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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施特劳斯与海德格尔

施特劳斯对海德格尔的理解,可以被看作理解和把握他本人思想的一把钥匙。这一点,在刘小枫的长文《施特劳斯的“路标”》的标题中有着清楚的体现——尽管严格说来这个标题本身并不成立。 3

海德格尔在施特劳斯心目中引起的复杂感受凝缩在下面这句话中:

在这一智识困境中,帮助我们的只能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但这里有个 大麻烦 :我们时代惟一伟大的思想家是海德格尔。 4

这里,如何理解这一复杂的表述成了关键所在。

海德格尔的纳粹问题是一个显见的解释,然而,刘小枫认为问题并不这样简单:

将尼采-海德格尔与纳粹政治现象简单地联系起来,进而从哲学上贬斥尼采和海德格尔哲学,早已成了学界中流行的政治态度。施特劳斯没有放过尼采-海德格尔与纳粹的关联,却一再表示对学界看待哲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的流行态度不以为然。 5

的确,至少在表达上,施特劳斯关于尼采-海德格尔与纳粹关系的论述是相当复杂的:“在某种意义上,对尼采的任何政治利用都是对其教诲的滥用。不过,他所说的还是被政治人解读了,并带给他们灵感。他对法西斯主义所负责任之少,正如卢梭之于雅各宾主义。然而这也就意味着,他要对法西斯主义负责,其分量之多,一如卢梭之于雅各宾主义。” 6 尼采-海德格尔与纳粹的政治实践有关,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澄清。而要使这一复杂的表述获得具体的规定性,就“必须彻底思考哲学与政治的关系” 7 。而这一彻底思考的结果就是拒绝使哲学成为政治方案。 8 要想使哲学不成为政治方案(不被政治家利用来构想政治方案),哲学就只能是“秘传哲学”,哲学的写作也就只能是将“隐微的教诲”隐藏于“俗白的教诲”之中的“隐微写作”。这也就是说,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的内容本身并不是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倒在于他们都把本该秘传的哲学变成俗白的大众哲学了。作为大众哲学的哲学也就成了“主义”,从而有可能成为引导群众性政治实践的意识形态纲领。

如果刘小枫的上述把握没什么大的问题,那么我们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就是:这难道不正是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发挥吗?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海德格尔这样写道:

您问:如何恢复“人道主义”一词的意义。这个问题出于一个意图,就是要保持“人道主人”这个词。而我要问:是否有此必要呢?莫非所有这一类的名称所造成的灾难还不够明显么?人们固然久已不信各种“主义”了。但公共意见的市场却始终要求新的“主义”。人们又总是乐于满足这种需求。即便像“逻辑学”、“伦理学”、“物理学”之类的名称,也是在源始的思想完结的时候才出现的。希腊人在他们的伟大时代里是没有这样一些名称而有所思的。他们甚至没有把思想称为“哲学”。 9

从这一段论述中可以看出,至少后期的海德格尔对哲学转化为政治行动的危险是有着清醒认识的。 10 因此,我们必须对“尼采-海德格尔”这一表达式是否如实地反映了施特劳斯的想法有所保留。

接下来的问题是:在彻底地思考了哲学与政治的关系,并得出了一般性的结论之后,我们上面提到的施特劳斯对海德格尔与纳粹关系问题的复杂表述是否就获得了具体的规定性,从而与一般的流俗见解有了根本的不同呢?如果细加思考,我们不难发现,施特劳斯对哲学与政治关系的彻底思考恰恰建立在对“现代性的三次浪潮”的思考之上:“自由民主制的理论,还有共产主义的理论,源于现代性之第一、第二浪潮;第三次浪潮的政治涵义已经被证实为法西斯主义。” 11 很显然,如果不是每一种哲学道路的政治实践后果都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加深了现代性问题,上述哲学与政治关系的一般考量就根本没有可能。实际上,施特劳斯在海德格尔与纳粹的关系上并不是像刘小枫所暗示的那样,有着比学界的一般倾向更为复杂的考虑。如果说在这个问题上施特劳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倒恰在于他对海德格尔的政治“失足”近乎固执的执着,而正是这种固执的执着促使他对哲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做了彻底的反思。

刘小枫用“尼采-海德格尔”这一表达式将海德格尔纳入施特劳斯所说的现代性的第三次浪潮之中。从上面引证的海德格尔对“主义”的论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问题的复杂性。这里涉及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之间所谓的转向问题。尽管海德格尔本人并没有简单地认可这一转向的说法, 12 但仍有相当多的研究者(包括海德格尔的学生)将这一转向视为理解他的思想的关键。在海德格尔的前后期思想之间发生了什么?是根本方向的改变,还是在原有路向上的成熟和开展?这绝非无足轻重的问题。在施特劳斯看来,这一转变实质上意味着海德格尔与“生存主义决裂了” 13 。这一思想的转变与他的政治取向的转变是相对应的。 14

