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桂芙
戴桂芙,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1959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64年开始从事对外汉语教学。曾赴民主德国东柏林洪堡大学、日本名古屋商科大学外语中心任教。合作出版《汉语高级教程》《新汉语教程:情景·功能·结构》《中国当代小说选读》《文学百科大辞典》等教材和工具书。退休后至2010年,一直从事教学督导工作。
1964年,我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大学教留学生汉语,没想到就这样与对外汉语教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一教就是25年。在我看来,对外汉语教学,不仅是一份职业,更是一项需要千千万万汉语人默默耕耘的事业。
经营好这份事业可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容易,扎实的汉语基础自不必多说,熟练的教学技巧、认真的教学态度、真诚的交流方式都是必要的。这些都需要在教学中不断磨炼和精进。
1959年至1964年,我在北师大中文系学习,当时我们不分专业,什么都学,比如“现代汉语”“汉语史”“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等。当时毕业后工作还是由国家分配,自己并不知道将来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但学校的培养目标是中学语文教员,所以需要什么都得知道一些,所学的内容也就没有什么重点。当然,后来做了汉语教师,我的重点也就转移到现代汉语上来了。
当时没有“对外汉语”这个专业,但是实践证明,如果现代汉语知识基础比较牢固的话,在对外汉语教学上也会有很好的发挥。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当初教“现代汉语”这门课程的老师的样子,他自身能力很突出,基本功很扎实,教得也很好,我学得也很起劲儿。那段学习经历使我打下了很好的现代汉语知识的基础,对毕业以后在北大的汉语教学工作起到了很好的指导作用,使我能够及时适应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转变。
现在回想起来,与对外汉语教学结缘也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在北师大读书的时候,我们没有跟外国学生在一起,全都是中国学生,总共160多个人,分为4个班,每个班四五十个人在一块儿听大课,小课比较少,因为师资情况和教学环境都不太允许,条件也比较艰苦。毕业的时候,老师依次念大家分配到什么地方,最后一个才念到我,我被分到了北大。从北师大分到北大,简直不可思议,自己也诧异分到北大去干什么。后来去学校报到,才知道学校把我安排在外国留学生办公室汉语教研组教留学生汉语。外国学生,这是一个新的对象。我对对外汉语不了解,但是对汉语还是比较熟悉的,只不过是从教中国人变成了教外国人。因为自己有比较好的汉语底子,当时没有对新工作产生畏惧,想着内容和方法上肯定有一定的相通性。就这样,服从学校安排,我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对外汉语教学这个行业。刚来北大的时候,从学生转变为教师,我没感觉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一是可能年龄比较小,容易适应新环境;二是做学生的时候以学习知识为主,没有什么教学的经验,内心也没有矛盾的过程,就想着分配到了这儿,就要尽快适应,在这里好好工作,好好教留学生,好好教汉语。
那时在北大教汉语的,只有几个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难忘峥嵘岁月
刚来北大,教汉语的老师总共只有四五位,比较有经验的如杨玉秀老师和杜荣老师。那时候,我没什么教学经验,跟着杨玉秀老师学习了一段时间,主要通过听她的课学习怎么讲课,然后自己再去讲课。杜荣老师是我们的负责人,我经常去她家里拜访。后来老师才慢慢多了,有几十个人,工作开展起来也方便了很多。
当时的汉语教学只有一个课型,就是汉语课。当时学生比较少,班级数量也比较少,每个班10个左右的学生,这在当时就算小班教学了。教室主要设在现在的哲学楼。教室很小,只能容纳两排学生,学生紧挨着坐,老师站在前面。最开始去教室里听课、学习,我们坐在后面,甚至挤到了墙角那里,条件很艰苦。那时候上课没有现在这样的多媒体设备,需要用录音机放录音,老式录音机又大又沉,我和傅民老师一起从25号楼抬到哲学楼去,或者一个人借一辆自行车驮到哲学楼,然后再搬到教室去。虽然条件艰苦,但当时也没觉得艰苦,就这样过来了。那时候上课都需要在黑板上写板书,而且板书比较多。不写板书吧,有的内容学生就不知道、不清楚;把板书写出来,再说出来,学生就知道老师讲的是什么内容,很清楚,然后有针对性地去记笔记。长年累月,老师们的手都是白的,非常粗糙。后来,我们快退休离开的时候,才有了不掉粉笔灰的粉笔和装粉笔的“套”,教学条件得到了改善。
