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的这场火灾,并非庚子年中正阳门所遭受的唯一劫难。仅两月后的七月二十日,联军攻城,在正阳门亦发生了激战。有史料可稽者,如镶红旗汉军副都统色普征额,当日即驻守在正阳门。因“洋兵逼近,兵勇溃退”,见势有不支——
遂具衣冠,危坐官厅。至酉刻,洋兵由东棋盘街攻占正阳门,为巨炮轰击,立即阵亡。
其子当日驻守德胜门,兵败后得知父亲遇难,“往寻父尸”,已经无从寻觅。虽然时人对于城守失利、联军入城,曾经有过以高固如北京城墙的“天下之坚城”,“若守得其人,虽以十攻一,难期必胜” 的批评,但仅由色普征额这一个案,仍可想见当日的惨烈情形。次日也即二十一日,“美兵在正阳门上发炮” ,则城楼已沦为外兵进攻皇城的据点,此后即为联军所据守。
至当年八月初三日夜,正阳门楼再次起火。五月中义和团所烧者为箭楼,此次则为正楼。据时人记载:
(八月初三日)夜间十一点钟,正阳门城楼被焚。火势凶猛,合城皆惊,至天晓方熄。
李希圣记此事在八月初四日,“焚正阳门城楼,火光照数里” 。两说相较,应以前者所记时间更为精确。或许是时势变迁过巨,这一次的正阳门劫难,比起五月二十日的火灾来,显然远未引起都人的注意。稍详细的记载,只有仲芳氏所云:“后层城楼门,洋人欲在楼上屯兵,已经打扫干净。今天火自焚,决非人力所燃。” 尽管后来曾流传有正阳门楼为联军所焚的说法,但据时人所言,确实不应为洋兵故意纵火,只好归之于“天火自焚”。其中的具体情形,也许已难考辨,但经过五月与八月这两次火灾以及七月中的战火,正阳门从箭楼到正楼,均“焚烧罄尽” ,坍毁倾圮,“已失数百年来巍奂之美观;旧迹留者,仅一二耳” 。
作为帝国观瞻所系的正阳门,其历史悠久的巍峨城楼,在庚子事变中,一毁于拳民肆扰之时,再毁于联军驻京之后,所存者仅颓垣焦壁。相对于事变中帝国所蒙受的列强宰割之辱与清廷威望的一落千丈,这一事件无疑最堪作为富有象征意味的符号。而若继续考察庚子事变以后有关正阳门的遭遇,则可以发现其作为符号所蕴含的意味,在清末仍然得到丰富的延展。
焚烧后的正阳门,在庚子后所面临的第一次修整,乃是出于帝后自西安回銮的仪式需要。当时陈夔龙、张百熙等奉命承修跸路工程,专为修整回銮所经路面,正阳门自然在必经路上。然而时间所限,来不及照原样修筑城楼。该大臣等于是想出替代之法:仿照门楼的样式,“先于内外城门上搭盖彩棚两座,藉壮观瞻”。 庚子和议达成,两宫回銮,这一结局给当时的少数“乐观派”甚至带来了清室“中兴”的想望。正阳门处费帑数万金搭盖“亟其壮丽”的彩绸牌楼 ,无疑蕴含着大乱甫定后的喜庆意味与恢复皇室体面的初步努力。只是时人心境多已不同。1902年初在上海发行的《政学报》创刊号卷首,刊有署名“蛮公”的一首《霜花腴》,词云:
重来望眼,怅凤城、斜阳一角红残。断郭沙埋,废楼菭上,西风怕忆当年。泪珠暗弹。问暮云、如此江山。甚秋魂、化鹤飞归,翠芜千里怯霜寒。
只恨道傍杨柳,倚春波、轻薄作絮漫天。水冷萍枯,霜干萚扫,三更啼剩红鹃。梦中采莲。剖苦心、芳薏难传。纵千门万户萧条,桑田遮暮烟。
据词作标题,该词系辛丑九月,作者入京行至永定门,见到一片破郭颓垣,并闻正阳门城楼余址将建彩殿迎銮,有感而作。《政学报》以张鸿为主编,张氏有号曰蛮公 ,故此词应出自其手笔。张鸿出身常熟世家,在晚清诗史上以“西昆派”领军闻名,还曾撰《续孽海花》小说,将曾朴该名作续写至庚子以后。光绪丙申(1896),张鸿考取总理衙门章京;甲辰(1904)中进士。