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域或敞开的视野是不是一种空间性的场所、一种永恒存在的供万物现身的舞台呢?在王弼的思中,有足够的线索让我们展开这一追问吗?
在敞开(即“域”)中,天、地、人(王)因道而相遇,这一相遇使敞开者得以敞开。而这一相遇是如何可能的呢?“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复》卦的卦象是由《坤》卦之六爻皆阴而进至一阳来复,六爻皆阴意味着至深的遮蔽,而“动息地中”则意味着此一至深的遮蔽最根源的敞开和揭示,因此说“天地之心见”。在遮蔽的深渊中,某种根源性的动使得敞开者得以开敞。
这一根源性的动是什么?又是谁在动呢?
在这样的段落中,我们试图寻找可以展开进一步追问的线索:
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尽德?以无为 用 。以无为 用 ,则莫不载也。(《老子》第三十八章注)
木、埴、壁所以成三者,而皆以无为用也。言无者,有之所以为利,皆赖无以为 用 也。(《老子》第十一章“埏埴以为器”注)
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 用 ,此其反也。(《老子》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注)
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 用 。(《老子》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注)
近代以来,在几乎所有的哲学史阐发中,“用”都在体用的对举中被范畴化了。将中国哲学当成一种概念化的思考方式,其正当性何在?难道概念化的思考方式不是柏拉图以来的古希腊传统所独有的吗?将中国哲学“提升”为一种概念化的思考方式,是不是意味着某种文化身份的自我沦丧呢? 1 具体到此处的讨论,范畴化的方式在一种表面性的提升中,错失了对“用”的原本的根源性的把握。
暂时撇开其上下文不谈,我们在此单就“用”本身作一番考量。物之物性何在?物何以成其为物?举一个手边现成的例子——书,书是为了某种需要而存在的,我们为了各种阅读的需要而拥有书:为了消磨时间,为了寻求真理,为了积累知识,为了谋求名利,为了……我们还可以无限地列举下去,但最终总可以归结到一点,为了用。 在用中 ,或者 向着用 ,书获得了成其为书的本质。围绕着用,书有其不同的物的存在状态:在书店或出版商那里还未有所归属的书,是 可用 的;正在手中阅读的书,是 在用 的;摆在书架上还没读的书,是 待用 的;读过了不想再读的书,是 不用 的;扔掉不要的书,是 无用 的。 在用 和 无用 构成了两个极端,前者是物性之充满,后者是物性之缺失。 在用中 ,或者 向着用 ,物获得了成其为物的本质。这里,我们是不是将人造物和自然物混同了呢? 纯粹 的自然物(假设有这种纯粹的自然物并且这种自然物还对人构成某种意义的话),如一棵深山中的树、一颗遥远天际的孤星,也是 在用中 或者 向着用 获得其本质的吗?一棵深山中的树,意味着 可用的 ,如果我们想到了筹划中的某件家具;意味着 在用 的,如果我们考虑到它的光合作用参与着大气的更新。一颗遥远天际的孤星,意味着 在用 的,如果我们考虑到44它正装点着我们的夜空;意味着 可用的 ,如果我们考虑到它在某个迷失的夜晚会为我们指点回家的路。还有尚未命名的物体呢?尚未命名的物体意味着我们尚不知如何 去用 。 一切可对象化的东 西(可成为“彼”的东西),都是在用中或向着用成其本质的 。
然而,我们这样的思与王弼的思有什么关联呢?
事实上,不仅在上引诸段落中,“用”才在王弼的思里有其突显的地位,“用”还贯穿王弼的思的所有事相:首先是物(已详论于上)。其次是对物的生之、畜之、形之、成之。某物之成就,先要有用此物的需要,而此种用的需要根源于更为根本的道,因此说“道生之”,道是所有具体的需要的 来由 (“何由而生?道也”);此种需要要得到满足,必须先知道具体需要什么,从而知道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何得而畜?德也”);此种需要之满足,不止一种可能,如饥而思饱,各种可能的食物均可充饥,不必一定要珍馐美味,又如我们要敲开一样东西,一切坚硬厚重的东西都可以用,不必一定要锤子,重要的是取其切近方便,因 2 手边之物而用之(“何因而形?物也”);而需要之满足,即是成,这一满足是由 需要之具体所需与获得之具体可得 之间的距离规定的,是在这一距离的克服中完成的(“何使而成?势也”)。再次是“听之”“视之”“体之”“味之”等对象化关系中的人的行为。这些行为总是在具体的用中的行为。最后是有和无。“有以无为用”,用贯穿和关联着有无。
所有的“用”都是恰当的吗?如何才是恰当的、合乎道的“用”呢?答曰:以无为用。而什么是以无为用呢?
