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礼区古长城分布广泛,几乎被古长城包围着。不借助于长城,甚至没法说清崇礼的地理、地貌和历史纷争。翻看崇礼区地图,容易发现,它处于长城以北,但海拔较高,既高于南部内陆地区,部分山地也高于北部草原地区。
从张家口北部的大境门向东,经东太平山的鱼儿山,从大华岭隧道(通往崇礼的高速公路)上方跨过,继续向东,然后转向东北方向,经过水晶屯东南,一直延续到太舞滑雪场主峰,再向北奔向四道梁,有多个时期的古长城,多为明代所修。在崇礼区南部和东部共有明长城92.3千米,其中敌台、瞭望台、烽火台墩有153个(朱阅平主编,2011:65)。在崇礼区西部的五十家村与张北县交界处还有燕长城和秦长城遗址,长约9千米,风化严重,现仅剩下土埂。
崇礼区保存最好的一段长城位于水晶屯村和四台沟村境内。就完整性而论,虽不及居庸关、八达岭、大营盘一带的长城,但雪后观看也别有意境。这一段长城正好位于崇礼区与桥东区的边界,双方均视此段长城是自己区内的风景、遗产。从北部崇礼区的角度看,这里是水晶屯长城;从南部桥东区的角度看,这里是青边口长城。明代张萱的《西园闻见录》曾将青边口与张家口并提;明代王琼的《晋溪本兵敷奏》中将青边口与白羊口(可能对应于今日的羊房堡村)并提;明崇祯年间知州来临的《蔚州志》提到张琦为延庆州守备、张辅为青边口守备。据《大清一统志》,明嘉靖将领李光启(1511—1555)作为宣府参将曾御鞑靼兵于青边口,兵败被俘。贼索金帛为赎,李光启瞋目大骂,贼怒杀之。
此段长城从大境门经过50千米直接延续过来。南北有一条狭窄的公路近似垂直穿越长城遗址。在南侧,从东西向的S310省道边的东望山乡出发向北,经过青边口村,过山岭(长城),再向北是水晶屯村,然后与岭北侧东西向的S242省道相接。2020年10月3日实地探察发现,目前桥东区更主动一些,早已抢先在长城下的平坦处立了三个不锈钢宣传牌。距停车场不远小路南侧有一山洞,不知是何时的产物,洞口附近是低矮的沙棘。这里大部分长城墙体已经坍塌,质地为就地取材的变质花岗岩、正长岩,质脆,颜色微红,上面有含铁黑色条纹,石块通常较小。顺南坡小路上山,重点考察了从南侧数(从下数)第二个烽火台,砖砌,其中南面一侧墙体垮掉,下面的山坡上散落了大量长城灰砖,尺寸大约是39厘米长、19厘米宽、9厘米厚。
传说,这一带的长城也叫“秦边虎长城”。许多宣传文章中说,明洪武二年(1369)常遇春(1330—1369)之子常茂(约1356—1391)在此降服占山为王的秦边虎,留下后者重兵把守,修建长城。不过,我始终没有查到此传说的根据。1369年常茂只有13岁,如此年纪能够降服一个山大王?张家口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长城保护管理处常文鹏的说法是,大将常遇春当年追击元顺帝路过这里,留下了他身边爱将秦边虎守护,秦边虎后来修筑了“秦边口城堡”,时间久了,以讹传讹演变成“青边口”。《大清一统志》在介绍葛峪堡(今张家口桥东区葛峪堡村)时,讲到其西七里有常峪堡(今常峪口村),又西二十里有青边口堡,皆明宣德中置,周三里有奇;又西二十里有羊房堡,北去边墙十里,与张家口接壤,明成化元年筑,周二里有奇;顺治八年三堡皆并入葛峪堡。按此,青边口堡是1426—1435年(宣德元年至宣德十年)修筑的。
1933年7月冯玉祥、宋哲元所部在此与日寇激战三天三夜(武平,2009:167-168)。1948年冬,平津战役解放张家口时,林彪部队段苏权(1916—1993)将军的前线指挥部就设在青边口堡附近。
从观光的角度看,此处长城的可观赏性一般。驾车来此地交通便利,用电子地图导航至“水晶屯村”或“青边口村”,很快就能找到古长城。为保护文物,建议不要直接踩踏长城遗址,可沿南坡山腰小路上山。沿途可见到特色植物沙棘、中麻黄、灌木铁线莲(Clematis fruticosa)、柳叶鼠李(Rhamnus erythroxylum)、华北驼绒藜等。灌木铁线莲对北京人而言新鲜,但在赤城、崇礼、涿鹿、蔚县的干旱山坡和崖壁上非常多,笔者第一次见是在张家口市下花园区鸡鸣山的山顶。不久前与中科院建筑设计院绪所长等考察时,在富龙滑雪场东南侧山脊首次见到柳叶鼠李。华北驼绒藜为苋科(原藜科)小灌木,在张家口经常用作树篱,此植物北京白羊沟山梁上也有,但《北京植物志》漏收。
