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和母亲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父亲8岁的时候到万溪冲村舅舅家帮忙去看守果园，果园地埂上面是另外一家人的果园，也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肖策在看守他们家的果园，一开始因为生疏和不认识互不理睬。有一天肖策炖了一锅火腿骨头，叫父亲一起去啃骨头，父亲从8 岁开始，两人处朋友近70年。

父亲20多岁的时候，生产队分了一些宝珠梨，他就把梨拿到昆明去卖，旁边有一个卖核桃的陆良县的人，叫李石桥。短暂的攀谈以后，父亲给了他2个大梨请他吃，他捧了一大捧核桃请父亲吃，自此他们成了朋友。

李石桥很有进取心和开拓精神，后来他给乡里递交了申请，辞去了旧州村的支部书记职务，一门心思想自己做点事情。先是以4000元卖掉一间180平方米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围了几亩地，开设碾米厂和糖果厂，还挖了一个鱼塘养鱼。过年前他把鱼塘的水抽干，草鱼别人卖7元/公斤，他卖6 元/公斤，结果他的鱼一会就被抢光了，第二天他又以7元/公斤买了40多公斤去送人。父亲交往的多是一些类似的性情中人，大多性格开朗，为人豪爽大方，待人真诚，直言快语，他常以自己有一帮兴趣相投的朋友为荣。

父亲从小就当“官”，那个时候的大营村小学共有12位老师，500多名学生。他先后任班长，少先队一中队队长，大队长。国家提出“七亿人民七亿兵”的时候，朱光灿校长任正营长，他任副营长。每天早上带操，不管哪个班的学生打架斗殴，校长和老师都让他去处理。因此锻炼了他的能力，树立了正义和正气，在全校师生中有很高的威望。

父亲上小学时喜欢打弹弓，他是个左撇子，左手捏叉，右手捏弹，打弹弓的时间长了，本事长到百发百中。那时，老鼠、苍蝇、麻雀、蟑螂被列为四害，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灭四害的热潮，男学生要求每天交20对即20只麻雀的腿，有些男同学交不够，父亲经常超额完成。上学的时候一路打着去，放学的时候一路打着回来，晚上用手电筒到村子周围的树上去找着打，有单只的，有两三只站成一小排的，效果很好。那时的麻雀多得不计其数，危害极大，即便生产队安排专人计工分去驱赶，鸟群就采取声东击西或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战术与人周旋，驱鸟人也总是顾此失彼，防不胜防，虽然做了很多穿着旧衣服的稻草人扦在稻田里，胆子大的几天看着这些稻草人原地不动，就直接飞到头上站着示威，给胆小的壮胆，每只麻雀每天吃饱肚子是它们最起码的功课。在稻谷刚好做浆，还未成为米粒时，麻雀便会成群结队的，像人喝牛奶一样去吸食米浆，那段时间的麻雀又肥又胖，一个个长得毛光水滑的，凡被它们吸食过的谷粒就会变成空壳（瘪谷），粮食生产就会大大下降。以粮为纲的年代，人们吃饭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好，消灭麻雀和老鼠等有生力量是增产增收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每天消灭20只麻雀等于每天节约1斤粮食（如果以吸食米浆计算每只麻雀半两还不够），一年365（天） ×20只=7300只，每天可节约粮食365斤即182. 5公斤，真是小账不可细算。

父亲不但弹弓打得稳、准、狠，用手打石子的功夫也非常了得。有一次他和他的老三爷徐祖安边走边聊，看见前方的路上有一只麻雀一跳一跳地寻找食物，他说：“三爷，我一石子就可以把前边那只麻雀打死。”三爷说：“你能打死我就连毛带屎一起把它吃掉。”父亲自信地说：“看好了。”说完从路边捡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块拿在左手上，适当从路的左边绕开向麻雀走去。麻雀看到有人过来，一步一步跳向路的右边。父亲走得很正常，只是用余光看着麻雀，当他走到快与麻雀平行时，拿着石头的左手以最小动作，用寸劲把石头发射出去，麻雀被打出去1米多远，当即死亡。这一幕把站在30 米外的三爷看呆了。父亲拎着麻雀的脚走到三爷面前说：“三爷，来，请把你的麻雀吃掉。”三爷红着脸说：“哦！侄子，没有想到你还有这点本事，麻雀三爷就不吃了，佩服，佩服。”

