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祖籍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但他出生在福建南剑州尤溪县,盖其父朱松(1097—1143)曾在宣和年间为建州政和县尉,后又转任尤溪县尉,遂携家迁居该地。绍兴十三年,朱子时年14岁,遭遇父丧,后随母迁徙至福建崇安县五夫里居住,朱子成年后,主要在崇安读书讲学,从事学术活动,因此,历史上称其思想学派为“闽学”。
据朱子回忆,朱松曾与二程门人杨时的弟子罗从彦相识,故得闻杨时所传的 “河洛之学” (《朱子文集》卷九十七《皇考朱公行状》),而朱松自己亦对理学很有兴趣,曾向朱熹讲授二程的《论语说》(《朱子文集》卷七十五《论语要义序》),可见,朱子早年便开始接受理学启蒙。朱松在临死前,留下遗命,将家事托付给好友刘子羽,朱熹母子后来就一直居住在刘子羽在崇安为他们构筑的宅第里;朱松又令朱熹从学于父执辈的胡宪(1086—1162)、刘勉之(1091—1149)和刘子翚(1101—1147)。此三人常讲学于武夷山中,故有“武夷三先生”之称。
三人为学虽各有所长,但皆有洛学渊源。朱熹追随胡宪的时间最长。胡宪是胡安国(1074—1138)之兄子,胡安国为著名经学家,曾拜二程弟子杨时为师,故为二程一派传人,胡氏家学以史学见长,尤精于《春秋》,开创了南宋的湖湘学派,其著《春秋传》成为后世科举士人的必读书。胡宪年少时从胡安国那里得闻二程“洛学”,对其为学方向产生重大影响,后亦专治《春秋》。虽然朱子师事胡宪长达二十年,然两者关系属父执之类,在思想上胡宪对朱子的影响似不及其他两位,《朱子语类》甚少提及,《籍溪先生胡公行状》(《朱子文集》卷九十七)也没有叙述其学说。
根据朱子平生自述,刘子翚对其影响最大,因子翚当时主要收徒授举业,这对意欲通过科考而进入仕途的少年朱子而言,实有重大影响。此外,由于子翚经历过出入佛老、由佛归儒的学思经历,故对少年朱子的思想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给朱子带来接触佛老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主要的,即促使朱子立志于儒家“为己之学”(《朱子文集》卷九十《屏山刘公墓表》)。至于刘勉之,尤喜朱熹,并以女配之,他也曾拜入杨时门下,讲学论道以二程理学为宗。然《朱子语类》或《朱子文集》言及刘勉之处不多,其对朱子的思想影响似不及刘子翚。
朱子18岁中举人,19岁登第进士,后于24岁时,出任福建同安县主簿,在赴任途中,往福建延平(今南平)见李侗(1093—1163)。朱子少年时曾随父朱松见过李侗,而正式师事李侗则当为是年,后直至1160年,两人多次见面,特别是庚辰(1160)十一月,朱子在延平逗留数月,与李侗论二程理学尤为详密。从学脉上讲,李侗为二程的三传弟子,从学于罗从彦,罗又为杨时门人,因三人同为福建南剑人,故有“南剑三先生”之说。而杨时开创的“道南一脉”在为学主张上,偏向于主静涵养工夫,提倡在静坐中体验“未发”气象,追求一种“洒落”的精神境界,李侗的思想宗旨“默坐澄心,体认天理”便源自杨时 “道南一脉” 的思想传授。朱子早年显然受其影响,曾回顾道:“看来须是静坐,始能收敛。”(《朱子全书》第十三册《延平答问后录》。又见《朱子语类》卷十二)直至后来40岁,朱子有“未发已发”的“中和”之悟,才回归到二程的“居敬”主张,此是后话。
要之,李侗在思想上对朱子的理学启蒙、归本洛学无疑有决定性的影响。钱穆《朱子新学案》根据朱子任同安主簿时期的诗文,以为乙亥(1155)朱子26岁时,始归宗儒学。这显然是由李侗的影响而带来的结果(陈来,M2000,第37页)。后朱子将其与李侗的来往问学的书信整理成册,题为《延平答问》,编刻出版。
由上可见,朱熹早年长期在理学的氛围中得到熏陶。这一点也可从他后来的夫子自道得到印证: “熹少好读程氏书。” (《朱子文集》卷四十六《答李滨老》)“熹自十四五岁时,得两家之书读之。”(同上书,卷五十八《答宋深之》) “某少时为学,十六岁便好理学。 ”(《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