这首《霜花腴》作于1901年秋天,其时永定门附近一片颓败景象,“汽车直达天坛”,与庚子变前相比,无疑迥若隔世,故而词中一意抒情,从“怅”“怕”“怯”“恨”等情感动词,到“斜阳”“断郭”“枯萍”“暮烟”系列意象,一种衰颓情绪萦绕全篇,可见作者心绪,正阳门城楼将搭建迎銮这一消息只是益增感慨而已。“问暮云、如此江山”一句,更是道出了对帝国晚景的真切感知。尚可言及的是,此词词风堪称雅正,而除“断郭”“废楼”两词勉强可算实写之外,其余无一语可以见出词人书写对象乃是永定门附近所见,春波飞絮、“水冷萍枯”之谓,更与九月城门之景渺然无涉,只好托作梦中所见。可见这一古典文学体式即使在具有天分的作者手中,也已经失去了书写具体对象的能力,而沦为拘泥于固定表达范式的类型化抒情方式。此已是题外话。
慈禧回銮时正阳门城楼上的彩牌楼
(引自赵健莉编著《庚子之变图志》,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第206页)
回銮之后,正式修复正阳门楼的提议也曾一度提上日程。据王照的记载:“回銮未数日,大臣即议筹款建正阳门楼。皇上曰:‘何如留此残败之迹,为我上下儆惕之资。’而太后以诸臣之议为是。”所谓“儆惕无忘蒙难艰,盈廷献媚壮观瞻” ,这一传说延续了当时舆论中流行的帝—后对立模式,光绪帝以儆惕知耻的明君形象出现,正符合维新派“保皇”的立场;字里行间同时体现出的对于修复正阳门的否定态度,显然也不以装点朝廷门面为然。尽管这段记载属于野史,未知可靠性如何,但正阳门的修复在回銮伊始至少曾经讨论,却是事实:陈夔龙在銮驾行至河南时蒙恩召见,即曾“将估修工程情形面奏在案” 。作为顺天府尹与承修跸路工程大臣,筹划修复“为中外人士所瞻仰”的正阳门楼,自然是陈夔龙分内之事。但陈氏辛丑中即经外放,从顺天府尹任上离开,此事因而也就不在其管辖之内。此后一段时期亦再“无人过问” 。诚然,一方面是大乱甫定,新政初举,百废待兴,无暇顾及这一仅作为“符号”存在的景观;另一方面,修复工程费用浩繁,而辛丑定约之后,尚需向列国赔偿巨款,“户部度支奇绌,一时恐难筹巨帑” 。由此看来,门楼的修复,似乎也成为遥遥无期之事。
正阳门暂被遗忘的这一局面仍然由陈夔龙来打破。壬寅(1902)八月十八日,漕运总督任上的陈夔龙上了一封奏折,指出因“饷需不济”而令正阳门“修复无期”,“似不足以壮三辅之黄图,严九门之锁钥”,“疆臣职居外府,允宜拱卫神京”。因而陈夔龙提出,拟将自己“节省廉俸所入”的一万两银,用来报效朝廷,作为修复正阳门之用。漕督之职在当日虽已濒临终结,却仍不失为肥缺:每岁仅养廉银即约近万两,“公费”亦如此数。尽管如此,庚子以前,陈夔龙一直为小京官,所入不丰,此时外放才过一年,即捐出万两之数。对清室的耿耿孤忠之外,其自谓“素崇节俭,不尚奢靡”,一定程度上恐亦系实情。 陈氏进而希望此举在各省督抚中能够起到表率作用:“首先提倡,量力报效,作众志之成城;庶几集款非难,鸠工自易”;“各省大吏服官之久,受恩之重,急公好义,谅不乏人。如能踊跃输将,不难同襄盛举”。 这一举动,在陈夔龙自己,未始不带有几分自得,日后回忆时曾自咏:
凤城楼观五云中,劫火飞灰列炬红。不惜黄金召鼛鼓,葵倾芹献两心同。
陈夔龙与夫人这番“葵倾芹献”的效忠盛意,自然为清廷笑纳。但陈氏预想在自己的倡率之下,全国二十一行省,“大省报效二万,小省报效一万,可凑集数十万,何难克日兴修”的局面却迟迟未出现。各督抚对于陈夔龙的这一号召“皆置若罔闻”。据陈氏回忆,沉寂一段时间之后,“某督入觐”,方始面奉懿旨,“谓门楼为中外观瞻所系,急须修建”,并责备“各省督抚受恩深重而竟置之不理,不知是何居心”。该督承旨电商各省,方才凑集银两,动工兴建。可见仍是在慈禧的旨意下,正阳门的修复才得以实现。