这里的明长城成了两方争夺的旅游资源,究竟应当叫什么名字?此段长城位于崇礼区与桥东区的交界处,谁都有权主张。这令人想起北京与河北交界的松山/海陀山(用字也比较混乱,有时“陀”写作“坨”)。不管归谁管,保护都是第一位的,但很可惜,目前保护不到位。2020年10月3日,笔者见到十几名游客登上距离停车场最近的一座烽火台顶部踩踏、蹦跳、呼喊、拍照留念,这对十分脆弱的烽火台有一定破坏作用。另外,游客长期踩踏山脊的长城碎石遗址前行,也有点儿问题,过不了多久,本来就不算很高的墙体遗址便会被踩平。
修长城是浩大工程,花费巨大。中国人一向重视长城,组织200多位学者编纂的10卷12册《中国长城志》业已出版。我参观过多地的长城,经常在思考:长城有什么功能?长城象征着什么?从小就怀疑通常的说法。长城主要用于防守而非进攻,这是肯定的。用这一多少有点儿保守的意象来阐释中华民族的精神,恐怕不妥当。“钢铁长城”之喻,似乎也无说服力。由于战线过长,靠长城来防御是很成问题的。长城很容易被集中的优势兵力攻破,而一旦被攻破,长城立即成全了对手。为什么要修长城?美国东方学家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1900—1989)指出过,长城除了军事用途外还具有别的重要功能,我们不能以它的军事功用掩盖其真正的社会用途。引申一下,修长城可以动员全社会的劳工和资源,威慑民众,展示权威,进而增强统治力量,这跟现代各国的穷兵黩武是一样的。单纯从军事防御、保家卫国看,投入巨大人力物力修筑长城是浪费的。秦帝国的崩溃过程并非始于长城边疆,而是始于淮河流域(拉铁摩尔,2008:298-304)。
康熙帝认为长城不利于国家统一,尤其不利于北方游牧族群与汉族群的政治一体化,他坚持皇太极、顺治帝提出的“满汉一家”的统治策略,进而又发展成为“中外一视”“天下一家”的大一统思想。据《钦定四库全书·圣祖仁皇帝圣训》,康熙皇帝反对重修长城,其理由说得过去:“帝王治天下自有本原,不专恃险阻。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 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敢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服,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清代一品大员陈世倌唱和道:“地拱神皋右臂张,关前山后雉云黄。圣朝自有安边策,岂恃秦城万里长。”(转引自刘振瑛主编,2019a:277)清代太学杨国声也说:“圣朝奔走宁需马,治世金汤不在城。”(转引自刘振瑛主编, 2019a:282)
皇太极曾颁布《满汉别居令》,宣布“满汉一体,毋致异同”。而后来的同盟会却提“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气度显不足。早先孙中山眼中的“中华”太小,显狭隘了(只是部分沿袭了明太祖朱元璋《谕中原檄》的主张)。当然,后来孙先生不再提“驱除鞑虏”,还批判了民族复仇论,转而提出“五族共和”的政治口号。
现在看康熙的论证,不但有道理,而且简直是说到要害。根本上说,国家强大、族群兴旺不靠那些外在的东西,而要靠教化、文明。唐太宗李世民也有类似说法。他曾对侍臣说:“隋炀帝不解精选贤良,镇抚边境,惟远筑长城,广屯将士,以备突厥,而情识之惑,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勣(注:勣音jì,唐初名将,原名徐世勣)于并州,遂得突厥畏威远遁,塞垣安静,岂不胜数千里长城耶?”
水晶屯长城,大部分地段只剩下一垄碎石。碎石岩性花岗质,部分变质。2020年10月2日。
水晶屯长城,砖包黄土。2020年10月2日。
水晶屯长城一个烽火台的包砖即将倒塌。2020年10月2日。
苋科(原藜科)华北驼绒藜。2020年10月2日摄于水晶屯长城。
鼠李科柳叶鼠李。2020年10月2日摄于水晶屯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