如果说前期海德格尔的“政治涵义”是纳粹的话, 15 在经历了与自己的生存主义的决裂以后,海德格尔“彻底地切断了与政治前瞻的关联”。 16 在这里,我们看到,施特劳斯关于哲学与政治关系的思考仍被笼罩在海德格尔的思想视野之中。陷身于时代的思想困境之中,施特劳斯仍只能从这个时代唯一伟大的思想家那里寻求帮助。 17

然而,海德格尔的“麻烦”之处还并非仅此而已。刘小枫的长文中除去哲学与政治的关系这一线索外,还有一个未能充分展开的线索——海德格尔的虚无主义问题。刘小枫在文章中提到:“按布鲁姆的解释,施特劳斯反对海德格尔,乃因为海德格尔推进了历史主义,而历史主义其实就是虚无主义。” 18 这里的问题是,海德格尔在何种意义上是历史主义的,并因而是虚无主义的?刘小枫并没有对此作进一步的讨论,只是匆匆地一笔带过。也许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只是从属于他所关注的哲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并且可以被纳入后者中得到解决:

按海德格尔的说法 纳粹政治现象是虚无主义的结 。……与尼采一样,海德格尔致力克服欧洲虚无主义是真的……然而,海德格尔的虚无主义批判会不会与尼采一样,在与德国虚无主义搏斗时推进了德国虚无主义?……尽管如此,“返回”毕竟是一种哲学的政治行动——从根本上改变哲学与政治的关系。 19

首先,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我没有找到海德格尔将纳粹政治现象视为虚无主义的结果的相关论述。我觉得,如此重要的结论是有必要注明出处的。其次,“与尼采一样,海德格尔致力克服欧洲虚无主义是真的”这一表述,至少不会被海德格尔认可:“想克服虚无主义,想克服现在在其本质中得到思考的虚无主义,这或许就意味着:人自发地与悬缺着的存在本身作斗争。……想直接对存在本身之悬缺作斗争,这意味着:并不把存在本身作为存在来关注。 如此这般所意愿的对虚无主义的克服 或许仅仅是一种 向其本质的非本真性 —— 后者伪装了它的本真性 —— 的更恶劣的 回退 。” 20 与其说海德格尔是要克服虚无主义,毋宁说他是要克服44此种简单地克服虚无主义的意愿。出于行文的需要,关于这一点的更为详细的讨论将留给本文的第二部分。

甘阳也注意到了海德格尔的虚无主义问题,而且他指出了导致海德格尔哲学的虚无主义本质的关键所在:

我们现在可以提出一个看法:施特劳斯的《自然正义与历史》虽然全书没有一个字提及海德格尔的名字,也没有提及海德格尔的任何著作,但《自然正义与历史》这个书名似乎正遥遥罩向他从前的老师海德格尔的代表作之书名《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这个书名突出了他最基本的思想,即只有从“时间的视野”才能把握或领会“此在”甚至“存在”的意义, 但他所谓的 时间 ”, 或他所谓的时间性 历史性 都是指某种突然“爆出”或“绽出”或所谓“自我出离”的“时刻 瞬间 ”。但在施特劳斯看来,西方现代性的“历史观念”发展到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正是堕入了最彻底的虚无主义,因为如果一切都只是由“命运”决定的无法把握的“绽出时刻”,那么人的一切选择就都只能是“盲目的选择”,人被免除了选择善恶与是非、好坏与对错的责任,因此“我们不可能再作为有责任的存在者而生活”,这表明“虚无主义的不可避免的实践结果就是盲目的蒙昧主义”。 21

问题的关键在于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这一时间概念是西方现代的“历史观念”的顶点,是“存在主义的‘历史主义’观念” 22 的根基。

将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理解为某种突然“爆出”的瞬间,是相当普遍的看法。而且,海德格尔并不是那个时代唯一强调这种突然“爆出”的瞬间的思想家。 23 这里的问题是:如果海德格尔对时间的思考仅仅是对“眼下瞬间”的洞见和强调,那么他的思想与那个时代同样强调“眼下瞬间”的那些思想家又有何分别呢?对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念可以作如此简约的理解吗?施特劳斯本人是这样来把握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念的吗?

