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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新经典的形成:四书系统的建构

新儒家的经典诠释与对儒家经典系统重新进行安排密切相关,这是宋儒在“思想突破”之际的首要任务。就结论言,新儒学运动通过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促使经典的传统序列发生变化,不得不按照道学家的理论来重新安排,出现了“四书五经”这一新经典系统。其中特别是“四书”系统的建构,导致“四书学”这一新术语的出现,而且“四书”逐渐取代“五经”而成为经典中的经典。因此,本节将主要关注“四书学”问题,介绍“四书学”的由来及其演变过程。

宋代经典学的特征可以概括为经典之重点由“五经”向“四书”的转变。

1.《大学》《中庸》的独立

所谓“四书”,当然是指《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然而,无论是唐初的《五经正义》还是唐中期以后形成的“十二经”,不仅《孟子》未列入“经”的序列,而且《大学》和《中庸》也未从《礼记》中独立出来,只是在唐中期由于韩愈和李翱的提倡,《大学》和《中庸》才开始受到一些关注。

《大学》和《中庸》原本是《礼记》这部经典中的篇目,从中抽出而成为新经典,必须重新做一番改定的工作,但其本身已是“经部”当中的经典这一事实则不容置疑。问题是,《孟子》一书在历史上向来属于“子部”,它是什么时候完成了由“子”升“经”的过程,即所谓“《孟子》升格运动”(周予同语),则经历了一番曲折的过程,折射出宋代新儒学的一种思想取向。

大致而言,《孟子》之受重视,始于韩愈,然在9世纪晚于韩愈的“十二经”中仍未见《孟子》踪影。入宋以后,经孙复、石介、二程、张载特别是王安石的大力推崇,至宋徽宗宣和年间(1119—1125),《孟子》首次被刻成石经,列入“十三经”,至南宋淳熙年间,又被朱子列入“四书”。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标志着“四书”体系的完成,也标志着“四书学”建构的完成。至于孟子进入“孔庙”陪祀并被封为“亚圣”,还需要若干岁月,直至元明宗至顺元年(1330)才终于成为事实。

当然,早在汉文帝时期,《孟子》就被列为“传记博士”之一,设立了“《孟子》博士”的制度。不过,《孟子》之所以进入新儒家的视野,不得不说韩愈的功绩最大,他在《原道》中说“ 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在某种意义上可谓是启动了《孟子》升格的按钮。只是韩愈更看重的经典是《大学》,而其弟子李翱则看重《中庸》。

《大学》原是《礼记》第四十二篇的单篇文章而已(又称“古本《大学》”),《中庸》则是其中第三十一篇。《大学》的核心思想及其章节次第究竟如何,到朱子的重新诠释才终于获得定论。他认为《大学》一书纲目条理清楚,有三纲领:即《大学》首章所言“明明德”“新民”(古本《大学》作“亲”,程朱认定为“新”字之误而改之)“止于至善”,又有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早在北宋年间,司马光特意从《礼记》中抽出《大学》一篇,作《大学广义》一卷。几乎同时,二程在推动《大学》独立成“经”的过程中发挥了主要的作用,两人都有《大学》改本之作,厘定章节、删改文字,为后来“四书学”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根据程颢的观点,《大学》乃孔子“遗书”,是学人必须首先掌握的一部经典;程颐则认为,“ 入德之门,无如《大学》 ”,并且强调:儒家的修身实践“当学《大学》之序。《大学》,圣人之完书也。”

与程颐的看法略有不同,朱子为《大学》的结构重建了一套经传系统,认为全书由经一章和传十章所组成。朱子指出:“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显然这个说法更严谨,成为重建《大学》经传体系的基本构架。不过到了明代,在王阳明看来,朱子的这个改定本不足为据,而竭力主张复归《大学》“古本”,于是晚明时代掀起了一股“古本《大学》”的复古运动(刘勇,M2016)。

朱子对《大学》的重建体现为《大学章句》。他对《大学》一书进行了理学化的解释,认为其中第五章“格物章”的《传》在流传过程中遗失,故作《格物补传》一百二十八字。朱子改定的这部《大学》,史称“《大学》新本”。朱子还认定,在为学次第上,《大学》具有“初学入德之门”的首出地位,意即读书须从《大学》入手。至此,《大学》的地位陡然上升而位居“四书”之首。

至于《中庸》,尽管《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都有记载单篇的注解书,然其受到推崇毕竟始于唐代李翱,清初朱彝尊《经义考》引南宋黄震之说:“ 《中庸》至唐李翱始为之说 ”,当为信史。不过,从理学史的角度看,《中庸》哲学化的进程当始于宋代范仲淹、胡瑗、二程、张载、司马光、吕大临、张九成等人,特别是二程对《中庸》的重视程度丝毫不少于对《大学》的重视,这对朱子的四书学建构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中庸》这部书在历史上之所以颇受重视,与其丰富深邃的思想有关。《中庸》开首三句话,素称难解而且重要:“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就在看似简短的三句话当中,蕴含有关“天”“命”“性”“道”“教”等儒学的重要概念。应如何理解和把握这套概念,成为后代儒者不断进行诠释的动力。《大学》所揭示的“三纲领”“八条目”更多涉及为学的具体目标与方法,而《中庸》所论则更多关涉抽象的哲学义理。