陈夔龙此处所称的“某督”,由后来承担修复工程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当时的直隶总督袁世凯。但各省被劝捐的银两,也并非如陈夔龙一般由俸银所出,而是“均系提用正款,并求一解私囊而不可得”。甚至在修复工程的正当性上,当时督抚间也出现了异议。陈夔龙记云:“南省某督素负盛名,至谓如此巨款,可惜徒事工作。何不移作兴学之用,较有实际。” 新政初开,兴办学堂、鼓吹教育兴国,是一时最为流行的思潮。在思维较“新”的南方督抚看来,耗资数十万两兴建徒供观瞻、并无实用的正阳门楼,乃是巨大的浪费;但在忠心清室者如陈夔龙的眼中,正阳门却与皇室的体统尊严息息相关,其中未必不寄托着朝廷振兴、千秋万代的念想。在正阳门修复与否这一问题上出现的歧议,也暗含着“趋新”与“守旧”两派之间的观念出入。
正阳门修复工程最终由于慈禧的旨意而付诸实行。壬寅(1902)十一月廿六日,朝旨令直隶总督袁世凯、顺天府尹陈璧“核实查估修理”正阳门工程。袁、陈二人于次年(1903)二月廿三日覆奏,酌拟出修复的大致规格。其时正阳门楼原来的规模已无从稽考,工部案卷亦在庚子之乱中荡然无存。经承修大臣丈量原址,并比照左右两边的崇文、宣武二门规格,最终拟定“正阳门大楼自地平至正兽上皮止”,为“九丈九尺”的规模,较崇文、宣武二楼均高出一丈六尺有奇。修造正楼及箭楼,拟共费银近四十三万两,预定工期则为三年。四月十一日,奉旨依议。
癸卯(1903)闰五月中,正阳门楼修复工程祭土开工。 然而这一工程似乎进展并不顺利。一年之后,也即甲辰(1904)六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第六期“时评”栏,有《正阳门之大工程》一文云:
正阳门楼工程,自去岁开工以来,因木料一时购办不齐,是以停工至今。闻工程处接其采买木植委员厂商等来禀,略称委员等自去秋附轮南下,由皖至湘至鄂,设法购觅,尺寸率不合格;黔中虽有大材,而又难于转运;现已分赴南洋各埠采办,倘仍不合式,或不足数,只得赴美采买云云。观此,恐正阳门工程,一二年内,未必能竣。夫正阳门一隅之防卫耳,疆吏前既报效巨款,今又以采办材木,骚扰各省不已,又赴南洋,更拟赴美,区区一城楼,而竟动一二年之大工。以为壮观瞻耶,而当此国帑奇绌,百端待举,何忍以有用之财,弃之无用之地?以为自卫计耶,则京城一隅,非能守地,联军恶剧,殷鉴不远,盍图其远者大者乎?
门楼修造,需向南方采买木材,在民间舆论中,即直道这一举动乃系“骚扰各省”,进而更从实际用途角度,质疑正阳门楼工程的正当性。所谓“盍图其远者大者”,实即是前引“南省某督”所谓“何不移作兴学之用”的婉转表达,可见这一立场在朝野之间亦有共通性,正阳门楼修复工程遇到的舆论阻力可以想见。
这一采买木料的准备工作,至次年春天似终于得到解决。乙巳(1905)三月,北京《京话日报》第二百四十二号有《正阳门木料运到》一则新闻,云:
正阳门楼,应用的材料,运来不少。大东沟来的大木,有一千多根;福建樟木料八百余根;新加坡油木料四百余根。承修大臣陈侍郎,派监工委员去收,现在已经到京。
此处所说运至之“新加坡油木料”,应即是前引文中“分赴南洋各埠采办”的效果;“大东沟”应指辽宁大东沟,以甲午海战的发生地而闻名,其时也是重要的木材集散地。值得注意的是,该篇新闻之前,为《大臣不以修牌楼为然》一则消息,引用他报所载某大臣批评东交民巷重修牌楼的传闻,并云:“外人都暗暗的冷笑,这样的粉饰太平,中国怎能够自强。”《京话日报》馆处京城,此处所发议论,一再申明批评的主体乃为“某大臣”及“外人”,与上海《东方杂志》的正面论说相比,显示出报人的谨慎,然而立场的传达仍相当明确。《正阳门木料运到》一则新闻紧随其后,虽然纯用白描,但从作者强调所用木料之多、来源之广的笔调口吻,以及报纸的版面编排顺序,仍可体会出文字背后的良苦用心。可见无论南北,舆论对于修复正阳门楼工程的华而不实有着一致的批评。