1 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2 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贺照田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

3 在这个标题里,“路标”是对海德格尔晚年自己选编的文集《路标》的借用。在刘小枫看来,《路标》的编选原则是具有“晚年定论”意味的。“可以设想,海德格尔这些论文及其编排顺序,同后来的《路标》文集一样,都经过精心考虑,绝非随意杂凑。”与此相同,在刘小枫看来,施特劳斯的自选文集《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研究》无论是文章的选取还是文章的排序都是精心设计的。因此,文章中常以“施特劳斯的‘路标’文集”来指称这部文集。然而,《路标》和《林中路》一样,都以文章写作的时间为序,藉以展露海德格尔走过的那条“通向对思想之实事的规定的道路”。在该书的序言中,海德格尔明确指出:“本书把我的一些已经公开发表过的文章串在一起,意在让读者对一条道路 有所体察 。”不仅文章的顺序并无深意,在文章的选取上也并不具有特别的考虑,只是尽量不与其他几部重要文集(如《林中路》《通向语言之途》)中的文章重复而已。刘小枫在这些钩深索隐的方面花了太多的心思,可以看作他的今文经学趣味的表现。“路标”一文的“实事”就这样被淹没在此类“微言大义”和似乎无关宏旨的旁征博引之间。

4 列奥·施特劳斯:《海德格尔式生存主义导言》,《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15页。

5 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37页。

6 列奥·施特劳斯:《现代性的三次浪潮》,《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00页。这一论述中并没有提及海德格尔,刘小枫之所以用尼采-海德格尔这样的表达,是因为在《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与政治哲学》一文中,施特劳斯指出:“海德格尔的历史哲学具有与马克思和尼采的历史哲学相同的结构:终极洞见正在来临的那个时刻开启了末世论前景。”《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07页。

7 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70页。

8 “施特劳斯声称自己的哲学是研究神学-政治问题(双重‘洞穴生存’),通过柏拉图-迈蒙尼德式的哲学写作,施特劳斯辨析置身政治和宗教的真理诉求之间的哲学的本己位置,力图在神学与政治之间维护哲学的自由,而非让哲学要么成了政治方案、要么成了女妖般迷人的歌声。”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83—84页。

9 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69页。

10 当然,所谓“后期海德格尔”的说法是否成立还不无疑问。

11 列奥·施特劳斯:《现代性的三次浪潮》,《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01页。

12 “我的演讲《论真理的本质》是在1930年思得的,并且当时就宣讲过,但直到1943年才得付印。这个演讲对那个从‘存在与时间’到‘时间与存在’的转向之思想作了某种洞察。这个转向并非一种对《存在与时间》的观点的改变,不如说,在此转向中,我所尝试的思想才通达那个维度的地方,而《存在与时间》正是由此维度而来才被经验的,而且是根据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基本经验而被经验的。”《路标》,第385页。

13 施特劳斯:《海德格尔式生存主义导言》,《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25页。

14 “施特劳斯没有说,海德格尔的实存主义哲学如何实质上就是纳粹,也没有揪住海德格尔以校长身份参政的事情。相反,施特劳斯宁愿强调,经历过1933年的校长事件,海德格尔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批判自己早先主张的‘实存主义’哲学,重新勘寻面对时代政治困境的哲学基础。”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37—38页。

15 “任何人,只要曾经阅读过他的第一部伟大著作而又不曾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都能看到海德格尔思想和纳粹思想之间在气质和取向上的亲缘关系。”施特劳斯:《海德格尔式生存主义导言》,《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17页。

16 施特劳斯:《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与政治哲学》,《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08页。

17 “我对海德格尔朝向的东西领会得越多,就越发现有多少东西仍是我无法企及的。我所能做的最愚蠢的事就是闭眼不看或是干脆拒绝他的著作。”施特劳斯:《海德格尔生存主义导言》,《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116—117页。此处译文在语意上微有未稳,引用时有所调整。

18 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第26页。

19 同上书,第47—48页。

20 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997—998页。

21 甘阳:《“列奥·施特劳斯政治哲学选刊”导言》,见《自然权利与历史》,第14—15页。

22 同上书,第13页。

23 海德格尔的传记作者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指出:“海德格尔的对‘眼下瞬间’的发现和表彰,是20年代激动不安的好奇者和形而上学试验者们的‘共同财富’。那些划时代的哲学规划——从恩斯特·布洛赫的‘体验到的眼下瞬间的阴暗’,到卡尔·施密特的‘决定的眼下瞬间’,从恩斯特·荣格的‘突然的惊恐’,到保罗·蒂利希的‘Kairos’——他们像海德格尔一样,都涉及这个从基尔凯郭尔那里开始了它的光辉业绩的‘眼下瞬间’。”吕迪格尔·萨弗兰基:《海德格尔传》,靳希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35—236页。 sV2CvtP62/aR/G/ssGmHc9qsWCAZlb7cpDjV12Y3hQA7tDO68HemzStUicprPJ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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