就为“转念”所取代,呈现理智、清醒的状态。
我说,在沈阳师范学院读书期间,听冉欲达老师讲过这个问题。话题是从京剧《捉放曹》说起的。曹操错杀了吕伯奢及其全家,陈宫看清了他的奸雄本质,想在曹操熟睡时,把他一剑斩之;但后来经过仔细掂量,还是甩手走开。《三国演义》第五回有这样一段话:“却说陈宫临欲下手杀曹操,忽转念曰:‘我为国家跟他到此,杀之不义。不若弃而他往。’插剑上马,不等天明,自投东郡去了。”冉先生说,“转念”是一种理智取向,和它相对应的是“萌念”或曰“动念”,属于情绪反映,所以古人有“初念浅,转念深”的说法。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相处得比较融洽。话题很宽泛,除了避谈政治问题,有关诗文掌故、社会风情、日常伦理等议论得较多,有助于我开阔视野、增长见识。
到了秋后,县委、县政府组织各乡镇一把手南下“取经”,实地学习办公社的经验,亲身感受“大跃进”的气氛与成果。我被抽调做随团秘书,一路上,负责写稿和照相。半个多月时间,先后到了河北、山东、安徽十几个地、县。在河北徐水,看到“万头猪场”,还参观了密植稻谷的超高产田图片展览,后来知道是县里领导弄虚作假,欺骗中央的,但是,当时我都深信不疑,还把这些绘声绘色地写在《南天取经集》里加以宣扬。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我们到过的许多地方,特别是山东的寿张、阳谷一带,都介绍了地瓜“粗粮细做”的经验,并赠送了一些样品。我背了满满的一提包。一天午后,我在安徽淮北濉溪一家照相馆里冲洗相片,回来晚了,没有赶上饭时,空着肚子躺在床上。夜间,饿得胃肠咕咕地叫,我便从带回的地瓜饼干中,选一些加工细致、口感良好的饱吃一顿。竟然忽略了这是回去后要在全县推广的样品。返回县城后,县里召开三级干部广播大会(主会场之外,各乡都有分会场),由王县长传达、介绍南下取经收获,在谈到“粗粮细做”经验时,他说:“本来,还有几样标准很高的地瓜饼干,可惜路上被随团的王充闾给吃个精光,大家就看不到了。”这样,我的大名就在全县传扬开来,很多人都知道有个“专吃最好饼干的王充闾”。
南下归来后,我就被调到盘山县报社。下乡采访总要背上一个带有方形皮套的照相机。这天,骑着自行车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荒村,竟然被一个老太太当成了劁猪的,非得拉我到大队部(村委会)去,不依不饶。估计她是前几年从关内移民过来的,彼此说话都不太懂。这时,正好过来一个骑马的乡干部。我觉得来了“救兵”,便请他帮助疏通一下。原来,老人家的公猪前几天劁过之后,发病死掉了,她要索赔。那个“动刀的”也是个高个小伙子,也骑自行车、背着一个皮匣子。看来是认错人了。为了证明真实身份,我把记者证递给这个乡干部看,他瞄了一眼,扑哧笑了,说:“原来你是那个吃饼干的。”
笑话过后也就淡忘了。可是,当时我竟没有深入去想:既然亩产十万斤的稻、麦高产田那么多,粮食堆得如山如阜,多少年也吃不完、用不完,那么为什么还要在地瓜上大做文章?看来,当时的思维方式、思想观念确实存在着很大的盲区,在政治和文化的双重规约下,竟然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没有多问几个“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