朱子进士及第之后,总体上,仕途还算顺利、平稳,主要出任地方官,除上面提到的同安县主簿以外,先后担任过江西南康、福建漳州、湖南潭州(在今长沙)等地的地方长官。朱子在地方任上颇有一些声誉名望,在家乡五夫里还实施了“社仓”的社会实验。时在辛卯(1171)朱子42岁,此实验的特色在于倡导乡民自治、地方救济,而不同于官府所建“社仓”往往置于城市,于偏僻乡村未免鞭长莫及。故朱子的“社仓”法对后世影响极深,明清时代尚有地方沿用此制,及至当代,在福建崇安五夫里仍有“社仓”得以保存(陈荣捷,M1990,第3页)。
据载,朱子一生的仕途,“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宋史·朱熹本传》)。这里所说的“立朝”,盖指绍熙五年(1194)朱子65岁时,是年七月,宁宗即位,朱子被召赴行在奏事,出任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一职,即担任皇帝身边的侍讲官,十月初赴任,至十一月十九日。朱子在进讲之际,常常言及当朝政治,招致时揽大权的韩侂胄不满,宁宗亦不喜朱子讲学言及时政,即降旨罢黜朱子侍讲,改差宫观。朱子在中央朝廷的短暂任职,至此而终。
尽管朱子对此事坦然处之,然而他仍然未能逃过中央朝廷正在酝酿的“党争”之祸。庆元元年(1195),韩侂胄与丞相赵汝愚之间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赵汝愚遭贬,第二年暴卒,韩侂胄独揽大权。次年,韩侂胄便发动了“庆元党禁”的运动,朱子首当其冲,道学被斥为“伪学”,遭到全面压制。直至朱子逝世两年后的1202年,党禁才告终止。
可见,朱子在世时虽在民间倡导道学颇有影响,在政治上却始终怀才不遇,故身处“后王安石时代”的朱子,虽有将其道学诉诸“外王”事业的理想,然始终未能获得实际的成就。晚年竟遭“党禁”之厄运,及至嘉定二年(1209),才诏赐追谥曰“文”,是以后世追称“文公”,宝庆三年(1227)追赠太师、信国公,绍定三年(1230)改封徽国公,淳祐元年(1241)从祀孔庙。自此以往,朱子所开创的“朱子学”才最终赢得了举世公认的声誉,朱子学的思想世界在近世中国思想史上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朱子一生交友甚多,这里仅略述与张栻、吕祖谦的交往。因三人被后人称为“东南三贤”,而乾道、淳熙年间的道学复兴亦有赖于此三人者居多。通过对三人交往的考察,我们可以一窥当时学界之风向以及朱子思想的发展动态。
张栻(1133—1180),字敬夫,又称钦夫,号南轩。朱子与张栻相识甚早,约在1163年,两人一见倾心,结为莫逆之交。张栻师胡宏(1106—1161),属湖湘学派传人,然在思想上,与朱子交流甚多,逐渐受其影响,对于湖湘学的一些观点竟有所修正。据朱子《祭文》所云:“盖缴纷往反者几十余年,末乃同归而一致。”(《朱子文集》卷八十七《又祭张敬夫殿撰文》)关于两人往返论辩,大致可归纳为“中和之辩”“《知言》之辩”以及“《仁说》之辩”,以下略叙仁说问题,中和问题待下节再说。
在仁说问题上,朱张两人的探讨最为密集,可谓字斟句酌,锱铢必较,且两人分别有《仁说》之作,他们在关键问题上见解基本一致,只是在某些措辞上存在分歧。例如朱子《仁说》一上来便说“ 天地以生物为心 ”,张栻认为:“《仁说》如‘天地以生物为心’之语,平看虽不妨,然恐不若只云‘天地生物之心,人得之为人之心’似完全。”(《张栻集·新刊南轩先生文集》卷二十一《答朱元晦秘书》第八书)然朱子《仁说》却未见修改。又如在仁包四德、仁之无所不体、以公为仁之体以及以知觉言仁等重要问题上,朱张的看法虽有同有异,但总体来看,张栻被朱子所折服者居多。不过,张栻的《仁说》亦有其自身的特色,如强调“克己”作为“为仁之方”的重要性,这一点后来也受到朱子的肯定。朱张之间有关“仁”的论辩表明,在道学思潮中,“仁”的问题重新受到关注,最终朱子建构了一套“新仁学”,推动儒家仁学思想的完善和发展。在此过程中,张栻等人(包括吕祖谦)的参与,反映出南宋道学的思想氛围,值得关注。
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学者称东莱先生,婺州金华人。吕氏家族,累世显宦,且得中原文献之传,家学传统重在史学,故吕祖谦所开创的南宋婺学,亦以史学见长,究心文献整理。不过,吕祖谦对于宋以来的道学一脉亦有关注,曾与朱子合编《近思录》,收录北宋道学四子周敦颐、张载和二程的语录,该书对后世影响极大,也使吕祖谦被公认为理学中人。
