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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学在二十一世纪如何“接着讲”

一、中国美学在二十一世纪能否有新的创造

我认为,中国美学在新世纪里能够有新的创造,理由是:

第一,中国学界已经初步形成了这样的共识:立足中国文化,吸收世界学术成果,这是今后学术发展的大方向。

第二,中国美学界已经有了比较厚实的学术积累和人才储备,也有了比较畅通的学科综合和国际交流的渠道。

第三,新的时代条件给我们提出了新的理论上和实践上的问题,其中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就是人们的物质追求与精神生活之间失去平衡。中国当代美学应该回应这个时代要求,更多地关注心灵世界、精神世界的问题。

这种新的创造,应该体现在美学理论的核心区域,应该有一个稳定的理论核心。这是我们努力的目标。

二、人文学科的理论创造必须“接着讲”

人文学科的新的创造必须尊重古今中外思想文化的经典创造和学术积累,必须从经典思想家“接着讲”。

“接着讲”,从最近的继承关系来说,就是站在二十一世纪文化发展的高度,汲取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积累的成果,吸收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熊十力等学者的学术成果。对中国美学来说,尤其要从朱光潜“接着讲”。之所以特别强调朱先生,主要是因为他更加重视基础性的理论工作,重视美学与人生的联系。朱先生突出了对“意象”的研究。这些对把握未来中国美学的宏观方向都很有意义。宗白华同样重视“意象”的研究,重视心灵的创造作用。宗先生从文化比较的高度阐释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髓,帮助我们捕捉到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和亮点。宗先生的许多深刻的思想可以源源不断地启发今后的美学史、美学理论的研究。

学术研究的目的不能仅仅限于搜集和考证材料,而是要从中提炼出具有强大包孕性的核心概念、命题,思考最基本、最前沿的理论问题。从朱光潜“接着讲”也不是专注于研究朱光潜本人的思想,而是沿着他开创的学术道路,在新的时代条件、时代课题面前做出新的探索。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学术焦点,这形成了每一个时代在学术研究当中的烙印。“接着讲”的目的是要回应我们时代的要求,反映新的时代精神,这必然推动我们对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等前辈学者的工作有所超越。

三、提出“美在意象”的理论框架是“接着讲”的一种尝试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条“接着讲”的路线,逐渐形成了一个以“美在意象”为核心的理论框架。2010出版的《美在意象》一书(2009年出版的《美学原理》是这本书的黑白插图本),对理论框架做了比较清晰和比较全面的论述。这个理论框架有三个核心概念:意象、感兴、人生境界。

第一个概念是“意象”。《美在意象》审视西方二十世纪以来以海德格尔等人为代表的哲学思维模式与美学研究的转向,从对美的本质的思考转向对审美活动的研究,同时,又通过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中国美学研究的反思,特别是审视长期以来美学界主客二分认识论模式所带来的理论缺陷,将“意象”作为美的本体范畴提出,将意象的生成作为审美活动的根本。“意象”既是美的本体规定,又是对美感活动的本体规定。在审美活动中,美与美感是同一的,它的核心就是意象的生成。由“美在意象”这一核心命题出发,这本书讨论了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等诸多问题,认为它们虽分属不同的审美领域,但本体都是意象的生成。许多美学命题与概念都可以在“美在意象”这一观念下被赋予新的意义与理解。

第二个概念是“感兴”(体验)。我在书中指出,美感不是认识,而是“感兴”(体验)。“感兴”是中国美学的概念,它的内涵相当于西方哲学中从狄尔泰到伽达默尔所说的“体验”。我以王夫之的“现量”说来界定“感兴”。“现量”有三层含义:一是“现在”,美感是当下直接的感兴,就是“现在”,“现在”是最真实的。只有超越主客二分,才有“现在”,而只有“现在”,才能照亮本真的存在。二是“现成”。美感就是通过瞬间直觉而生成一个充满意蕴的完整的感性世界。三是“显现真实”。美感就是超越自我,照亮一个本然的生活世界。

第三个概念是“人生境界”。冯友兰先生说,“人生境界”的学说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最有价值的内容。审美活动可以从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质和文化品格,但审美活动对人生的意义最终归结起来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

这三个概念构成了“美在意象”这个理论框架的核心。

这个核心在理论上最大的特点就是重视“心”的作用,重视精神的价值,讨论美学的基本问题和前沿问题的新意都根基于此。这里的“心”并非被动的、反映论的“意识”或“主观”,而是具有巨大能动作用的意义生发机制。心的作用,如王阳明论岩中花树所揭示的,就是赋予与人无关的外在世界以精神性的意义。这些意义之中也涵盖了“美”的判断,“离开人的意识的生发机制,天地万物就没有意义,就不能成为美”。自然美的本体也是意象,没有人心的“照亮”,自然界就无所谓美和不美。单单观察、分析自然风景本身,或者抽象地谈论人与自然界的互动,都无法说清自然美的生成。当前受到普遍关注的西方“生态美学”常常忽视人心的作用。如果仅仅把尊重自然生态的理由归为万物的“权利”或者人类的长远利益,那还是一种主客二分的、功利的态度。中国古人对于自然万物的态度来自于生命共同体内部的沟通乐趣,这种沟通就体现为对于“鸢飞鱼跃”的意象世界的欣赏,是出于心灵深处的精神体验。从这里可以看到中国美学在当代前沿问题上的高度。总之,“美在意象”的命题突出强调了意义的丰富性对于审美活动的价值,其实质是恢复创造性的“心”在审美活动中的主导地位,提高心灵对于事物意义的承载能力和创造能力。