由于父亲除“四害”的成绩很突出，13 岁的他被学校评选为灭“四害”的先进个人，作为全校学生代表，和赵彭轮校长一同到晋宁县（呈贡、昆阳、晋宁三县合并为晋宁县）去开经验交流推广暨表彰会。他的爷爷还给了他7 角钱。他和彭校长是自带铺盖走路去的，到了才知道学生不用交伙食费。父亲说：“那时候的7角钱可以买一升即5公斤的老苦荞。”

弟弟李猛出生才17 天就生病，之后连续几天连奶都不会吃了，父母亲心急如焚，无计可施。第21天时一看孩子就快不行了，呼吸微弱到连几根棉花丝放在鼻孔处也无明显的摇动，情急之下，父亲抱着孩子到马金铺老公路上去堵车，等了1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卡车，站在路中心的父亲连连招手示意司机停车，一看司机没有停车的意思，敏捷地闪到一边，就在卡车刚要错过他的一刹那，抱着孩子的父亲一个箭步跃上了驾驶室的脚踏板，左手掰住车门。驾驶员被他危险而又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大声训斥：“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父亲说：“司机同志，我的孩子不行了，我要去昆明儿童医院抢救孩子。”司机把车子停下了，让他坐进了驾驶室，看到孩子的状况时，司机也被他之前的行为感动了，说：“你抱好孩子坐稳了，我开快一点。”驾驶员以最快的车速，一直把父亲直接送到昆明儿童医院门口才停下，孩子终于得救了。后来父亲一直想找这位司机感谢一下，却一直没有办法找到。为此，父亲一直埋怨自己当时只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抢救孩子，没有问一下司机的单位和姓名。

母亲秦秀珍1岁多刚会扶着桌子走路的时候，外婆在厨房做菜，先炒了一碗肉摆到饭桌上，等她炒好第二碗菜端到饭桌上时，发现一碗肉被母亲用小手抓着快吃完了，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吃肉了，包括牛羊肉，鸡鸭肉等，无论谁劝她试着吃一点，她多次尝试，把肉放进嘴里就会恶心想吐，吃点猪肝之类的还行，肉类基本上就只会吃鱼了。 1970年时风调雨顺，生产队的粮食和经济都是丰收年，我们家分到了400多元的红利，是历年来最多的一年。正好马金铺塘子捕鱼卖，1. 2元/公斤，父亲让奶奶背着背箩去买鱼，买回了一条12公斤的大花鲢鱼，煮了一大锅豆腐鱼头，鱼身子就砍成4 厘米见方的小块，再用面粉与鸡蛋作为辅料调和后套炸，这样酥出来的鱼肉又香又好吃，可以存放十来天时间，每天煮饭时装一碗放在饭上面一起蒸了吃就可以了。鱼肉吃完后，父亲问母亲：“鱼吃够了没有？”母亲说：“鱼肉怎么会吃得够。”父亲又拿钱给奶奶去买回一条15公斤的更大的花鲢鱼。后来母亲和父亲说：“这回吃够了。”

讨酒票为父亲买酒： 1960—1970 年那会儿，因为物资匮乏，几乎所有的物资供应都要用票才能买得到，光有钱还不行，要钱和票搭配才行。买糕点需要粮票，买布料需要布票，买一辆自行车需要好几张工业券，买酒需要酒票。村民每人每个月有一两酒票，因为父亲对李白推崇备至，经常听他讲李白懂匈奴文，给匈奴来使写国书时要先喝酒，要杨国忠为他研墨，高力士为他脱鞋才写得出国书来的故事，说的是文人的傲气和对奸臣的不满。所以他也特别爱喝酒。家里7口人一个月7两酒根本不够他喝。在每次发放酒票时，母亲就会挨家挨户地去讨酒票：“你们家的酒票买不买酒？如果不买就给我们家买一买。”因为村里很多的村民不喜欢喝酒，有的就不喝酒，所以每次都能讨到一些酒票。这件事被父亲津津乐道了一辈子。

父亲特别爱喝酒，晚年父亲说：“我这辈子喝了五六吨的酒。”我说：“怕没有那么多？”他说：“连同白酒、啤酒、红酒、洋酒差不多要有。”父亲一生不仅仰慕李白的才华，还羡慕李白好酒如命，所以他也是酒伴人生。在他2020 年去世时，除酒瓶子之外，用于泡酒的坛坛罐罐30多个。