在“东南三贤”之中,朱吕之交绝不亚于朱张之交,《朱子文集》中所存朱吕书信有一百零四封,而《东莱吕太史文集》中所存两者书信也有六十七通之多。除多数为学术讨论以外,也涉及家庭私事,朱子甚至将长子的教育委托给祖谦,而祖谦亦严加管束,可见两人交谊之深在当世罕有。不过在学术上,两人则屡有分歧而难以弥合,朱子重经而祖谦重史,尤重《左传》,朱子认定读史易坏人心术,以为史书尽讲些“零碎道理,济得甚事?”(《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祖谦则广涉史书,乐此不疲,反而认为《论语》可不必读(同上书,卷六)。所以朱子对祖谦有不满和批评:“伯恭失之多”,“吕太巧杜撰”(同上书,卷一百二十一)。
尽管朱吕两人的为学兴趣不尽相同,然在思想的基本取向上却相同者多,两者恰可经史互补,共同助推理学的发展。故朱子始终引祖谦为同道友,并对祖谦的学问品格有极高之评价:
兼总众说,巨细不遗、挈领提纲,首尾该贯 。既足以息夫同异之争,而其述作之体则虽融会通彻,浑然若出于一家之言,而一字之训、一事之义,亦未尝不谨其说之所自。及其断以己意,虽或超然出于前人意虑之表,而谦让退托,未尝敢有轻议前人之心也。(《朱子文集》卷七十六《吕氏家塾读诗记后序》)
这段话是只有对祖谦学术思想有深刻了解之人才能道出的至当之言。由此可见,朱吕两人属同道中人,已然毋庸置疑。尽管由于祖谦早卒,朱子晚年对祖谦后学的批评愈发严厉,指责“浙学”(广义上包含婺学和浙东功利之学)推崇史学的“本意却只在于权谋功利”(《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包括祖谦弟子潘叔昌、祖谦之弟吕子约等人,“皆已深陷其中”(《朱子文集》)卷五十《答程正思》第十六书)。
总之,以上所述朱子与张栻、吕祖谦的交往,正可从一个侧面窥探他们身处的理学辉煌时代,尽管朱子晚年遭遇庆元党禁的压制,以至于在外王事业上几乎一无所成,然而他们共享着北宋以来特别是二程洛学一脉的新儒学思想氛围,勉力重建儒家传统的成德之学,这便是朱子的思想时代。
上面提到,朱子之师李侗属“道南一脉”,而“道南一脉”的说法源自程颢“ 吾道南矣 ”(《程氏遗书》卷十二)的感叹,这是其弟子杨时(1053—1135)南归福建之际,程颢对杨时的一种期待。程颢卒后,杨时四十余岁又回到洛中从师程颐,故其晚年思想又受程颐的影响,“程门立雪”这一著名故事,当事人之一就是杨时。
“道南一脉”指二程洛学的后传一支:杨时—罗从彦—李侗。这一脉的思想传授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对心性论中的“中和”问题表现出浓厚的理论兴趣,如何在未发之际体验“中”(又称“体验未发”)成为他们的核心关怀,故朱子又称其为“道南指诀”。
杨时的核心观点是:“ 学者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 , 则中之义自见 。”(《杨时集》卷二十一《答学者·其一》)这个说法源自《中庸》“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杨时认为在“未发”之际,做一番“以心体之”的工夫,便自能对“中”有真正的体验和把握。那么,什么才是“中”呢?根据杨时的说法,未发之“中”并不是喜怒哀乐之情感本身,而是指当这些情感还未发动之际,就已存在的“允执厥中”的“中”,也就是《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道心”。杨时所谓“惟道心之微而验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则其义自见”(《宋元学案》卷二十五),就是这个意思。
问题是,为何在未发之际“以心体之”才能把握“道心”呢?这其实是要求体验者最大限度地平静思虑和情绪(这里主要指喜怒哀乐四种情感活动),努力达到意识活动的相对静止状态,由此去体验处在静止状态中的内心意识所呈现出来的“中”——即“道心”。这在道学工夫论中属于内向直觉的体验方法,在道学史上,属于主静主义一派的工夫主张。杨时对这种工夫所能到的境界有一个生动描述:
夫至道之归,固非笔舌能尽也。要以身体之、心验之, 雍容自尽、燕闲静一 之中默而识之,兼忘于书言意象之表,则庶乎其至矣。(《宋元学案》卷二十五)
