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名叫李贵昌,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1959年在呈贡县、晋宁县和昆阳县三县合并后的高小生考中学时,成为3个县360 多名高小生中唯一一个语文、数学、政治三科满分的考生。即使是这样的成绩,他的中学、大学梦还是破灭了。原因是,那是一个以贫穷为荣的年代,我们家的家庭成分是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距地主仅两步之遥,离富农仅一步之遥。后来我才知道,中农分为三个等级,即下中农、中中农和上中农。贫农和下中农是无产阶级的代表,家庭成分是最光荣的。地主、富农是地主阶级的代表,是被斗争的对象。父亲是个有梦想的人,当时他的最大愿望是大学毕业后能当上一名工程师。但那时,家庭成分几乎完全直接影响着一个家庭的生产生活。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经常听到村里的广播通知:“地主富农,晚上七点到茶铺门口搬煤炭;地主富农,晚饭后到大队门前扫大街;地主富农,明天早上八点到中大沟修水沟……”这种通知不分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都能够听得到,安排的事情往往是又急、又脏、又累、又苦的重体力活,而且是不计工分的义务工。如果某人通知后不去参加劳动,即被视为劳动态度不端正、不愿接受劳动改造而成为下次批斗会的对象。时间一长,这些地主富农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只要广播一响,神经就绷得很紧,特别是听到“通知”两个字时,会打断家人:“别说话。”竖起耳朵认真听,只要是安排事情给他们做,正在吃饭的也会立即放下碗筷往指定地点赶,唯恐时间来不及而迟到被点名批评,住在邻近的会顺便叫上一起走。他们的意志早已被摧垮,不敢有自己的主张,让做什么就马上动手做,做完了好早点回家,不能讲任何的理由和条件,否则被视为劳动态度不端正,轻则遭村干部的斥责和谩骂,重则要被扣工分,甚至会被押到批判会上当典型,长时间跪着接受批斗。小时候只听老师在课堂上讲:“以刘文彩为代表的地主富农阶级,都是剥削劳苦大众的大坏蛋。”也常听广播里说“地富反坏右”之类的词汇,认为他们都是坏人。在这些20来个“地富反坏右”中,有3个精明灵活的,不管村干部说什么,都以举双手赞成,或是以“对对对、合合合、是是是”附和着。后来被其他地富反坏右更名:胡X顺、何X胯、徐X爬,意思是“顺胯爬”,没有主见,盲目附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到村里的地主富农们不怎么像坏人,看到他们处处小心,谨言慎行的样子和低人几等的自卑神情,心里反而产生了几分同情。今天想来,他们中的一些家庭的致富源于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几代人的辛劳、智慧和努力与付出。就像余华在《活着》中所写:“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
影响父亲没有上成中学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大哥、我的大伯李世昌是当时村子里仅有的12名初中生之一,当时算是村里的高级知识分子,除他外还有何尔忠、何尔昌、徐谨、李法4名新中国成立前毕业的老初中生,王之聪、徐仕福、倪信、张启、宋玉、徐仕坤、徐仕铎和他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初中毕业生,一个近2000人的大营村,当时就没有一个高中生,这12个人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村里的知识分子、文化人。他们承担着为村里的乡亲们代笔写信,写春联之类的义务。有的在大队当文书,有的在小队当会计。我的大伯则于1955 年毕业,1956年当兵,于3年后的1958年退伍回乡,被安排在村里的小学教四年级的课,每天12分的工分,当时教书只能是混口饭吃,也没什么报酬。到了1960年时,公社里给小学教师发补贴,分做三个等级,他评的是一级,每月有6 元钱的补贴。他的另一个叫于争的同事教的是五年级的课,被评为二级,每月拿5元钱补贴,比他少1元钱,当时的1元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大伯认为,于争教五年级比他教四年级付出更多,因为四年级的老师批作业的内容大多是生字、生词、名词解释、造句什么的,只要看通不通顺,大致意思对不对就可以了。而教五年级的于争则要批改作文,每个学生的作文不论长短都要通篇看,边看边做批改,耗时耗力,工作时间长,且他的教学水平也不差,认为于争老师应该评为一级,并就此事两次与校长朱光灿发生了争执,校长最后生气地说:“这事不用你管,你要教就教,不教可以回家。”我大伯一气之下离开了他工作两年的教师岗位,后来确实因为教师紧缺,学校和村里都想请他回去教学,他都拒绝了。因此,父亲考取中学时,村里的书记就以此为由跟朱校长说:“不要让李贵昌去读中学了,像他大哥一样,读出来让他教个学都不愿意。”我大伯不教学会对我父亲造成影响是他始料未及的,父亲的名额后来被安排给了一位姓李的贫农儿子。我父亲因为上不成中学而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白天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哭,晚上睡在床上偷偷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