木材问题得以解决,城楼建筑已非难事。修复完工之后,“都城百雉顿复旧观” 。在时人眼中,新门楼“犹颇壮丽”。大门附近的荷包巷“商业街”,宣统元年(1909)由“商人集资,奉准内务部修复”,次年(1910)夏竣工,“各行旧商,仍复迁回原住房舍营业”。附近的大栅栏,庚子之后也次第修复,且更增添了新的建筑,如大观楼、第一楼等,“更愈增华丽”。 如此种种,尽管呈现出一派“光复”气象,但变迁的痕迹仍难掩盖。仅就城楼本身而言,前文所引报载消息已有或将赴美采买木材的传言。虽未知是否付诸实施,而野史已记载陈璧主持修复工程时,为求省费,将门楼梁柱之“向用黄松者悉改用美国松”,“宫阙之用洋松,实始于此”。时人联翩付诸吟咏,甚至发出“求材可叹中原乏,别采洋松到海隅”的弦外之音。 修筑之费预计四十余万两,实际可能有所超出,传闻中则演变成“六百万两”。且传说陈璧在修复工程中,将城墙上“坚细无比,皆镌有金元年号等字”的旧式巨砖,“易去贩卖者不少”;又云门楼旁边关帝庙中的“关帝像系金身,亦为陈易去”,因而“当时颇有诟其贪者”。时人且慨叹:“今观此城,外表甚新,而坚固则不如前,六百万之费,殊为不值。” 诸多轶闻传说,其间共通的乃是今不如昔、帝国没落的现实感慨。就连香火繁衍三百余年的关帝庙,在庚子之后,虽然庙像“岿然尚存” ,却也已经“无人往祷”,“伏魔之灵异,亦随劫火以消沉” 。种种迹象,昭示的其实是正阳门楼虽经重建,但已貌似神非;其曾经象征的意义与内涵,已然随着火灾灰飞烟灭、消沉殆尽,再也无法修复了。
其实,早在庚子联军入京之后,正阳门作为分隔内、外城门禁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联军在京期间,曾擅自在正阳门东水关辟一新门,以便往来 。不止如此,庚子九月十六日“进正阳门游玩”的杨典诰,尚见到如此情形:
见皇城被洋兵每隔数十步穿一洞,或拆去数丈,以通车马出入。午门内外任人行走,以乾清门为止步,车辆可由午门穿至东西华门。又见大内之黄缎铺垫黄毡等物,用大车拉出,洋兵以为坐卧之用。
稍早的闰八月初六日,恽毓鼎出行至此,亦见到“大清门至午门,重门洞开,驰车出入;美督住社稷坛,贸易者皆乘车直入”。或许是翰林的身份,让恽毓鼎对这一情形有着更为深刻的观感:“余每过之,伤心惨目,饬仆夫仍绕石栏外行,不敢逾越尺寸也。” 个人的自律并不能挽回时势变迁。即便在联军退出、两宫回銮后,京师内城向来严格的门禁制度,也终于逐渐松弛,而以曾经“终年不启”的正阳门的改变为代表:
自光绪庚子拳匪肇祸后,外人以此门密迩使馆,时闭时启,出入不便,要求弛禁,许之。顾初犹左右虚掩,继乃虚掩一门。至光、宣间,则上半夜启左门,下半夜启右门,于是车马杂遝,终夜有声,而交通大便矣。
正阳门作为符号的意义在此再次被赋予丰富的诠释空间。昔日只向皇室开放的内城正门,先是在庚子年中被联军强行打开,继而在外人的要求之下合法弛禁,这一变化之间所流失的,正是清廷作为至高统治者的无上尊严和神秘感,亦可视为“民间”地位崛起、皇权神话消退的表征。
门禁松弛之外的又一重变化,是和议中由于使馆界限扩张,以致正阳门内东棋盘街附近区域也被划入使馆区内。火灾前棋盘街的繁华气象难再重现:“今东面为美国操场,西面亦仅商店数家,千步廊更无可考,惟周围石阑尚存。” 此一变化,令人一入正阳门,即“未免有黍离麦秀之感”,时人甚至将此归咎于李鸿章议约的失误。 而义和团运动中被团民大肆拆毁、甚至有翰林建议毁去路基的铁路,庚子后卷土重来且变本加厉:庚子以前,火车至京者尚止于永定门外的马家堡,并不入城;但和约议定后,京奉、京汉两条线路各自由永定门、西便门附近通轨入城,俱达于正阳门,“铁轨直贯禁城,而有正阳门车站” ,“论者以为外城之守已失” 。京津一段铁路,更约定由外国军队保护。时人诗云:
直见飙车薄九阍,挛鞮劲旅正蜂屯。如何荡荡皇华路,翻仗西师护北门。
正是这一情形的生动写照。至于民国以后,正阳门及其附近区域的格局再度变迁,则已不在本文的叙述范围之内了。
尚值得一提的是,清民之际以属“西昆派”闻名的常熟诗人孙景贤,在其为数不多的存诗中,有《正阳门行》一篇古风。诗篇起首,在简要叙述当下“正阳门外气象新”“往如流水来如云”的热闹景象之后,即转入正题,也即对庚子之变的回忆:
道旁老翁独长叹,昔年胡虏来酣战。飞弹直逼青璅门,快马齐奔紫宸殿。此时登城徒歔唏,家家插竹标朱楣。三百年来惯浆食,伤心又竖顺民旗。中朝达官识时务,金缯都辇强胡去。裹头宫监传旨忙,残民喜见回龙驭。皇都非复一年前,妆点繁华信可怜。尽许赓歌归太液,还闻卤簿幸甘泉。中兴事业基哀痛,金床玉几难成梦。鸣毂能穿百雉高,禁门已失双犀捧。官家柔远万人知,一寸山河要护持。纵有亲王夸绣骑,纷纷走避虬髯儿。虬髯气概本豪壮,摇鞭走马怒相向。扶醉曾诃豹尾车,寻芳更入蜂窠巷。左呼右走尽锦衣,坐令万姓暗嗟咨。生儿不羡为卿相,羡为胡人作厮养。先朝云物皆零落,唯有梨园盛弦索。紫髯供奉九天归,至今犹唱升平乐。呜呼世事如转轮,我闻此语重逡巡。翠微残局不可道,黄旗皇运何无人,却令羁客徒沾巾。
前文曾引张鸿撰于辛丑九月的《霜花腴》一词,乃是作者见永定门附近衰败景象、复闻正阳门上将搭建迎銮牌楼有感而作。孙景贤正是张鸿的同乡弟子。《霜花腴》发表于1902年以张氏为主编的《政学报》上,该报也发表署名“希孟”的作品,“希孟”正是孙景贤之字。可见后者亦参与《政学报》的撰稿,张鸿《霜花腴》词必然为其知晓。从而《正阳门行》一诗的题材选择亦是渊源有自,在对这一史事的文学书写上与乃师一脉相承。从“先朝云物皆零落”句看,此诗撰写时间应在民国初年。“皇都非复一年前,妆点繁华信可怜”,或者即指辛丑回銮、诸大臣等在正阳门处搭盖彩绸牌楼等情形;“鸣毂能穿百雉高,禁门已失双犀捧”,应指庚子以后、火车直达正阳门这一事实;所谓“中兴事业基哀痛,金床玉几难成梦”,叹惋的则是清末十年朝廷改革事业的付诸东流。诗意所指,多与张鸿《霜花腴》之作遥相呼应。作为吟咏当代史实的长篇叙事诗,《正阳门行》与孙景贤的名作《宁寿宫词》差可并论。作者意在歌咏清末史事,从庚子之变、华洋关系直叙述到时代更替的沧桑之感,抒情与述论并行,而以正阳门这一象征贯穿全篇,为该城门及与之相关的清廷命运留下一篇诗史,与其师《霜花腴》词作对读,更可说为庚子之变中的正阳门留传一则文学史故实。
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902年1月7日),自西安回銮的慈禧一行行抵京城,由正阳门、大清门次第还宫。观礼的时人心中,仍激动地抱有“从此金汤巩固,气象更新,有道之基,与天无极焉” 的美好期待。但新政带来的“中兴”幻象转瞬破灭,清廷威望日挫,帝制最终迅速走向终结。作为一个最具象征性的符号,正阳门的遭遇,也许正如同其本来被期待的那样,与清室的命运呼吸与共地联系在了一起。火灾劫难过后,尽管经过了以陈夔龙为代表的效忠者的竭力修复,却仍然难以挽回其没落的命运。而这一结局的开始,至少可以回溯到庚子五月二十日,义和团引起的那一场火灾。这之中偶然与必然的纠结,仍然是一个言之不尽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