“雍容自尽、燕闲静一”八个字便是对这种工夫最贴切的描绘,达到这种境界,便自能将一切语言、书册、意念等外在表象完全克除,不会再对意识活动构成任何干扰,也就实现了“至道之归”的境界。当然,其关键还在于:必须 “以身体之”“以心验之” ——将全部身心投入这种静中体验的工夫中。
杨时的这些主张可以追溯至二程,程颐与其门人吕大临、苏季明就曾讨论过“喜怒哀乐未发”以及如何把握“中”的问题。事实上,自周敦颐首次提出“ 主静立人极 ”(《太极图说》)以来,“无欲故静”的“主静”问题便成为贯穿宋明理学的重要理论问题之一。程颢有“静后,见万物自然皆有春意”(《程氏遗书》卷六)的说法,程颐则有“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程氏外书》卷十二)的记录,都表现出对“静”的问题的关注,认为如何通过澄净意识的方法来克治意识活动中容易出现的“人欲”等意念,是涉及如何恢复人之德性(“复性”)的重要问题。
不过,在工夫论问题上,二程最终意识到主静主张有可能产生脱离人事社会的弊病,故竭力主张回归孔孟儒学的“主敬”传统,并赋予“敬”以新的理论含义。二程以“端庄严肃”“主一无适”来解决“敬”之名义问题,主张只有使内心世界达到高度的道德意识集中,才能真正实现“复性”的目标。杨时开创的“道南一脉”却又回到了主静的立场,认为只有使意识活动达到静止状态,才能从根本上防止心中欲念的萌动,才能体验到喜怒哀乐尚未发动之前心灵意识的“中”的状态。这种状态已经超越了经验意识的层面,而达到了“道心惟微”意义上的“道心”状态。由此出发,按杨时的说法,“执而勿失,无人欲之私,发必中节矣”(《宋元学案》卷二十五),进而实现《中庸》“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和”的理想目标。换言之,杨时认为,“静”能使“天下之大本”的“中”与“天下之达道”的“和”得以全面实现。
根据朱子的记载,李侗曾经向他回忆其师罗从彦是如何传授学问的:
某(李侗)曩时从罗先生(罗从彦)学问,终日相对静坐,只说文字,未尝一及杂语。先生 极好静坐 ,某时未有知,退入室中,亦只静坐而已。先生令 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 ,未发时作何气象。(《朱子全书》第十三册《延平答问》)
这段回忆生动描述了罗从彦与李侗之间进行思想传授的情景,罗以“静坐”为教法,以体验未发之中为旨归。李侗认为静坐可以收到“进学”和“养心”两方面的效果。
另一方面,李侗也明确提出了 “默坐澄心,体认天理” 的独特主张。对此,朱子解释道,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通过默坐澄心的手段,以实现“天下之理,无不由是而出”(《朱子文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状》)的目的。李侗这一偏向主静的思想对早年的朱子是有一定影响的。
不过,在从师李侗期间,“中和”问题始终未能引起朱子的足够重视。朱子坦承:“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 未达而先生没 。”(《朱子文集》卷七十五《中和旧说序》)“昔闻之师,以为当于未发已发之几,默识而心契焉……向虽闻此, 而莫测其所谓 。”(《朱子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四)这些记录出自朱子亲笔而非弟子记录的语录,应当是可信的。从中可以看出,朱子对于体验未发的“道南一脉”的思想理路存在某种隔阂。
李侗过世之后,朱子才逐渐意识到体验未发其实与心性问题有重要关联,中和问题在实质上就是心性问题。在李侗逝世后的第三年(1666),朱子37岁时,他对中和问题有过一次了悟,史称“中和旧悟”(又称“中和旧说”)。其核心观点是八个字:“心为已发,性为未发。”这是用体用观念,将性规定为体,将心规定为用,认为心只是性之体的一种发用,而作为本体的性则是未发的。这一观点便与“道南一脉”的思想产生了重要差异——不认为心有什么未发状态,心总是处在流动不已的发动状态中。在朱子看来,喜怒哀乐这四种基本情感都是心的活动状态,属于经验层面的心灵意识活动,在其背后还有作为本体存在的性。因此,所谓体验未发以使心灵意识处在静止状态,也就根本无法实现。