上引《老子》第三十八章注中,第一句话就很令人费解:“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在以往的注释中,这句话被解释为“经常能把‘德’保持住而不丧失,则有利而无害” 3 。这一解释是颇成问题的。首先,“得而无丧”与“利而无害”对文,这个“得”不可转换为“德”。这里“得”就是获得,而“利”就是有利。其次,“得”既是获得,那么什么东西能“经常”获得而不丧失呢?其实,将“常”理解为“经常”也是不无问题的。在王弼的本文中,“常”是有其明确意义的。《老子》第十六章注云:“ 常 之为物,不偏不彰,无皎昧之状,温凉之象。”这里,“常得而无丧”的“常”应理解为“常之为物”之常。然而,即使如此理解,于文义上仍有滞碍难通之处。此句之断句如改为“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则文义俱通。“常”即是“不偏不彰”,颇类似于儒家之“中庸”,而以德名“常”,就好像说“中庸之为德”一样。“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尽德?以无为用。”“常”根源于道,而“常”之实现,在于“以无为用”。
“穷力举重,不能为用。”如以锤子锤打东西,当然是要锤子重些效果才好,然而如果锤子重到了要勉力才提得起来的地步,就反而不能发挥锤子的作用了。因此,“用”要以适手为度。“常”就是适手性。而“以无为用”,首先就是适手之用。在适手之用中,物之物性、用具之有用性达到了完足。在适手之用中,使用者与用具浑然一体。用具在其有用性之充极中隐身于无。在这种充极性的隐身中,使用者与用具切身地相遇了。
在用中 ,或者说 向着用 ,天、地、天地之间的万物以及人(王)敞开、相遇。相遇即敞开。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敞开不是空间性的,相反,空间性倒是以敞开和相遇为根基的。空间性植根于从 可用转为在用 的过程中某种必须 不断地去除 的东西 4 。
“用”扭结起了人与万物的相遇。在这一相遇中,既不是万物向着作为主体的人摆置,也不是人向着用具存在,而是共同向着“用”本身摆置,向着由“以无为用”而开敞的“天地之心”摆置。万物与人在这一根源性的敞开之域中相遇。
这样的结论居然能够接受吗?难道自始至终不都是人在“用”吗?也许在一个具体的、单纯的场景里,可以让我们更方便地展开这一追索。在一个山中伐木的场景里,伐木者用斧子伐木。这里,有几个环节组建着这一场景: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伐木者—斧子—树木”,这一个层次的诸环节是具体可睹的,然而这一具体可睹的环节又是由其他隐身的环节组建的。这些环节至少包括:(一)“伐木者—伐木的需要(如谋生)—伐木的能力(如体力)”;(二)“斧子—斧子的制造者—制造斧子的工具”;(三)“树木—木材的需要者—用木材来做什么(如家具)”。这些隐身的环节还可以再继续展开下去,直到牵扯出整个世界 5 。从对这个场景的诸环节的分析中,我们诧异地发现即使在如此单纯的一个用的场景里,也隐含地扭结了世界和万物的在场。这一单纯的用的场景的破坏,可以是“伐木者—……—树木”,也可以是“……—斧子—树木”。前者是伐木者 召唤 斧子,后者是 斧 子 召唤 伐木者 。是伐木者或斧子在召唤吗?是“用”在召唤。“用”先行于伐木者和斧子的到场。“用”使伐木者与斧子之间的对象化成为可能。在“用”的残缺状态中,伐木者越过“用”,直接在对象化的行为中寻找、制造或研究伐木的工具。正是在这一残缺状态中,对用具的单纯的观照才成为可能。“用”使一切对象化成为可能,而其自身却是非对象化的。
最后,“以无为用”仅仅是适手之用吗?
《老子》第八十章“使民重死而不远徙”注:
使民不用,惟身是宝,不贪货赂。故各安其居,重死而不远徙也。
“以无为用”同时也是“惟身是宝,不贪货赂”的素朴之用。
素朴之用是最低限度的用,是作为“用”之扭结的展开的世界回陷于素朴质实之境。然而,有可以确保此种素朴质实之境不最终陷落为荒芜的尺度和保障吗?文明的展开只能与巧伪日多、机心日重相伴而行吗?我们甚至在想象里也无法渴望一种“知止”的文明吗?这种文明可以在爱和节制中展开,让终有一死的人安静和优雅地度过一生。
(本文原载《诠释与重构:汤一介先生75周年华诞暨从教50周年纪念文集》,2001年12月)
1 对此种方式的批评,参见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第一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2 《老子》第四十一章“夷道若颣”注:“大夷之道,因物之性,不执平以割物。”这里,“平”意指标准、准绳,“执平以割物”是指一定要达到某一刻意的标准,这样做,就不是“因”了。因即因任。
3 王弼:《王弼集校释》,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95页注一。
4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海德格尔论及空间性时的重要观念——“去远”。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22页。
5 世界从来不是永恒不变地供事物在其中运动变化的空间性的场所,而是在“用”的扭结中的具体展开。