父亲还喜欢看武侠小说。有一次闲聊起武侠小说时，我说：“看武侠小说可以让人更加勇敢，帮助年轻人从小立志。”他说：“不只是勇敢，还有正义感、责任担当精神，不畏强暴，匡扶正义，打抱不平，吃苦耐劳精神，意志力、坚韧不拔。”一下子说出了十几个词，我没有记住。他说：“金庸写书主要是四角拉得稳，写着写着写上一段历史故事，让你感到真实！”父亲对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熟记于心，比如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倒背如流，什么时候气候变化，什么时候种什么粮食、蔬菜，播种时间是什么时候，霜冻和雨雪天气是什么时候，烂熟于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信手拈来，应用自如。比如，他亲手培育的东洋菊，品种颜色十多种，开出的花朵大的直径可达20~30厘米，鲜艳漂亮，让人看了赏心悦目，叹为观止。他拿给我20多个芋头说：“有五六个品种，在你们花千谷找个地方种下去，把坑挖大一点，多施点农家肥，每个芋头种下去当年就会开花，第二年挖出来每株就平均会有10个左右的芋头，再把芋头分割开，每一株就变成了10株左右，这样五六年你要种多大面积、多少株就都够了。特别要注意的是，在切割每个芋头时，一定要带哪怕一丁点干掉的老胚，否则不会出苗。每株出苗时一般都会有3 ~5 根苗长出来，把这些苗从根部分开取出来，移栽到别的地方和补种到没有出苗的坑里，一样会于当年开花”，父亲做事的细心，让我受益终生。

父亲曾在呈贡县土地局搞过几年的村镇规划，因工作业绩突出，在工作快结束的时候被上级领导看中留任即农转非，就因为领导要求他在表格中将学历一栏填写成高中生，而父亲坚持只填写小学毕业生而搁浅。父亲说：“我就是一个小学生，为什么要让我作假冒充高中生。”这就是父亲的正义和正气。

父爱厚重如山：父爱是珍贵的，也是刻骨铭心的。

2015年的一天，我回老家看望老父亲，父亲用黄杨木为我精心雕刻制作了一把抓痒耙。他拿给我的时候说：“你也是50 岁，不对，进入51岁的人了，做企业太累、太辛苦了，该休息就休息了。我给你做了一个抓痒耙。”语言简单、朴实，却是那样的厚重如山。父亲做的这把抓痒耙，是他倾注了心血用心雕刻出来的，选材考究，简直就是一件艺术精品，从手掌、手腕到胳膊，有形、有神、传神。上书“二○一○年八月十六日七夕节（七月初七的七夕节是我的生日），东平（父亲的艺名）”，年过七旬的老父亲，送给我这个51岁的儿子的生日礼物，是他用心构思设计，用自己双手精心雕刻的艺术品——抓痒耙，不仅实用，还充满父爱。每次我看到它和使用它的时候，都会追忆父亲。

父亲不但会画画，雕刻的手艺也很好，尤其是烟斗、拐杖等，构思奇特，因材就势，顺势而为，惟妙惟肖。用材考究，多以黄羊木为主，他一有时间就到梁王山等大山里去寻找好的材料，挖回来后一有时间就会一件一件地构思，用心用手工细心雕刻，之前的大多被他的亲友们讨要去了。他大概60岁的时候，我说：“这些都是您艺术人生的作品，别再送人了，雕刻够100 件，我以后给您做一个小展览馆。”他答应了。

父亲出生于1943年六月二十四日（农历）晚上8∶10,2020 年2月3日早上7∶28逝世，享年76岁，父亲是因肺部受伤于2月2日去医院治疗，就诊时因医生误诊没有得到正确救治而死亡的。走时连一个字的遗嘱都没有留下，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左手拿着的烟头掉在左脚边的地板上，右手拿着的《白话聊斋》掉在右脚边的地板上，他看书学习到生命的最后一秒，是我们家族读书学习，勤奋努力的典范。他突然离世，给我们做子女的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终身遗憾。

我特别喜欢听他讲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鬼故事，绘声绘色，身临其境，令人毛骨悚然，却又百听不厌。我说：“现在怎么没有鬼了？”他说：“人烟厚了，那些东西就少了。”

我对父亲总有请教不完的问题，不管问到任何问题，他总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他不仅是我们弟妹的父亲，还是我们的长辈、良师、益友、表率。

2019年，一桌朋友在一起吃饭时，父亲有感而发：“大营一个村子，二千三四百号人，一个也没有我幸福，四个子女个个对我都好。”我们听了也感到很幸福。真个是：国正人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真长寿，子孝父心宽。

父亲去世时，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争着出钱尽孝。后来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他的存折上还有6. 9万元，衣柜内还有他用塑料袋装着的6. 86 万元现金。很多的衣裤还是全新的。他一生勤奋努力，俭朴节约是从爷爷身上传承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