与此同时,朱子的“中和旧悟”又与湖湘学派的核心观点“先察识,后涵养”形成了冲突。因为所谓“先察识”其实就是先识本心之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导致已发的“心”如何才能“察识”另一个未发的“心”这一难题。所以,在“中和旧悟”的次年,即乾道三年(1167),朱子特地赴长沙,与张栻相见,两人就“中和”问题展开了辩论。朱子归后,与张栻往来四封书信,继续讨论。第一书朱子在中和问题上有湖湘学的思想痕迹,承认因事省察而后加以涵养之功的观点;第二书从体用的角度认为未发已发在“ 一念间已具此体用 ,发者方往,而未发者方来”,亦近于湖湘学观点;第三书及第四书,观点略有改变,力主以心为主宰,存养之功,始从容自得,只是如何通过存心工夫来打通未发已发以实现“中和”,朱子尚在疑信参半之间而未获最终的解决(以上四书分别见《朱子文集》卷三十《与张钦夫》第三书、第四书;同上书卷三十二《答张敬夫》第三十三书、第三十四书)。
数年之后,朱子40岁之际的“中和新悟”对中和问题有了彻底的理论解决。“中和新悟”之后,朱子第一时间写了《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开始就中和问题及更为重要的心性问题,与湖湘学派诸子展开全面的辩论。这标志着朱子思想摆脱湖湘学的影响而回归二程道学的轨道,也标志着朱子思想已臻成熟。朱子指出:
《中庸》未发已发之义,前此认得此心流行之体,又因程子“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遂目 心为已发,性为未发 。然观程子之书,多所不合,因复思之,乃知前日之说非惟心性之名命之不当,而日用工夫全无本领。盖所失者,不但文义之间而已。(《朱子文集》卷六十四《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
按照“中和新悟”,未发已发只是意识活动的不同阶段,未发为性,已发为情,至于心则是贯通未发已发。朱子《已发未发说》对此有集中论述:
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是 心体流行寂然不动之处 ,而 天命之性体段具焉 。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然已是就 心体流行 处见,故直谓之性则不可。(《朱子文集》卷六十七《已发未发说》)
“思虑未萌”相当于喜怒哀乐情感未发的意识状态,这一状态又是“心体流行寂然不动之处”,但在此状态之中,“天命之性体段具焉”——性体已在未发心体的状态之中;另一方面,意识活动(思虑、情感)一旦启动,使天命之性达到“无过不及、不偏不倚”,也就实现了“中”的理想状态,而这一状态已经“就心体流行处见”,这里的“见”读作“现”,意即展现、呈现或发现。因此关键在于:已发未发虽处两层,然工夫则须贯通。我们可称之为 一体两层工夫论 。一体即指“天命之性”,两层指打通未发已发的居敬工夫和穷理工夫,一体既在“寂然不动处”,又在“心体流行处”。换种说法,性体为一体,心体工夫则有居敬和穷理两层工夫的表现。
更重要者,“中和新悟”在工夫论问题上,摆脱了静中体验未发的主静主义,而向二程的主敬工夫回归,主张在心体未发之际,须用主敬工夫加以涵养。这是朱子深刻反省“中和旧悟”时,只是一味关注心性名义问题而忽略了工夫问题:“乃知前日之说非惟心性之名命之不当,而日用工夫全无本领。盖所失者,不但文义之间而已。”这里所谓的“日用工夫全无本领”,意谓在心性问题上,忽视了工夫问题的重要性。因而,朱子主张必须用主敬工夫来调整和弥补。
总之,朱子主张通过主敬工夫来调整察识与涵养的关系,认为两者可以在主敬工夫的引领下同时并进,由此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未发已发的中和问题。他说:“ 未发之前是敬也 ,固已主乎存养之实; 已发之际是敬也 ,又常行于省察之间。”(《朱子文集》卷三十二《答张钦夫》第四十八书)自此,朱子终于彻底摆脱“道南一脉”和湖湘学说的阴影,基本解决心性问题和主敬问题,完成了他的心性情三分构架的理论模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性者心之体,情者心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