戴桂芙老师与学生合影
最开始上汉语课,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综合课,包括听、说、读、写。每天上午、下午全都安排了课程,有时候周六也要上课,一周只休息一天。一个老师每周有好几十节课,有点儿像现在的集中培训。口语课是后来才分出来的,从我的教学经验来看,口语课应该是对外汉语几门课程中比较重要的,因为掌握不好“说”这项技能,其他技能一般也不行。当时上课都具有继承性,教口语的老师就专门教口语,教汉语的老师就专门教汉语,教学内容相似,每年循环同课型的课程,老师们在这门课程上就会不断积累经验,不断下功夫琢磨,教得也越来越好。所以,后来我就一直教口语,琢磨口语的这些事情。要说使用的教材,最开始的汉语课使用的教材就是汉语读本。慢慢地,口语课也有了专门的课本,开始是赵燕皎老师和张起旺老师编写的《汉语口语》,后来就是《初级汉语口语》,厚了很多,是我1986年从东柏林回来后和刘立新、李海燕老师一起编写的,也倾注了我多年口语课的教学经验。
戴桂芙老师在民主德国东柏林
说到那时候的外国学生,有东欧国家的,比如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但学生很少,一般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或者两个。1965年,来了一大批越南学生,分了13个班,当时的28号楼是他们的住宿点。我家就在路对面的燕南园,学生常常到我家里来。当时我的孩子还很小,学生到我家和孩子一起玩儿,一直玩儿到把她玩儿哭,然后不知道怎么办了,再还给我。学生们除了到我这儿,有的时候也到单身老师的宿舍去。当时28号楼的一层有几间是教师宿舍,老师们有的是外地的,有的是单身,年轻又有活力,和留学生的相处和交流自然比较多。提到这批越南学生为什么会来中国学习语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越南战争,越南政府为了保留各个部门的核心力量,比如邮电部啊,发电厂啊,将各个部门中最优秀的人员送到中国这个大后方来,保护他们。他们彼此也不认识,有的年龄比较小,20岁左右;有的年龄比较大,已经四五十岁了。后来战争结束,他们就回去了,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因为到中国来的目的主要是学汉语,他们也愿意交流,虽然说的很多话都不标准,但在日常交际中慢慢也纠正过来了。除了北大,还有两三所学校也承担了越南学生的教学工作。而且,当时比较强调管理,我们老师和他们的交流也非常注意内容选择和方式方法。
1997~1998学年度第2学期中级口语六班教学方案之一例
巧思教学技巧
如何进行对外汉语教学才会取得更好的效果?如果就口语课而言,我认为提高学生的开口度是关键。有些学生害怕和老师有眼神交流,不敢看老师,总是低着头,课上也不回答问题。怎么办?我采取的办法就是上课走动。上课时,老师不要坐在那儿或者站在那儿,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不动,而要走起来。一是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走到学生身边的时候,他也没办法不说。二是虽然教室比较小,我走到这儿,这儿的声音就大,那边的声音就小一点儿,他就得集中注意力来听我的声音,花费更多的精力,学习效果自然会提高很多。除此之外,课上放低音量或者提高音量也是吸引学生注意力的好方法。声音低了,学生就比较着急,他听不清,就想使劲儿听,注意力就会非常集中。音量一提高,有的学生会有“惊醒”的感觉,思考是不是重点内容,很有利于注意力的提高。还有就是“写”,哪句话重要,就要把它写在黑板上,以引起学生的注意。
教学中还有一点比较重要,就是结合实际情境进行教学,能够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例如有的老师把课堂搬到室外去,在草地上或者校园里进行教学,就是一种非常好的教学方式。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也是我亲身实践过的。刚开始我是反对这种做法的,后来有一次,我也到室外去上课,学习“下雪了”这个主题的一些表达。我发现结合实际来练习口语,学生处于特定的真实情境里面,看到的东西很快就可以表达出来,无须去创设情境,教学内容很自然地就学会了,效果很好。把教学内容和实在的东西、现象结合在一起,记起来非常方便,还不容易忘记。后来,我也常常使用这种方法,但这对老师的要求比较高,老师对所讲的内容要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结合教学实际,提前做好安排,避免出现问题。
1997年夏天,戴桂芙老师与学生在北大俄文楼前合影
追忆教材编写
编教材是很苦、很累也很难的事。最开始我编口语教材是工作上的安排,因为我是口语教研室的负责人,教材只能由我牵头来编。除我之外,还有两位教员——刘立新老师和李海燕老师,我们一起编口语课的教材。那时的口语教材也有课文、生词等内容的编排,只不过考虑的内容比较少,后来就越来越规范,比如怎么说得正确、语法是不是有问题等都需要多次斟酌、讨论。