提出这个理论核心,并不仅仅是出于一种美学知识体系建设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突出审美与人生、审美与精神境界的提升和价值追求的密切联系。美的本体之所以是“意象”,审美活动之所以是意象创造活动,就是因为它可以照亮人生,照亮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美学研究的全部内容,最后归结起来,就是引导人们去努力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使自己具有一种‘光风霁月’般的胸襟和气象,去追求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和更有情趣的人生。” 真正的中国美学的研究,不仅可以使人们获得理论和知识的滋养,培养起纯理论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可以使我们更好地感受人生、体验人生,获得心灵的喜悦和境界的提升。这样的美学,是对于时代要求的一种回应。

四、“美在意象”的理论核心是对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继承

中国文化包含有极其丰富的美学理论的资源。我们建设当代美学,解决美学的核心理论问题,可以从中国文化中去寻找理论资源。

我在《美在意象》中,引用柳宗元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命题来消解实体化的、与人分离的“美”;引用马祖道一的“心不自心,因色故有”的命题来消解实体化的“自我”;引用王夫之的“现量”说来界定和分析“感兴”(体验);还引用了孔子以来历代思想家关于人生境界的论述。这样,就使“美在意象”的框架从理论内核上带有中国的色彩。 “美在意象”的理论核心,突出心灵世界和精神价值,突出人生境界的提升,正是对于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继承

中国美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它不是少数学者在书斋中做纯学术的研究,而是与人生紧密结合,它渗透到整个民族精神的深处,因而对中国的文化发展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

中国从孔子开始,一直到蔡元培,历代思想家没有一个不是重视美育的。孔子提倡诗教、乐教,提倡“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就是强调审美活动要参与塑造人格,进一步,还要参与塑造整个民族的精神。从孔子开始,中国哲学逐渐形成了人生境界的学说。人生境界的学说就是塑造人格、塑造民族精神的学说,而审美活动在其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受中国美学的影响,中国传统艺术都十分重视精神的层面,重视心灵的作用。宗白华讲中国艺术,强调中国艺术是一个虚灵世界,是一个“永恒的灵的空间”,强调中国艺术是“世界最心灵化的艺术,而同时又是自然的本身”;他提醒大家要特别注意中国的工艺器物、艺术作品的虚灵化的一面,并且与《易》象相联系,更多地体验“器”的非物质化的一面,与“道”可以契合的一面。中国艺术家追求“意境”,“意境”就是艺术作品显示一种形而上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所以,宗白华在他的著作中多次说过,中国艺术常常有一种“哲学的美”,中国艺术常常包含一种形而上的意味。这几年,国内引进了一些西方汉学家对中国艺术的研究成果,他们特别喜欢把中国艺术从“物”的层面去考证和分析,而完全抽走精神的层面、审美的层面,抽走宗白华所强调的虚灵化的层面。在他们那里,中国艺术不再是“永恒的灵的空间”。这样,他们的研究实际上完全否定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的价值。

中国美学也广泛地渗透到中国广大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当中。中国老百姓在普通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都着意去营造一种美的氛围。我们从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清代李渔的《闲情偶寄》和今人王世襄的《锦灰堆》这些著作中,可以看到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情趣,可以看到中国美学和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有多么紧密的联系。

这是中国美学的理论品格。“美在意象”的理论核心继承了中国美学这种理论品格。

五、创建中国特色的美学学派是否可能

我在十多年前出版的《胸中之竹》一书的自序中,曾提到创建学派的问题:

任何一场大大小小的学术争论,都会有不同的观点,或者说,都会分成若干派。但这还不是学派。学派的形成,有几个基本的标志:一要有自己的理论观点和理论体系,二要形成独特的治学风格,三要有创造性的学术成果,四要有一支优秀的学术队伍。一个在历史上发生过积极影响的有生命力的学派,总是在不同程度上从某个侧面反映了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

在我国的美学领域,还不能说已经有了真正的学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学讨论中的几大派,可以说是学派的雏形。接下去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学术研究和学术讨论中断了十年,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美学讨论中的几大派别没有可能发展成为真正的学派。

但是现在历史条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深刻的变化。

我们进入了一个改革开放和实现现代化的时代。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实现伟大复兴的时代。这样一种时代条件,使得在学术领域创立新的学派,成了一种需要,同时也有了现实的可能。

中外学术史告诉我们,没有学派,就没有理论的原创性;没有学派,就没有真正的百家争鸣;没有学派,就没有学术的大发展和大繁荣。

我在那里讲到创建新的学派的需要和可能。我想借今天第十八届世界美学大会的场合重申这个想法,特别就中国的美学学科来说,创建新的学派,现在确有一种现实的可能性。这主要就是因为我们有了一开头提到的那几个条件:学术界对于学术发展的方向形成了共识,有比较厚实的学术积累和人才储备,有比较畅通的学科综合和国际交流的渠道,新的时代给我们提出了需要回应的新的理论课题。

我想,我们应该有这样的信念。当然,这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许要经过两三代人的努力。但是,我们从现在起应该确定这样一个目标。

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学派,关键是如前面所说的,要在美学理论的核心层进行新的理论创造,要有一个稳定的理论核心。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特别重视吸收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等前辈学者的理论成果,包括吸收目前仍然不断地进行着新思考、新创造的张世英先生等老一辈学者的理论成果。撇开他们,一切从头来做,一切自我创造,是违背人文学科的发展规律的。这就是我所说的“从朱光潜接着讲”。提出“美在意象”的理论框架,是“接着讲”的一种尝试。不妥和谬误之处,请学术界的朋友们批评指正。

本文为作者2010年8月9日在第十八届世界美学大会上的讲演 KIfyqRXeJpZGULFr5kF1qkrDe4eI7hcFKBew29i4L4VZklue57BwaaxBoM5XGK7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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