因此,尽管在朱子的四书学系统中,与《语》《孟》并提相对而言,《学》《庸》往往被组合成一对经典,前者有《集注》,而后者则别称《章句》,但是在为学工夫的次第问题上,按朱子的“读书法”,必须以“为学次第不可乱”为基本原则:即先《大学》,后《论语》,次《孟子》,终为《中庸》,切不可在为学之初,便贸然从《中庸》开始读起。原因在于,朱子认为《中庸》义理深奥,非初学者之所宜也。

2.《四书集注》与“四书学”

“四书”这一概念,在北宋时期似未出现,即便对《大学》《中庸》极为重视的二程,也从未明确提出过“四书”一说。只是在其经典重建活动中,二程对“四书”展开了系统性的研究,为“四书学”的形成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按照《宋史·道学传》,在北宋仁宗年间,二程“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说得大致不差。但此处“并行”两字,并不意味着二程已完成“四书学”的建构。

“四书学”的建构,以朱子《四书章句集注》(简称《四书集注》)为标志。当然,在朱子看来,他是继承了二程的遗愿,故在《四书集注》中引用最多的便是二程的观点,特别是程颐有关“四书”的解释,他在《书临漳所刊四子后》中指出:

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书,然后及乎六经。

这表明在朱子看来,“四书”与“六经”是有先后次序的,而最先提出这一观念的是二程。换言之,朱子之意在于强调:“四书”的重要性已然超过“六经”,而这是道学奠基者二程的一大思想贡献。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在上面的表述中,朱子并没有明确说明是二程发明了“四书”概念。把《学》《庸》《语》《孟》以结集的方式重新建构起来,并以“四书”命名,则无疑是《四书章句集注》,由此,“四书学”才正式得以形成。

《四书章句集注》经历了漫长的撰述和修订的过程,可分为五个阶段:

(1)初创阶段:约在宋高宗绍兴末年,朱子完成了《论语集解》《孟子集解》《大学集解》《中庸集说》;此后约在孝宗隆兴元年(1163),《论语集解》改订为《论语要义》。

(2)修订阶段:孝宗乾道八年(1172),朱子将《论语集解》《孟子集解》合为《论孟精义》一书,后又改为《语孟集义》,主要辑录的是二程解释,兼及张载、范祖禹、吕希哲、吕大临、谢良佐等九家之说,为后来的《论孟集注》奠定了基础。朱子曾说:“《语孟集义》中所载诸先生语,须是熟读,一一记放心下,时时将来玩味,久久自然理会得。”(《朱子语类》卷十九)

(3)合并阶段:乾道六年(1170),朱子在《中庸集说》的基础上改订为《中庸集解》,两年后,又撰成《中庸章句》初稿,1173年作《中庸章句序》(称“前序”,以别于1189年的《中庸章句序》);乾道二年(1166),成《大学集解》,乾道七年(1171),在此基础上,完成《大学章句》初稿。至此,《四书章句集注》的雏形已备。

(4)完成阶段:淳熙二年(1175),完成《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的修订,次年(1176)完成《孟子集注》的修订;淳熙四年(1177)撰成《大学或问》《中庸或问》《论孟集注或问》——即后来的《四书或问》。至此,四书体系基本完成,但未付诸刊刻。

(5)成书阶段:淳熙九年(1182),朱子在浙东提举任上,首次将四书合为一集刻于婺州,这是儒家经典史上首次出现“四书”一名(束景南,M1992,第385页);后又历经修订,特别是淳熙十五年(1189),对《大学章句》《中庸章句》作了重要改订。光宗绍熙三年(1192),时任南康知县的曾集将朱子改订的《四书章句集注》付印于江西南康,史称“南康本”;宁宗庆元五年(1199),朱子又有改订,刻于建阳,成为《四书章句集注》的最终定本。(以上见周春健,M2012,第6—7页)

总之,“四书学”的定名,当以1192年南康本的出版为标志。

最后我们来看朱子“四书学”的思想特色及其历史地位。从《学庸章句》和《论孟集注》的书名来看,朱子似乎沿用了经学传统的章句或注疏的手法,但事实上与传统经学的注疏手法迥然不同,集中表现为四点:

第一,朱子注重文字训诂,但他却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力,尽量控制在必要的范围之内,竭力避免烦琐的印证工作;第二,朱子的四书诠释非常突出思想性、义理性,有时为了解释一个概念,不惜打破注疏的格套(例如“疏不破注”之类),使用大量文字进行比较详细的解说;第三,朱子的“四书学”自成一套严密的义理系统,建构了一套理学的思想体系,例如他以道学奠基者二程的解释为主,表明他的哲学诠释有鲜明的道学立场,而不并以汉唐经学注家为取法标准,以至于“四书学”的结构其实便是一套理学思想体系;第四,“四书学”的形成在儒学经典史上影响深远,表现为“四书”构成了儒家新经典,伴随后世科举制等文教政策的落实和推广,“四书”逐渐取代“五经”的地位,赢得了“四书五经”这一新经典系统的殊荣,在1200年至1900年的七百年间,成为中国知识人的必读书籍,对于中国近世社会的知识、思想与文化的延续与建设奠定了方向,对东亚世界的文化发展也产生了重要的助推作用。 KvLfKZx3gTie9NzS5KUvy/65HJl6eoOK/7Vky80Of4d7dtIKEpss4AYsgpCVjC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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