戴桂芙老师做学术报告
编口语教材需要专门研究口语。最基本的要求是你必须教过这门课,有一定的经验。因为编教材必须钻研,比如口语教材,就得研究在什么情景下应该说什么话,用什么方式说话能够更准确地表达意思。这个尺度不容易把握,因为说话人的身份不同,听者不同,就存在不同的说话方式。这些都必须考虑到,不然编写的内容就不是真实的表达。同时教材编写还要考虑学习者的情况,从学习者的视角去观察学生怎么使用口语教材,加强研究,不然我们的教材就没办法在教学中使用。随便编是不可能有好的效果的。
除此之外,我和李晓琪老师、郭振华老师也一起编写过综合教材——《新汉语教程:情景·功能·结构》。当时因为“情景、功能”这种理念刚刚提出来,比较新颖,我们分析认为在教学中也有很大的可操作性,就编了这套教材。和当时的其他教材相比,这套教材还是比较有创新性的,其他教材更强调结构,而我们提出从功能出发,强调功能的重要性,这种理念尤为重要。
《新汉语教程:情景·功能·结构》
当时编写教材也主要出于教学工作的需要。上课需要合适的教材,而结合自己的教学实践经验编写的教材符合自己的教学,在教学中会应用得更好。所以,教材编写从教学经验中来,又服务于教学实践,彼此之间是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
对外汉语教师,应该是个多面手。想当好汉语教师,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打好现代汉语这个基础。我上学的时候,还没有“对外汉语”这样的名称,但是现代汉语学好了,基础知识打牢固了,变成“对外汉语”是相对容易的。打好汉语基础并不是让教师在课堂上大谈特谈这些深奥的知识,而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尤其是在教学过程中要不断总结、反思,不断提高教学技巧。比如我前面提到的“走动”这种方法。课堂上,你不断走动,你就知道每一个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才可以有的放矢。再比如结合实际情境进行教学,你就会考虑什么身份在什么情况下做什么事情是合情合理的,然后再教给学生,学生就比较容易接受,也就不容易走神。
除了教学技能的精进,对外汉语教师还要学会去爱学生。我们的学生是外国人,一个班级里会存在各种各样的学生,但是在上课过程和日常交流中不要流露出自己的喜好,尤其不要表现出和某个学生的关系好,对待他们应该一视同仁,并且我们要学着从心底里爱他们,这样才能激励自己去教好他们。比如某个学生其实学得不太好,听写的时候错误很多,但是不能当面批评他、打击他,也不能流露出自己的情感,而是要很有耐心地帮助他,一个字、一个句子地去教他怎么写、怎么说。你对他好,他慢慢地也就信任你了。这种信任的建立,会使后面的教学顺利很多,他会慢慢适应和接受你的教学方法。同时要从学生的角度考虑什么内容是他们需要的,这于他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学生想说一句话,但仅是把几个词组连在一起,并不标准,当教师明白了他的意思,并准确说出他要表达的意思的时候,他就会佩服你、信任你,之后也会认真上课。教他们需要的东西是非常重要的。
戴桂芙老师与培养的硕士研究生合影
外国学生学习汉语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想回国后成为一名汉语老师,这也是我希望看到的。那他在国外如何教汉语?一般都是借鉴他在中国所接触到的老师的教法。这就对我们汉语教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有的是回国以后从事与汉语无关的工作,比如一些女生回国以后就结婚生子去照顾家庭了,虽然学了一些汉语,但是派不上用场了,慢慢地,就忘了。但是起码通过在中国的学习,她了解到中国是什么样子的,中国的老师是什么样子的。对她来说,还是有作用的。外国学生可以从汉语老师身上了解到中国的面貌,所以我也希望通过汉语老师的努力,给他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做一名汉语教师,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容易,除了传递知识,还要有责任感、有担当。
1988年11月,戴桂芙老师(右一)与德国汉学家梅薏华、尹虹合影
还有一点,就是要去爱这份事业。无论是备课、上课还是编写教材,教师都要用认真、细致的态度去做。拿我自己来说,我毕业以后到北大来教汉语,白天上课,晚上钻研,就是琢磨怎么备课、怎么编教材,没干过别的事情。我就是想,既然做这份工作,就要全身心地热爱这份工作,把它做好。曾经有人问过我如何看待对外汉语教学这个职业,我的回答是,不要把它作为一个职业,而是把它作为一项事业去经营,这样才能稳步度过职业倦怠期,才能把事情做好。也希望北大汉语人能够继续努力,把对外汉语教学事业做得更好。
访谈时间:2020年11月20日9:00—12:00
访谈地点:北京大学中关园公寓
口述:戴桂芙
整理:韩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